周五的晚上,尹教授敲响了尹澄的房门,走进来后递给她一个存折。

“这里面有些钱,你把它取出来存你卡里。”

尹澄接过了存折,又拉过尹教授的手还到了他的掌心。

“我身上有钱,而且也申请了奖学金,你留着自己用吧。”

见尹教授不放心的样子,又补了句:“我不够用的时候再跟你开口。”

“那行吧。”

尹澄将椅子给尹教授坐,挪到床边玩笑道:“我去跟着你情敌学习,你不生气啊?”

尹教授叱道:“尽胡说。科研实力方面你跟着他我没话说,但要说到你妈,他是我手下败将。”

尹澄不禁捧腹,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尹教授这么自信骄傲还有点孩子气的口吻。

“那么,何教授找过你了?”

“嗯,你们何教授担心我有看法,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啊!”

“其实从前你妈也有过出国交流学习的机会,但是都不凑巧,她手上有研究脱不开身,不然以她的性格会去外面多看多学的。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要是你妈还在,关于你出国的决定,她会怎么看。站在她的角度,我想她一定会支持你的,如果她支持你,我总不能拖你后腿吧。既然去了就沉下心来好好待个几年,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能吃能喝,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

尹教授的话给尹澄吃了颗定心丸,对于人生重大的转折和选择,没有什么比家人的支持更容易让人踏实了。

尹澄探过身子抱了抱尹教授:“我真怕你会不同意。”

“哪有做家长的不希望自家孩子好,安心去吧。”

尹教授离开房间后,尹澄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无尽的苍穹,耳边回荡着尹教授的话,心绪无法安宁。

她拿起手机给陶姐发去一条信息:【您明天有空吗?如果在家我想去拜访您。】

几分钟后陶姐回复:【我明天上午约好了出去,欢迎你下午来玩。】

【好的,明天见。】

尹教授一早就被人喊出去钓鱼了,尹澄也提早出门买了一些拿得出手的礼品下午驱车前往流庭湖。

陶姐已经让家里阿姨准备了茶点等着尹澄了,见她拎了不少东西,说她:“你啊,来玩还买这么多东西,以后想来就随时过来,别这么客气。”

“一点心意。”

陶姐看见尹澄满眼都是笑意,挽着她往后院的花园走:“你来得正好,家里的绣球菊最近开花了,带你看看。”

尹澄跟随陶姐来到后院,团团簇簇的绣球菊紧挨在一起,一个个圆头圆脑的花球颜色从紫色、黄色到红的、白的都有,坐在花园里喝着茶观赏这些花卉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尹澄向陶姐请教了一些花卉养殖的技巧,谈起陶姐热爱的东西,她总是滔滔不绝,尹澄听得也颇为专注。

“没想到这么讲究,看来要维持花园里四季常春不是容易的事啊!”

陶姐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这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

尹澄的眼神落在杯中,变幻莫测的云投在茶液里,缓慢地游动。

陶姐望向尹澄凝滞的目光,出声问道:“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尹澄缓缓抬起视线:“其实是来跟您告别的,我要出国读书了,暂时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啊,这样......”

陶姐拿起茶吹了吹:“我儿子得难过了。”

尹澄的心揪了下,瞥开视线:“抱歉。”

陶姐放下茶杯,倾身拍了拍她的手背:“傻丫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是选择了一条想走的道路,这本身就没有错。”

是的,没有错。可是对于梁延商,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她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陪伴在侧的伴侣,一个承欢膝下的儿媳。

人生本就难两全,选择了一种人生方向,势必要放弃另一种生活,辜负另一些人。

“我和你说个有趣的事吧,你别跟延商说,要不然他得不高兴了。”

尹澄看向陶姐,听她提起自己有阵子闲来无事,刷手机总是看见留学生在国外沾染上一些风气私生活泛滥。去美容院又听见别人议论现在同性恋群体庞大,看着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指不定关起门来对另一个男人撒娇。

这就导致有一段时间陶姐看自己儿子的眼神由为古怪,她还总在梁爸面前提起这个担忧。梁爸一开始对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心嗤之以鼻,但在陶姐的长期洗脑下,梁爸难免也心生疑虑。毕竟梁延商都这么大了也没带过哪个女孩回家。

两人还正儿八经就这个问题探讨过,万一儿子哪天真带回来个男人,他们应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

时间一长,在看待这个问题方面也就豁达了。梁延商别当着他们的面喊别人“老公”,他们也就随他去了。只要他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

尹澄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她都能想象梁延商要是知道他爸妈曾经在背后这么议论过他,脸色得多阴沉。

陶姐也笑道:“所以啊,如果你今天过来是想听听我的想法,那么我如实地告诉你。你上次跟我们吃过饭后,我和他爸是打从心里高兴。你长得漂漂亮亮的,又有学识,是我儿子的福气。我和他爸也不是什么封建老古董思想,作为父母来说,只要孩子过得好,我们也就没什么烦恼了。”

阳光推着云,层层叠叠,露出天空本来的面貌,蔚蓝澄澈。

尹澄动容地拿起茶,心底的天平在摇摆。

她放下茶杯后问:“我能去他房间看看吗?”

“当然。”陶姐不假思索道。

......

尹教授今天收获颇丰,不枉他一早起来赶到几十公里外。

中午在外面和友人吃完饭后,他便打了个电话给梁延商,对他说:“小梁啊,我今天钓了不少黄辣丁,大的都快有一斤重了,趁新鲜我给你送点过去。”

“您在哪里?”

问清楚尹教授的下车地点后,梁延商说下午过去接他。

尹教授戴着遮阳帽背着渔具,拎着鱼从车上下来时,梁延商已经到了。他几步迎上前接过尹教授的一堆东西,尹教授还不忘向梁延商炫耀他今天的战利品。

“拿回去煨汤红烧都可以,鱼你自己能杀吧?”

梁延商笑着说:“除了人不能,其他都没问题。”

尹教授也露出笑意跟随他上了车。

路上的时候尹教授向梁延商打听他那时候出国留学的费用问题。

梁延商便随口聊起:“我爸妈也就头一年象征性地给我打了点生活费,后面就没了。自己有多少钱就花多少,也没个具体数。”

尹教授这么一听,心里就没谱了,叹道:“我昨天要给娃娃存折,她没肯拿。她工作这几年存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到那边生活的。”

梁延商眉峰微凛:“尹澄要出国?”

......

尹教授起了个大早,折腾一天到了下午难免疲惫了,在车上就打起了盹。梁延商将尹教授送进小区后没有久留。

他回到都和府,放了水将尹教授给他的黄辣丁养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不知不觉走到南面那间书房,推开房门仿佛还能感觉到尹澄坐在书桌前安静的身影。可实际上她已经两周没来了,以往每个周末她都会空出时间和他待在一起。

梁延商不是感觉不到她的态度淡了,只是那晚两人激烈的争锋相对让他意识到,也许正如尹教授所说,别握那么紧,她就回来了。

直到今天他才赫然发现,桌上的电脑支架不在了。之前尹澄就是离开也不会带走,方便下次来的时候用,除非她不打算回来了。

梁延商的胸口没来由的一阵绞痛,他的拳头砸在门框上扶住了墙,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

他转身走出书房拿出手机,拨到尹澄名字的时候,他顿了下,拇指划过找到了魏圣宏的联系方式。

晚上,梁延商和魏圣宏约在一家清吧见面。两人坐在吧台边,点了些酒。

灯光昏暗,音乐低缓。魏圣宏刚坐下来就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你约我出来是什么事,你都知道了?”

梁延商“嗯”了声,话没说几句,哐哐几杯酒下了肚。峻挺的轮廓就那么冷着,本来就是不好惹的长相,现在更是一副宛若凛冬的样子。就连吧台里的小哥都不敢与他对视。

魏圣宏也不大会安慰人,拍了拍他的肩:“不能这么个喝法。”

见梁延商约他出来也不说话,就猛喝酒,魏圣宏无奈地主动找起话题。

“跟你说不怕你笑话,我从前对尹澄也有过想法。”

梁延商这下动了,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魏圣宏瞧见他这个眼神,笑了。

“很正常吧?她长得好,又高挑,脑子还聪明,对她产生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的事。只不过我后来一合计,不行,我师妹这性格,我要是陷进去,得疯。所以也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魏圣宏端起酒碰了碰梁延商的酒杯:“怎么样?你跟她在一起后疯吗?”

“疯啊。”

梁延商抬头掀掉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搁在吧台上:“疯并享受着。”

魏圣宏摇着头笑。

梁延商整个人被压抑的氛围裹挟着,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了细微的红血丝。

“我就想不通了,我对她掏心掏肺,也相处这么久了,她总不能是铜墙铁壁做的吧?”

魏圣宏晃着手中酒,停顿了一会,突然道:“我跟你说件事吧,听完了,你也许就明白了。”

梁延商侧过视线,魏圣宏问他:“尹澄爸爸尹教授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之前听她提起尹教授从前出过事,具体什么事她没说。”

魏圣宏点了下头:“她很难启齿吧。”

尹教授从前有个女学生,种种原因一直无法毕业。后来动起了歪心思,试图利用权.色交易让尹教授帮她开后门。

因为早有准备,这个女学生找到了尹教授的宿舍。在诱惑无果后,女学生做了一些情绪化的事情,尹教授见劝说不成,就警告她再继续闹就通报学校。

一旦通报上去,意味着这个女学生再也不可能毕业了。或许是恼羞成怒,也或许是怕尹教授真去学校告发她,干脆撕破脸衣不蔽.体跑出去说尹教授侵犯她。

当天尹教授就被110从宿舍楼带走了。

那时的网络已经相对发达了,那段时期网上正好流传着什么穿上衣服是教授,脱掉衣服是禽.兽的言论。尹教授这个事情一被爆出来就受到了广泛的社会舆论和关注。

他作为一个丧偶多年的单身男性教授,面对如此弱势又如花似玉的女学生,这本就够劲爆具有话题度。大众根本就不会去了解事情原委,只看自己想看的真相,断定尹教授有罪。

加上当天女学生动静闹得很大,不止一个人看见她从尹教授的房间哭着跑出来,这几乎就坐实了他的罪名。

而那一年,尹澄才读完大一。

“你可能没法想象她当时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舆论环境下。自己爸爸的照片被发到学校论坛受到所有人的诋毁,她被堵在宿舍楼出不去,同宿舍本来关系要好的舍友还把她的行踪发到群里,她走在校园里莫名其妙给人泼墨汁。去教室上课,有人故意往她位置上抹泥巴不给她坐。还有男同学扬言......”

扬言让她父债女偿,脱.光了衣服受到同样的羞辱。这些话魏圣宏没忍心再说下去。

“那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尹教授。就算他平时口碑为人不错,但毕竟是男人嘛,也许难免有冲动或者糊涂的时候。只有尹澄坚信尹教授是被冤枉的,她休学下来打官司,处处碰壁,后来找的那个律师也不太靠谱。她就自己搜集证据,了解法规条款,为了找到蛛丝马迹她盯上那个女学生,风餐露宿地蹲守在她有可能会去的地方,想尽办法接触她认识的人。那期间尹教授躺在医院里,情况很不好,她还要两头兼顾,身边也没什么亲戚能帮到她。”

魏圣宏喝了一大口酒,叹道:“一个人扛起了一片天,才20岁的年纪。”

梁延商脑中回响起了那句话,她依偎在他身前的那句话。

对于谢晋的出轨,她说“其实还好,比起生气难过,那时候更多的感觉是孤立无援,这才是最绝望的。”

梁延商握着酒杯的指节不停收紧,直到泛白、发颤。

魏圣宏接着说:“也是尹澄够机智,给那个女学生下套找到了突破口。官司打赢了,但这件事也让他们家受到了重创,都掉一层皮。尹教授的身体状况当时无法再继续胜任教学工作,也就退了休。

尹澄还要继续回学校完成学业,面对那些......尹教授曾经的学生们。

官司虽然赢了,舆论上的恶劣影响却没那么容易消除。大家不会再对她恶言相向,但也不代表会接纳她。

大学四年她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始终被人孤立。”

魏圣宏再次拍了拍梁延商的肩:“你别怪她,她刚从高中那个单纯的环境走出来就遭受到众叛亲离,感受过这个世界对她最大的恶意。要不是铜墙铁壁可能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所以她不容易和人交心,完完全全地去信任别人。”

梁延商将火辣的液体灌进喉咙里,眼眶早已酸涩。

“出国的事,她和你聊过吗?”

“聊过。”

梁延商侧过头的时候,双眼已然猩红:“跟你透过底吧?”

魏圣宏望着他颤动的眸色,感受到他身上难以克制的破碎感,不忍道:“做个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