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牧随与孟如寄在草棚里面,面面相觑,沉默以对。

便在这时,忽然间,桌上趴着壮汉尸首上忽然飘出来了一层层幽蓝色的光芒。这光芒与奈河之中的星星点点一模一样。

不片刻,壮汉的尸首便“呼”的一声,霎时化作一团烟雾!

孟如寄一怔,惊呼:“我的钱!”

烟雾飞出了草棚,孟如寄连忙追着跟了出去,走前还没忘了把桌上落下的那个铜板抠走。

追出屋外,孟如寄见烟雾飞到了奈河上,又急速沉下,落入奈河里,星星点点立马融入了河水之中,顺着快速流去的河水,转瞬不见。

孟如寄眼睁睁看着烟雾飘走,又举目望向极远方的奈河末端,末端的河水向天空倒流而去,最后散于天际,白日里,这倒流的河水,似云彩又似空中散落下来的丝带。

孟如寄领悟过来:“他去往生了……”

人死了,消散了,没证据了,彻底打消了她去衙门是拿钱的指望……

“哎……”

她仰头,长叹一声,感慨今天白忙活……

然而,未等孟如寄的叹息落地,刚蓝光飘过的空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光点。孟如寄的尾调直接翘了起来:“嗯?”

“这什么?”

随着她的疑问,光点飘到了牧随的面前,然后缓缓落下,停在地上。

光芒散去,草地上出现了三张纸和一个钱袋子。

孟如寄看看牧随又看看地上的东西:“先前在集市上听人说了一嘴,送人去往生,那人的钱财便会属于你……”孟如寄看向牧随,“这是,刚才那个歹徒的钱财吧?”

牧随心想,可能还有另外两个的也算在了一起。

但他不想把山寨上的事情告诉孟如寄,他不想,让孟如知道,他今天没有听话。

所以牧随从集市出发前就通知了衙门,让他们晚他一个时辰来抓贼,也没告诉山匪们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明天会拿根山薯去衙门领赏钱。他还打算趁明天孟如寄不在,悄悄的去领。

如果钱少就全部换成吃的,拿回来给孟如寄。

借口就还用以前的那个借口……

如果钱多……就慢慢换,一天换一点,还可以想办法,让孟如寄误以为是自己赚到的钱……

总之,就是把明天的那些钱,悄悄的都给到孟如寄。

牧随想得很好,所以现在他直接默认了孟如寄的话。

牧随拿起了地上的纸张与钱袋。

三张纸分别写着房契、地契、卖身契。

“房契地契……看着好像就是面前的这个草棚和草棚下面这块地。”孟如寄贴在牧随的胳膊上,探头对着契纸上的图片看了又看,“没想到这地方还真是他的。他还真是客栈老板。”

牧随看了看另外一张“卖身契”,契书上画了个人像,写了个“贰”字,看着这个近乎抽象的人脸画像,孟如寄和牧随都认不出来这人。

孟如寄让牧随把这三张契书都收好,这儿的客栈和地太偏了,要来没用,但说不定能和衙门换点什么。

还剩一个钱袋子,牧随打开一看,里面竟然不是铜板,而是孟如寄自打来了无留之地,就再也没有见过的东西——银子。

一大锭银子!

孟如寄眼瞳似乎都被着银锭的光照亮了。

牧随看了一眼,随即拉起孟如寄的手,把银锭倒在了孟如寄手里:“给你。”

银锭落入掌心,沉甸甸的,光亮亮的,孟如寄从未觉得银子竟然有这么的好看!

牧随看着她这模样,嘴角跟着孟如寄的嘴角一起,扬了起来。

真好,他以后还要给她跟多钱。

孟如寄翻来覆去的把银子拿在手里打量,与刻着“无留”和“不渡”四个字的铜板不同,这个银子浑身光滑,就在底部刻了一个字“留”。

孟如寄看着,一边觉得好气一边觉得好笑:“赚铜板的就无留不渡,赚银子的就开始留了,那赚金的怕不是就能渡了?”

她骂完,顿住,然后幡然醒悟:

“金!”

孟如寄转身便要往奈河上游走:“牧随,拿你的钱,我去办点事,回头还你,你先回去!”

“不行。”牧随一把将孟如寄拉住,“钱是你的,你拿去,你去哪儿我也得去。”

见他说得坚定,孟如寄想了想:“你饿吗?”

“不饿。”

“那就一起吧!”

孟如寄顺着奈河边,带着牧随一直往上游走,及至天色渐晚,夜空中出现了繁星点点,奈河水也泛起了幽异光芒。

终于,远远的,孟如寄看见了写着“莫能渡”三个字的布幡。

熟悉的木质码头上,老熟人大绿小红似乎刚开始做他们的工,正在渡口上摆弄着他们的小马扎,还没坐下。

孟如寄想了一会儿,顿住脚步,转头盯着牧随,告诫他:

“莫能渡上,那俩双胞兄弟嘴上讨厌,待会儿要是吵了起来……”

“我杀了他们。”

“你可千万别杀了他们!”孟如寄立即打断,“牢里可没我啊。”

牧随唇角弧度微微向下,脸上写满了不悦。

孟如寄揉了揉眉心:“今天就是来问点事,别动手。”她说完,也不走,就站在原地盯着牧随,想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承诺。

牧随憋了许久,终于艰难的点了头。

孟如寄这才重新迈开脚步往渡口走。

牧随还是在她身后低声道:“他们会让你不开心,我不喜欢你不开心。”

“不喜欢不开心的事情多了去了,人生在世,做的事总不能全是自己开心喜欢的。”孟如寄说,“接受就好了。多想想让你开心喜欢的事。”

牧随想了一会儿:

“那我只能想你了。”

但闻此言,孟如寄脚步倏尔顿住。

牧随落后她一步,孟如寄停得突然,但牧随也没有直接撞上她,而是在她身后一寸,稳稳的停住了脚步。

接着,牧随便看到了孟如寄转过了头,她神色有异,瞥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小野人上哪儿学的这些话。”

牧随歪头看孟如寄,没听懂。

孟如寄也没有解释,继续迈步走了。

上了码头,孟如寄和牧随的脚步让旧木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大绿小红刚坐上马扎,还没摆好仰头睡觉的姿势,听见动静,他们转头看了过来。

“哼。”大绿冷笑,神色不悦,“又是你俩!”

“又来找牢饭吃么?”

不出孟如寄所料,他俩嘴里,真是吐不出好话。

孟如寄瞥了牧随一眼,但见牧随转头望着远方,似乎故意不看这边,一张冷脸,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孟如寄不知道他能崩多久,只想速战速决。于是抬手就把手里的银锭露了出来。

“无留之地,拿钱说话,规矩我懂。”

“哟……”大绿阴阳怪气,“一个银锭呢。”

“多大方。”小红再接再厉,“这就想说话了?”

“我们的船票。”

“贵着呢。”

孟如寄耐着性子道:“没说买船票,我今天来只是想知道,你们的船票,渡一人,是不是需要一金?”

大绿小红互相看了一眼,大绿挑了挑眉:“那这个消息……”

小红接话:“确实是要拿钱买的。”

“需要一银。”

“可不便宜。”

孟如寄早就猜到了,渡船能回人间,那肯定多少无留之地的人都想买船票。

但集市上那么多人,都不知道这渡船船票的价格,就证明这个价格本来就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大家只知道很贵,但具体有多贵,没有数字。

这个数字,便成了一个特有的信息。

特别的消息,就需要特别的价格,当然要花钱。

而花了钱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个信息告诉别人?尤其是当这消息本身就很贵的时候,大家更会选择保密。

因为透露消息,就意味着透露自己“有钱”。

经历了今天的事,孟如寄大概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在集市上看见“穷人”了,因为当自己势单力薄的时候,“露财”就会很危险。

壮汉被杀了,他的财就归了牧随,谁有钱,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偷,被抢,甚至被杀,都有可能。

像逐流城还有那个富可敌国的城主,路人用言语都想咬下几口。

“我给你们一银。”孟如寄递出银锭,“告诉我,回人间,船票需要多少钱?”

大绿小红再次对视一眼,大绿上前,接过孟如寄手里的银锭,然后掰了两小块下来,掰下来的银锭立马变成了两颗圆滚滚的银珠子。

大绿把剩下的还给了孟如寄:“我们是实诚的人。”

“不贪你财。”

“你那是一锭是十银。”

“这一珠是一银。”

“我们收你两银珠。”

“消息说给两个人听。”

按人头收费,孟如寄觉得没毛病,她收好了剩下的银锭。

大绿瞥了两人一眼,幽幽开口:“莫能渡,渡能人。”

他的声音在渡口有些诡谲的雾气中飘散,一直望着远方的牧随闻言,耳朵微微动了动,他慢慢转过眼睛,看向雾气中的大绿小红。

小红轻声接下文,语调像是带了几分戏腔:“能人千金可买命。”

话音一落,牧随神色空茫了一瞬,脑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纷乱的声音和画面再次涌现出来。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唤他,但唤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牧随想要仔细听他们的声音,耳朵里却又只能听到混沌一片。

那些人陌生得紧,他们在他面前,似乎永远站在低几步台阶的地方。

而伴随着这些画面和声音来的,还有熟悉的头痛。

牧随甩了甩脑袋,强行将那些东西甩了出去。

而另一边孟如寄却没注意到隐忍异常的牧随,她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自顾自的思考着。

“千金买命,千金?”

这两天她在集市,虽然用的钱只有铜板,但用钱的规矩她还是问清楚了的。

无留之地这儿一千文能换一银,集市因为没有需要千文才能买的东西,所以孟如寄从来没见过一银。到今天她才知道了一银是指一银珠。

而一百银能换一金。

这算一算,十万文才能换一金,而千金才能买命……

要一万万文!才能买命!

“这根本不可能!”

孟如寄算了一下,就把自己算呆了,“这换成铜板,能把你们渡河的船都压沉了!你们莫能渡定的这价格根本就不合理!”

“这可是命啊。”

答完孟如寄给过钱的问题,大绿和小红声音再次尖锐刺耳起来:“你要是觉得你的命不值千金……”

“你就别买呗!”

“那总有人值的!”

“那可不。”

孟如寄怒斥:“你们这价格,根本就不想让人买票回人间!”

“哎,肤浅!”

“短视!”

“我们可渡过人。”

“就前段时间。”

“逐流城的城主就渡了。”

“逐流城……”孟如寄多少年没吃过没钱的苦,就这短短半个月,她在关于钱财上面的口舌辩驳是完全比不过大绿小红的,只被气得在原地嘀嘀咕咕,“那是城主啊,多少人才出一个城主……”

大绿闻言,正义凌然的斥责孟如寄:“可别说机遇!”

小红跟着追击:“也别说气运。”

“那赚不到钱,总不能是钱的问题吧?”

“那一定是你的问题啊!”

“少从别人身上找借口。”

“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为什么就别人能赚钱呢?”

“怎么就合该你赚不到呢?”

这一句句,一声声,孟如寄觉得全都不对,但她一时又完全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自己在原地被气得头昏脑胀,闹心得不行。

打那阴谋诡计的食人歹徒的时候孟如寄一点都不头疼,现在却被这赚钱的事气得心肝疼,只有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可真是正儿八经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狼狈!

孟如寄这边摁着太阳穴深呼吸,在渡口上踱步平复自己的心情,而另一边牧随也捂着头,在忍耐着痛苦。

小红偷偷瞥了牧随一眼,随即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倏尔发力,一头向牧随撞去,大喊着:

“我让你上次推我进奈河!”

“咚!”的一声,小红直接把陷入痛苦中的牧随一头撞出渡口的木板!

“牧随!”

孟如寄反应过来,大喊一声,立即扑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牧随的胳膊。

而牧随比孟如寄沉,她拽住他的同时,自己也被拖出了渡桥的木板,她用脚卡住渡口木板的缝隙,这才止住了去势力,但这也让她半个身子都掉在了渡桥外面,支撑艰难。

孟如寄双手握住牧随的手,牧随的身体一大半已经掉进了奈河里,奈河水看着平静实则湍急,几乎把他人都冲着飘在水面上。

孟如寄死死勾着木板,但奈河水流力量大,一直拖着牧随,眼看着孟如寄便要拉不住了,牧随一手握住孟如寄的手腕,他望了孟如寄一眼,黑色的眼瞳神色平静又坚定,随后他一言不发,直接扯开了孟如寄的手。

“牧随!”

孟如寄只能看着牧随像一片落叶,一瞬间就被幽异又诡谲的河水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