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对何姜来说还有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她爸的生日快到了。

江宋四十出头而已,不像整寿需要大操大办,往年都是跟几个朋友出去吃个饭喝个酒,回来倒头就睡,但今年一切都有很大变化,毕竟他不是孤家寡人。

他嘴上说“没啥好准备的”,私底下其实也很期待女儿会给送什么礼物。

在送礼这件事上,何姜一贯讲究个诚意。

毕竟她爸有钱,什么也不缺,最珍惜的就是孩子给做顿饭。

何姜给他织的两件毛衣他都天天换着穿,逢人就得炫耀两句。

但送过的东西再送就有点没意思,因此她也是苦思冥想,还得拉上男朋友一起。

余望倒是有一箩筐的送礼经验,毕竟他家里三个男性长辈,可惜从小到大的主意贡献个遍,都没有被采纳的。

何姜都觉得不够突出,她道:“我生日我爸肯定会准备得特别好。”

到她这儿总不能敷衍过去,毕竟是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

余望没了主意,庆幸起自己的好准备。

他这个身份要紧的礼数周全,东西未必要多贵重,但该有的重视要体现出来,因此他买了两瓶好酒,只在产出地和年份上是精挑细选,务必要合口味。

不过这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因此有些爱莫能助道:“姜姜,咱们还是稍微简单一点吧。”

怎么能简单呢,何姜望着天说:“就总觉得无以为报。”

她得到的太多,即使是付出所有感情都不算什么。

余望摸摸她迷茫的脸蛋说:“你爸又不是图回报。”

有一些父母,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何姜当然也知道,托着腮苦思冥想,猛地一拍桌子说:“我有个东西。”

余望都给她吓一跳,说:“轻点,手不疼的啊。”

何姜后知后觉,搓着手心说:“是有点疼。”

又说:“我以前喜欢编故事。”

编故事?余望不免好奇道:“什么样的?”

何姜尴尬笑笑,转移话题道:“还写过一封信。”

当时她爸有一段据说可能会走向婚姻的恋情见报于媒体,因此她写完想撕掉,最后还是作为偶尔的异想天开的证据放着,以至于现在都记不起来。

余望约莫知道她从前的经历,只觉得心疼,想着她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又是什么样的考虑下收起来。

他忍不住平视她的眼睛说:“都过去了。”

何姜未尝不是鼻头一酸,但想想说:“那封信现在拿出来看正合适。”

是她当时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期许,好像在今日都得以实现。

这倒是个好主意,余望道:“江叔只怕很感动。”

到底忘记刚刚的问题没得到正面回应。

何姜是松一口气,回家后把很久以前的东西都翻出来。

这些原来一直在外婆的床底下,她有自己的房间后才从老家弄到临江来的。

她找着信顺带翻出个本子,只看第一页她就合上,嘴里念叨着说:“我不尴尬,不是我写的。”

可脚趾不自觉蜷缩在一起,完全不知道自己十二三岁的想法有这么惊人。

那一年她真是没少看总裁文和偶像剧,以此为蓝本创作不少主人公是自己的故事来,其中多数情节都跟爸爸这个角色有关。

有些东西看着看着,回忆会浮现,大概是时过境迁,何姜只觉得当年的自己还算可爱。

她拿出压在最下面的信,纸张已经泛黄,是当时对素未谋面的生父的渴望。

但今天要写的,是对她爸的感激,就是提笔忘字,时不时得查查。

房间大,光没能从门缝里透出来,回得晚的江宋也就没窥见女儿的晚睡。

要说他本人对生日是一向凑合,觉得大老爷们不兴这套,偶尔过着过着给忘记的情况也不少,但今年还特意在日程上空出时间来,可以说做好寿星公的准备。

因此生日当天,他破天荒没穿着睡衣去客厅,而是换过衣服洗漱好才出去的。

何姜一大早就在擀面,等着人起床好下锅,听见动静举着锅铲道:“爸,生日快乐!”

就这样,江宋已经是心满意足,说:“同乐,同乐。”

又掏口袋说:“要给小孩子发红包的。”

何姜还没听说过这种,茫然道:“为啥?”

江宋理直气壮道:“我规定的。”

他想发就发。

何姜嘴角抽抽,收下来道:“我煮个面条就好。”

父女俩对坐着吃早餐,吃完后一起出门。

何姜开车,一路往郊区开,到地方才停下来。

江宋看着熟悉的地方说:“今天钓鱼?”

他最喜欢的休闲娱乐。

何姜点点头,从后备箱开始拿东西说:“咱们中午做全鱼宴吃,爸,能不能吃饱就看你的了。”

江宋卷起袖子说:“今儿非让你吃撑回去。”

他在这儿是熟客,找准地方坐下来,盯着水面开始看。

何姜搬了把小椅子坐在旁边,过会又给自己的腿上盖毯子,小声道:“爸,你冷不冷?”

十一月的风和阳光夹杂在一起,江宋缩脖子说:“是有点。”

又说:“我小时候都是下水摸鱼。”

乡下孩子皮实,冬天里都敢去水库,他那时身手矫健,一度以为自己能做个专业的运动员,他道:“那会体校来选人我落选,从此以后看到湖我都绕着走。”

心里遗憾,又暗恨自己不争气,毕竟那个年代去体校起码意味着管吃管住,有跳出农门的希望。

何姜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道:“后来呢?”

后来啊,回望人生四十余载。

江宋也不怕惊了鱼,说:“我心想武不成就文,天天的一大早就起来念书。”

就着灶膛的火看书,眼睛都不是自己的,三步以外人畜不分。

他配第一副眼镜的钱是两个老师帮忙凑的,不忍心看他这样的苗子被耽误,后来手里有点钱他就去做手术,实在是提起近视两个字就厌烦。

何姜在妈妈身边长大,母女俩过得不富裕,但也不会太艰难。

她小时候也有过很快乐的日子,心里聪明的不提起长辈,只说:“那很辛苦。”

倒是江宋正逢生日,自己叹口气说:“其实你爷爷奶奶也不容易。”

他父母都是知青,把他寄养在老乡那儿各自回城后成家立业,八十年代还算过得去,但赶上下岗,九十年代能管自己都很凑合。

他是很少提起这些的,因为仍旧是介怀,道:“只是不该生我。”

人到中年,很多事都可以理解,他现在是大富豪,诸事也都可以抚平,但归根结底没有人不怨恨的,他非圣人,不然不会从没带女儿去见过爷爷奶奶。

何姜好像忽然理解他一直没有孩子原因,说:“那我还是想做你和我妈的女儿。”

江宋颇有些欣慰,但是说:“总觉得还欠你很多。”

何姜乖巧摇头说:“没有的。”

又道:“我以前创造了一些小故事。”

江宋来了兴致,说:“什么样的?”

私以为女儿好歹是学文的高材生,说不定文采斐然。

何姜却是尴尬笑笑,说:“咱们看过就当没看过。”

说完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本子来。

如果同龄人来看,就知道封面是当年最流行的糖果屋,但江宋不知道,只觉得花里胡哨,纸张泛黄。

他翻开看几页,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何姜捂着脸,从手指缝里说:“爸,咱们今天过去就当没有这回事。”

江宋看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的样子,无奈道:“就你爸这身板,真要为你跟人打架估计够呛。”

何姜自己都把所有情节看过一遍,这会说:“那会你才三十出头,应该可以?”

江宋摇头说:“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文弱书生,那真是风吹就倒。”

何姜两只手指戳来戳去,说:“艺术加工。”

加工的又何止这一处,江宋道:“这个一千平的房间,我能给你弄。”

何姜猛摇头说:“那我晚上能吓死。”

她当时还写私人飞机五分钟做好准备,随手就是三千万现金,十六岁的人可以在公司叱咤风云,现在想来简直是毫无常识。

江宋是没料到她初中阶段有这么天马行空,说:“怎么想到把这个翻出来?”

何姜道:“嗯,因为内容虽然很离谱,但我期待的爸爸出现了。”

是她幻想中的那个人,好像无所不能。

江宋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从她的肯定中能得到成就感,不过他看完当年那封信后说:“不过迟了一点。”

说到底仍旧是耿耿于怀和自责。

何姜头摇得跟拨浪鼓差不多,说:“现在就正好。”

又说:“真的,我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

真挚又坚定。

江宋长舒口气,道:“这个余望看过吗?”

好端端怎么拐到余望,何姜快速说:“肯定不能给他看。”

她的“黑历史”已经被扒得差不多了,仅剩这么点还是自己留着吧。

江宋点点头说:“行,咱们父女的小秘密。”

又是这种奇怪的计较,何姜吐吐舌头说:“还有信。”

江宋抖开信纸看,心想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他道:“还是得生女儿。”

换个臭小子来都差点意思。

但他又不是很擅长煽情的人,莫名说:“今天怎么还不咬钩。”

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就是有估计都跑没影了。

何姜顺着道:“爸,咱们午饭还没着落呢。”

江宋气势汹汹道:“等着,今天必须给它们一锅端。”

何姜坐在椅子上左摇右晃,盯着水面微微笑,心中好像有一块大石头落地,格外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