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洪武釉里红碎片

看到这罕见的洪武釉里红,初挽自是喜出望外。

说起釉里红,宣德釉里红虽然名扬四海,但是如果论起最贵,其实洪武釉里红才是最精贵的。

洪武是明朝开国一朝,这一朝的瓷器比起后面朝代其实粗糙许多,青花瓷工艺远不如后世精美,釉里红烧造技艺也不如宣德。

但是朱元璋姓朱,爱红色,以红为贵,因此洪武年间,下令烧造釉里红,天子有所好,下面必然竭尽全力,所以洪武釉里红有其独到之处,加上品种稀缺,竟是釉里红中最为名贵的品种。

初挽拿着那碎片细细观摩,可以辨得出,这应该是一件釉里红缠枝碗的底座,造型古朴浑厚,胎质细腻,那釉里红的纹饰繁密,画风古朴,正是典型的明洪武特征!

初挽迅速将这片挑出,又看了看别的,陆续发现了一件四季花卉纹的碎瓷片。

到了第二天,她不敢耽误,连忙叫了几个喝街的,给他们看样品,让他们照着这个样子要:“这种红色的,三毛钱一片,如果带字的话,四毛钱。”

这话一出,喝街的都兴奋起来,搓着手,一个个马上扑过去到了工地上。

谁知道没多久,几个喝街就来汇报,说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波人在收碎瓷片,时不时和他们抢。

初挽听着,疑惑:“知道后面来头吗?”

喝街的老李憨厚地说:“我听着,回头那个管事的姓关。”

初挽听到“关”这个姓,顿时明白了,敢情是关敞,他可真够机灵的,上辈子也没见他收碎瓷片,这辈子估计关注着自己的动静,自己收,他也跟着收了。

当下初挽不管,干脆直接翻倍加钱,让他们继续设法收,一定要尽可能多收,那几个喝街的听了,道:“行,有你这个翻倍的价,我们心里就算是有底了,我们先不用唱那么高,反正慢慢来,回头价格抬高了,咱也不怕。”

初挽:“反正你们多钱收到,我就是翻倍的价格收你们的,能便宜收,算你们本事,挣了还是归你们。”

几毛钱一片碎瓷,她觉得还是值,这东西虽然不如整瓷,但贵在便宜,将来几毛钱的随便卖大几千,那也翻了几万倍呢。

接下来,果然关敞底下的人开始和初挽抢起来,彼此都在疯狂收购,在一阵较真之后,关敞好像领悟了,开始避着初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尽量别砸对方买卖,反正各收各的。

而这个时候,刘四也终于把那象牙席收来了,果然只花了六百块,初挽按照事先说的给了他好处。

其实初挽明白,刘四可能中间还吃了别的好处,这价格估计比六百低,不过她也不是太愿意计较这个。

彼此都能拿到好处,这才是长久经营之道,他们做铲子这一行的,这种事做习惯了,没什么,只要别太坑人,彼此过得去就行。

拿到那象牙席后,她也没太声张,就这么仔细地收起来,放到箱子底下。

谁知道将来呢,也许哪天她就捐出去,捐给博物馆,也许自己留着,开私人博物馆的时候当成个宝贝。

至于卖,肯定是不舍得卖了,毕竟这世上估计就这么几件。

接下来,初挽闷头在家里开始捡碎瓷片了,大部分是两毛钱的,不过也有六毛的,甚至有八毛的,有几个特别出彩几乎整块的,她甚至给到了三块钱!

反正好的她就可着劲儿给钱,给钱多了,那几个喝街的也都兴奋,特别急切地帮着搜罗。

她明白,等过去这一阵,大家都醒过味来,不少人就会来捡瓷器了,到时候她未必能捡到好的,所以凡事都要吃头一份。

而就在这种疯狂的瓷片搜集中,她搜罗了五花八门的各种瓷器,有些是明初的,有些是后来的,斗彩,甜白,黄釉,各种名贵品种几乎应有尽有。

最让她心花怒放的是,上面很多都是带着字的!

这种碎瓷片上的一个字,搁以后拍卖会上,就足足价值上万了。

除了明朝的瓷器,她还发现了一件汝窑花口盘的碎瓷片,足足巴掌大大碎瓷,胎质细腻坚硬,光泽温润如玉,釉面滋润柔和,通体纯净如玉,看着甚至有一种酥油的润感。

初挽拿到这件,自是如获至宝,看得爱不释手。

要知道,有些名窑上等精品,世间少有,那断裂的瓷胎间都仿佛流动着几百年前手艺人的灵魂,就这么沉甸甸地摩挲在手中,都颇为欣慰喜欢。

这个时候,恰好易铁生从景德镇回来了,正要和她报告下现在釉里红烧造遇到的问题,要知道釉里红是用氧化亚铜做着色剂,但是氧化亚铜在高温时就挥发了,一旦挥发,瓷器就成了白瓷,可如果温度过高的话,瓷器就会发黑,颜色也就不那么漂亮了。

目前研究出的结果,釉里红的烧造温度是一千三百度,温差只允许十度,这就对窑工技术是很大的考验,很容易就烧造失败。

易铁生嚼着烧饼,道:“我让张师傅继续试着,他也较上劲了,每天都盯着窑研究呢。”

初挽:“我们现在烧制釉里红,就以洪武釉里红为蓝本。”

易铁生:“洪武釉里红,不容易寻,没那物件,更难烧造了。”

初挽:“你先吃,吃了,我给你看看。”

等易铁生吃完了,她才带她过来西屋,那是用作碎瓷片库房。

一进去,易铁生顿时惊到了。

初挽看着易铁生那惊讶的样子,笑道:“如此?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仿佛可以迎刃而解了?”

易铁生走过去,捡起来一片瓷,放到手中仔细地打量,看着那釉里红的颜料,看着那瓷器断裂处,那断面细腻紧密,白中略带了灰,正是洪武釉里红中的上品!

他又拿起来一片,那是一片带字的,上面赫然竟是半首诗!

他抬起头,看向初挽,却见初挽笑得眼睛里都是得意。

他也笑了:“这哪儿来的?”

他现在浸淫于瓷器之中,已经是行家中的行家,一看就知道了,这是明朝的碎瓷片。

初挽便大致把情况讲了:“我已经发动了七八个喝街的,出去给我收,现在大概得收了上万片碎瓷片了,不过有些还需要时间整理。”

关键是,便宜哪,上万片,顶天了也就一千多块,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易铁生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好像怀孕了?”

初挽:“是,不过还好,我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易铁生声音变轻了:“双胞胎?”

初挽笑着,猛点头:“对对对,我觉得我真是鸿运罩顶!”

易铁生神情严肃起来:“挽挽,我这么和你说吧。”

初挽:“嗯?”

易铁生:“你听话,没事看看书,写写论文,这些碎瓷片的事,交给我,你别管了,不然的话——”

初挽:“什么?”

易铁生:“不然我的话,我直接和陆同志打电话。”

初挽:“?”

她困惑地看着他:“铁生哥,你和谁一伙的?”

易铁生:“我和你一伙的,但是,你不能这么乱来,这碎瓷片埋在地下几百年了,万一有什么细菌呢?万一割到呢?你现在怀孕了,就老老实实养胎!”

初挽:“我说了我没事。”

易铁生:“你说如果陆同志回来,看到家里这样,他会怎么想?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初挽看了一眼院子,这院子已经差不多像施工现场了,到处都是碎瓷片,有点还带着碎泥巴。

她挑了挑眉,道:“如果他回来,那当然是得帮我一起整理了,他如果敢和我生气,我就生他的气!”

易铁生苦笑:“行了,你好好养着吧,这些我来收拾。”

初挽:“也行,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你先喝口茶,歇歇,然后我给你大致讲下现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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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收购和分类碎瓷片的活交给易铁生,不得不说初挽顿时轻松了许多。

易铁生可以跑工地,可以拎可以扛,也可以大批大批地分类,关键是自己人,放心又有技术,眼力也好。

初挽便可以腾出时间来看看书,继续写论文了,她现在已经陆续写了几篇论文,关于青州佛像的,关于明清瓷器的,拿给岳教授帮着提提意见,如果没问题,就可以投到国内刊物上发表了。

按照她如今的一些名声以及前面的经验,这些并不难。

陆守俨自从知道她怀的双胎后,自然对她很不放心,只可惜他现在人在国外,没法时不时打电话,偶尔打一次国际长途,恨不得一口气说一小时。

眼看着他的归期就要到了,初挽心里警惕起来。

现在家里瓷片还没收拾清楚,她怕万一他回来看到了,说不定就恼火呢。

这个时候,收购碎瓷片的活也差不多做到头了。

一个是大家都意识到了,碎瓷片值钱,卖到国外换“刀勒”贵着呢,国外稀罕这个,一个是现在好的都被挑了不少,剩下的也捡不出什么来了。

再说她这都囤了一屋子的碎瓷片了,大箱子一摞一摞地码那儿,再收,实在是没法放了,于是就此收手。

初挽随便算了下,几万片的瓷器,成本价大概是六千块而已,而这里面,将来一片瓷卖上万的珍稀瓷片估计就有不少,这确实是一本万利的活了。

她搜集的这些,随便一片,将来上百块估计有的,加总起来,估计得上千万了。

这么一算,一切都看上去那么疯狂,花六千块收购一堆没人要的碎瓷片,十几年后上千万?

但这就是事实,盛世名瓷的传奇,就是这么玄乎。

易铁生也觉得差不多了,他打算收手了,不过收手的最后,竟然无意中得到一个惊喜。

那天,也是一个铲子拎了一堆瓷器来,他看了看,也没什么好的,就是一毛钱一片的,也就没太在意。

不过那铲子吐沫横飞,说里面有大块的。

易铁生看到几个釉里红大块瓷片,突然意识到什么,便赶紧收起来,将那些同花色的都挑出来,之后试图拼凑。

当他大致将那几件拼凑起来后,他也激动了,忙叫来初挽看。

初挽便见到,那是一件洪武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瓷盘,因为是瓷盘,偏于扁平,所以那几件瓷器没什么大损害,只是碎成了三块大的,两块小的,现在竟然严丝合缝地拼起来了。

这也是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这瓷器是明朝初年火药库房爆炸后炸碎的,如果炸碎得厉害,必然是四分五裂,就是不厉害的,成了三四片的,也得四溅开来。

就算万一没四溅开来,后续填埋过程中,那几片瓷也很容易分散开。

就算当时填埋时没分散开,现在过去了几百年,这些瓷器被挖掘机挖出来了,依然很容易散落各处!

结果,洪武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瓷盘的几片碎瓷片,就这么侥幸地在大爆炸中没有分离,在当时宫人粗暴的填埋中也没有分离,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也没有分离,甚至在铲子三毛钱一片的收购中也没有分离,三大两小五块瓷器就这么全手全脚地来到了他们面前,通过易铁生的手,重新拼凑在一起。

初挽看着那釉里红瓷盘上精美的缠枝牡丹纹,感慨:“这件瓷器能够破而重圆,本身就是历史的一个奇迹了。”

易铁生:“我看看,把他们拼凑起来。”

初挽:“好!”

说着,两个人一起干,先把那几件瓷片都放到了低浓度的专用消毒液中,因为怕损害上面的彩,初挽特意稀释了多倍。

这么泡了大概两天后,他们将这瓷片取出来,这时候几片瓷器已经光洁如新了,上面的一些小冲不见了,不过还残留着一些锈迹,这应该是填埋过程中碰到了什么金属物质导致的。

他们又把瓷片放到浓盐酸中,让浓盐酸缓慢地溶解了那锈迹。

这个时候,他们把那几片瓷器仔细地擦拭过后,又小心地修位对齐,再用大漆仔细粘好。

当终于完工后,两个人看着眼前这洪武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瓷盘,心里不由发出赞叹。

胎质坚硬细润,造型典雅大方,线条流畅自然,颜色更是莹润透亮,这就是洪武釉里红的美,是在破碎中凸显出的优雅,是在历史中突围而出的古朴,是经受了磨砺和岁月考验后的厚重。

因为曾经在历史的云烟中破碎,曾经在现代挖掘机的粗暴中逃生,这份破碎的美孱弱却坚韧,犹如陈年老酒,愈久而弥新。

两个人对视一眼后,都感觉到了对方从心底散发出的喜悦。

玩瓷片,能得到这样的收获,不说其中巨大的经济利益,只说如今破碎重圆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就足以让两个人为之心神摇曳,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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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铁生对于搜罗的这些瓷器自然也很满足,和初挽一起挑了一些典型的,亲自带着过去景德镇了,在民工眼里的垃圾,在景德镇柴窑里,这就是无价之宝。

初挽拍了一些照片,传真给了刀鹤兮。

照片传过去后,刀鹤兮的电话立即打来了:“哪儿来的?”

初挽笑盈盈的:“捡了大漏,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刀鹤兮略沉吟了下,道:“下个月吧,我过去大陆。”

初挽:“在忙什么?”

如果是之前,她自然不会轻易问这些,不过现在和刀鹤兮慢慢熟了,话题也就自然而然亲近了。

刀鹤兮:“最近珠宝公司和内地合作比较频繁,我研究了下内地的政策,打算在广东办一个珠宝加工厂。”

初挽:“怪不得之前你好好的跑去新疆,原来早就看中了,是特意去考察原材料的吧?”

刀鹤兮道:“也不全是,我确实对尼雅遗址感兴趣,想去看看。”

初挽笑道:“行,那你到时候过来吧,我捡了不少宝呢,以后,你想做什么瓷器,咱都有学习范本了。”

刀鹤兮:“好。”

两个人又随口聊了几句香港古玩市场的情况,便要结束话题。

谁知道刀鹤兮却道:“你需要买什么吗,我可以顺便帮你带过去。”

初挽略有些意外,她觉得刀鹤兮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心里装的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商业版图,现在竟然问起这种问题。

不过她还是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

刀鹤兮:“你不是怀孕了吗,那我随便买点东西吧?”

初挽:“……行,那我提前谢谢你了。”

这样的刀鹤兮让她有些陌生,太人间烟火味了。

初挽顺便也挑拣了几件,拿给岳教授看,岳教授看到后,惊叹不已,问起来,之后脸上表情就有些复杂了。

他是一方面惊叹于这碎瓷片,一方面遗恨文物局竟然不管管。

初挽道:“这也没法管,这么多碎瓷片,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以及库房,他们就算收了,谁来整理挑拣谁来保存?好好的瓷器他们都未必能收藏好,这种碎瓷片,哪能看在眼里?”

岳教授听着,何尝不明白初挽说得有道理。

不过他到底是不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面色沉重。

初挽也没多想,谁知道过了几天,她抱着一些资料过去请教岳教授,中间岳教授查找一本古籍,岳师母过来,说:“老岳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天天偷偷摸摸往外跑,回来后一手泥,我说最近也没什么挖掘任务啊!”

初挽疑惑:“一手泥?”

岳师母:“何止一手泥,连皮包都弄得一身脏,鼓鼓囊囊的,我心想这是干嘛,有什么机密还得瞒着我!”

初挽正要继续问,谁知道岳教授从书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皱眉看着岳师母:“你在这里嘀咕什么呢?”

岳师母便没太好气:“我和初挽说说话不行吗?”

岳教授:“我们谈正事呢,你忙你的去吧!”

岳师母瞥了自己爱人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之后,岳教授便详细地给初挽讲起她的论文,初挽自然认真听着,细致地做笔记,偶尔问个问题。

等聊差不多了,岳教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还有什么问题,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这篇论文你好好写,正好我们最近要出版一套考古研讨合集,打算把你这篇放进去,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初挽点头,心里却想着刚才岳师母说的话。

她隐隐有个猜测……

岳教授留意到她的目光:“怎么了?”

初挽忙道:“没什么,我想着我打扰老师挺久了,我先回去了。”

岳教授颔首,又嘱咐说:“博士生的课程,实践课程少了,倒是偏理论研究多,你这方面不是问题,我给你提的这些书,你多读,读了记笔记,回头给我聊下。”

初挽自然点头。

等她走出岳教授家的时候,琢磨着这个事,想着刚才岳教授的表情。

岳教授一向清高,是不屑于去搜罗什么瓷器的,更不屑于去捡漏。

这种挖掘出来的碎瓷片,他作为一个考古工作者,自然更不可能去拿。

但是现在,他也忍不住了,跑去工地捡了??

捡了,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连自己爱人都瞒着,就这么偷偷摸摸捡?

初挽突然就想笑。

谁想到严肃正经的岳教授竟然会干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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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铁生将碎瓷片拿到了景德镇后,便干脆陪在那里一起折腾,听易铁生意思,张育新看到那些碎瓷片几乎眼睛都在发光,简直如获至宝,现在他已经疯狂痴迷地研究那几片碎瓷片。

“现在还没开始烧,不过我觉得有谱了。”

初挽听着,也很欣慰。

她对张育新有信心,她相信一个到了九十年代依然固守着柴烧窑的老人,心底一定存着一份不同于常人的坚持。

他没见过自己太爷爷,但是初挽却觉得,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去传承太爷爷的衣钵

他比自己纯粹,比王永清固执,他有着倔强的牛脾气,永远不会低头的高傲,以及手艺人的宁折不弯。

所以,张育新既然要坚持,那她就要送他一程,让他绽放出的一点微芒照亮这个世界。

当下她也和易铁生提起,不要给张育新压力,慢慢来,慢慢琢磨。

盛世的瓷,就该有从容的心态,在宽裕的环境中去思考,去雕琢,慢工才能出细活。

易铁生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现在不是我们急,是他急,他就跟疯了一样一直在盯着那几片瓷。”

初挽见此,也就不说什么了,一个人内在的迫切追求,是外界缓解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