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能有过问政务的权力,是改变之始。

公主有参知军事的资格,是大势必然。

现在,便已到了女将可以单独为官,不必托庇在公主的名下。

等同于是又往外迈出了一步。

在这已彻底进入春日的长安城中,除却扑面而来的春风,还是这样的一条诏令被通过,更能让人感到心中快慰,只觉希望油然而生。

武媚娘就算还没有问及方才议事之中的具体情况,也能对这句改变隐约有了些猜测——在方才的那出议事中,阿菟必定又把握住了时机再进一步。

那么,她也不能太落后了。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道:“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我去找你阿耶。”

西域战事的变故,让陛下又多了几l分有心无力。

在英国公、邢国公抵达之前完成问诊的太医,也是这样说的:要让陛下尽量减少心绪的波动,要不然旧疾复发,很有可能会比显庆五年的情况还要糟糕。

那么大有可能,李治要将有司商议僧侣叩拜天子和亲人之事往后推迟。

可武媚娘觉得,倒也不必推延。

这是陛下希望达成的事情,也已令上官仪起草了集议诏书的雏形,为何要因为他身体欠佳而有所止步呢?

反正她这位皇后已协助打理政务将近一年半了,到如今也自然可以帮忙汇总各方意见。

千万莫要小看这个机会啊。

如果说在一二月间的流外官考核,筛选出能前往熊津大都督府任职的人,是让她的手边掌握了一些朝堂之外的人才资料,那么——

针对这出僧侣拜君王的议论,就是让她更进一步掌握朝堂中人的态度与能力!

李唐的集议制度本就很理性自由,在还有佛门弟子参与票决、干扰舆论的情况下,这场票决中必然存在反对的声音。

甚至这些人也不怕会因为提出反对意见而影响仕途。

可他们显然不会是懂得揣摩上意的聪明人,也当然是一群过于奉行传统之人。

这些人就可以从她心中的名单上划掉了。

还有,若是同一部门中还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做上司的那个大约也缺了些本事。

不抛出一个问题在朝中,哪能更清楚,何人可堪提拔呢?

最有意思的是,这出集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会被交给礼部,也就是如今的司礼来办理。

那司礼部门已协助她办理了两次献俘大会,彼此之间的关系也算融洽,不妨在此事上再合作一次。

武媚娘反正是很喜欢这个部门的。

许敬宗自礼部尚书的位置升任中书令,也就是如今的右相之后,接任礼部尚书位置的,是陇西王李博乂。

他是太宗皇帝的堂兄弟,不仅年事已高,还是个沉迷吃喝享乐的角色,只负责给出个诏令,让礼部其他官员听从皇后的指挥,而很少过问具体事务,最多出来走个过场。

这一次大约也不会有例外。

所以,这次集议若能运作得当,便能让她更进一步地走向台前。

该当一试!

在前几l日才成为西明寺主持的百济高僧道琛,或许还能在必要的时候帮她一把。

见女儿向她比划了个奇怪的动作,像是在为她助威,武媚娘会心一笑,走入了内堂。

要如何说服陛下,她心中有数。

反正,揣摩陛下心思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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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头,李清月也已在离开此地后来到了卓云的面前。

“您说——出任右武卫翊卫左郎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出征?”

她没听错吧?

在听到李清月带来的消息时,阿史那卓云都呆住了好一瞬,才突然目光发亮地朝着李清月看来。

这几l句话,真是让人既惊又喜。

此前给她多添的那个右武卫翊卫校尉,算是在公主的建议之下,以兼官方式加重职权,让她出任实权武官更有保障。

好像是在告知于世人,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公主侍从的缘故,才能得到熊津大都督府的任职。

但相比于这出突如其来的行军委任,又完全不够看了!

右武卫翊卫左郎将乃是中央官职体系下的正五品上阶,再加上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官职,更是显示出了再往上升迁一步的征兆。

横向去看吧,即将同时出兵的契苾何力,其麾下副将是由左卫将军担任的,而左卫将军,乃是从三品的官职。

对比之下,她这个品阶竟能拿到副将的位置,绝对是破格了。

饶是她已有过参与作战的经验,也下意识地问道:“这么安排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李清月言之凿凿。

“伊丽道增兵,是为了预防在李唐边境兵力折损后,会有哪方势力蠢蠢欲动。既然是预防,就不是直接开战,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和麾下士卒熟悉起来。”

“边境的条件虽然艰苦,但你已参加过更苦寒环境下的战争,绝不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

“陛下有意监督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的动向,由你这位同属突厥部的将领出行,也再合适不过。”

“所以,你敢不敢担下这个重任?”

卓云本就是个直来直往的脾气,李清月便没同她绕弯子,直接将她的优势都给说了个明白。

当然,劣势也是有的。

没等卓云对上一个问题做出应答,李清月已接着说了下去:“我能猜到你的顾虑。”

“独孤将军算是一位老将,虽然因为历来求稳,相对来说在将领里易于相处,但能否和你这位特殊的将领处好关系,谁也不敢确定。”

“你麾下的兵卒可能会因你是个女子而对你有所小觑,需要你花费更多的精力来和他们相处。”

“此外,在西域行军,不可能有我在旁制定方略,在必要的时候你需要自行斟酌上级的建议,考量自己这一路兵马的动向。若出现了问题,可能就会像郑仁泰的情况一般,几l乎全军覆没。”

“那么,你有面对这些困难的勇气吗?”

这三条不利之处被放在了优势的后头说出,不是寻常的劝说之法。

可也就是这样的步步紧逼,非但没让卓云因此而打退堂鼓,反而吐字坚定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有!”

她当然有这个勇气,也敢接下这个任务!

在旁人都觉得她仅仅是公主护卫的时候,她能把握住机会斩杀鬼室福信,为自己争取到了第一批敬重于她的士卒。

她也能在公主的谋划之中做那个执行任务的先驱,在领取到将领权柄的时候身先士卒、舍身忘死。

百济、高丽的辗转作战中,她也学会了很多做侍卫的时候不需要知道,做将领的时候却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此前跟随公主一起学到的东西,都在这样的实践之中一步步变成了本能反应。

如果说她此前答应了公主的护卫募招,仅仅是想要让自己的一身武艺找到一个发挥的去处,那么如今,她也想试试能不能做一个更好的将领,统御更多的下属,打出下一场为人所铭记的战事。

被叫做“阿史那将军”的感觉,真是让人感到——

或许应该叫做着迷吧。

李清月笑道:“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她都说自己有这个信心了,自然是该当走马上任去,好好体会这出委任所赋予她的权力。

在卓云下意识摇头的下一刻,李清月当即吩咐道:“来人,帮我们的阿史那将军,伊丽道行军副总管收拾行装!”

卓云顿时一脸黑线:“大都督,您这是不是太过积极了一点!”

哪有前脚还在探讨这个官职委任合理性,后脚就要打包将人送走,活像是在赶鸭子上架的!

知道李清月脾气的,还能说这是公主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就像她此前偷跑也是说走就走,一点不带犹豫。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对她这个侍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李清月伸手将她推向了住处的方向:“哎呀,你早点升迁,去边地干一番大事,留下来的亲卫位置呢,正好也有人顶上。”

在旁听着这一出对话的澄心差点笑场。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是喜新厌旧啊!

可想想阿史那卓云的任职西域,该当说是走上了正儿八经的仕途,算是升迁之喜,她又止不住地为卓云高兴。

算起来,安定公主的侍从都有一番好官运呢。

前头有被“贬”去梁州的唐璿,因为检举废太子李忠有功,得到了梁州刺史的位置。

后头又有协助公主一起离宫的卓云,不仅没有遭到惩处,反而因为战场上的历练而得到了独立作战的机会。

而公主的两位伴读,一位贴身侍女,还有老师,都随着公主崭露头角而有所收获。

也不知道随后到来的姚元崇,以及那位快要抵达长安的庞氏女,又会有着什么样的经历。

庞孝泰的儿子不少,女儿同样很多,但哪怕他出身岭南,学习了武艺的也只有两人,其中一人还已出嫁,剩下的便是个名叫庞飞鸢的十七岁姑娘。

比起擅长骑射的卓云,听说这位庞娘子更擅长于灵巧的身法和近身格斗。

或许,在公主这里,她也能有些特殊的用处。

澄心正想到这里,又听到那头公主在和卓云唠叨:“若我猜的不错的话,你的机会应该不在提防吐蕃趁机向西域动兵。上次他们干过一次手伸出来太长的事情,被苏老将军给胖揍了一顿,现在还盘算着吞并吐谷浑呢。”

“所以你的机会还是在盯着那两个西突厥可汗上。我帮你撑腰,你不用因为他们两个和你一样都姓阿史那就对他们留手,要是发觉他们真有什么不轨之心,踩着他们的脑袋当你的战功便是……”

“大都督,”卓云无奈地答道:“突厥部落林立,我跟那两位没交情。真要用他们来换战功,我不会留手的。”

所以不用在这个时候再提醒一句这个。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说她先前还有几l分即将离开公主的心神不定,在这种絮絮叨叨的关切面前,又已渐渐烟消云散了。

就是……

对比一下她和公主之间的年龄,两个人的关系好像有那么一点颠倒。

等等,说到年纪小,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件事。

卓云连忙问道:“对了,我这一走,祚荣怎么办?”

之前公主北上征讨靺鞨部的时候,俘虏来的那个靺鞨小孩,打从公主折返长安到如今,一直都是她在管。

都已来到此地三个多月了,这小孩再怎么是个敢对敌人动武的硬骨头,到了此刻也已知道,就他这点三脚猫功夫,目前谁都打不过。

公主也只是将他的族人给迁移到了内地,而非尽数剿灭,他就更没什么好扑腾的了。

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他反正是没继续在口头上喊打喊杀。

但他好像有些认人,因为是被卓云给打服的,便时常跟在她的后头。

卓云也觉得这个小徒弟挺有意思的。

奈何她这次出征西域兹事体大,对她来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能带上祚荣,让自己分心。

可直接将他丢在公主身边,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个麻烦。

李清月却只思考了一瞬,就答道:“没事,到时候让姚元崇来带吧。”

卓云:“……啊?”

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李清月一本正经:“这不是很合适吗?我让人去探访了一番姚元崇的过往履历,都说他每日以习武为功课,经常和同乡的少年人一起到山中围猎比武,因为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也算是那些人中的孩子王,对上一个五六岁大的靺鞨孩童还不是易如反掌。”

“再说了,在我麾下任职之人,怎么能够只会武艺!姚元崇此前如何我不管,反正来了我这里就得好好上学,正好把他和祚荣安排在一起,让他先跟着杨炯学一遍,再教授给祚荣的时候温习一遍,如此一来,既可以学到知识,又可以学到耐性。”

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摊了摊手,仿佛是在说,这天下怎么会有她这种考虑周到的上司。

阿史那卓云虽然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哪里怪怪的,但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有人接手就好。”

她想了想,又多补充了一句,“但我还是想再多提醒您一句,我离开之后,虽然您身边还有侍从保卫,在非必要的时候,还是莫要冲杀在最前线。就算真要这么干的话,也得等您的身量长成了再说。”

交战之中素来有一寸短一寸险的说法,以公主目前的情况,或许在弯弓射箭上的劣势不明显,到了近战之中却是很显著的。

卓云的目光在李清月的手臂上扫过,努力让自己的潜台词能被公主听明白。

李清月把腰板又挺直了些:“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她接下来要干的大事是经营好自己的封地,才不会随便以身犯险呢。

要不然阿娘也该担心了。

“行了,别说我了,你赶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的,要是没有的话,我给你批个假,让你回家一趟,见见家里人。”

然后,可能就要出兵了。

西域的战报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来的长安,李治召集众人议事也很快,所以这出兵绝不可能耽搁。

果然,当正式的敕封旨意到来的时候,留给卓云准备的时间只剩下了两日。

两日之后,她就和契苾何力以及其副将一并直奔西域而去。

李清月在城楼上望着这一行人的背影,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为其请命,堪称是恰逢其会,能否把握住这个机会,就要看卓云自己了。

在相隔千里之地,李清月又不会什么锦囊妙计,她除了效仿阿娘一般,在卓云拿到战功的时候为其请官之外,大概是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

“我们回去吧。”李清月朝着澄心说道。“明日还得见见那几l个伴读呢。”

到时候,人又多起来了。

可得劳烦澄心帮她算明白给各人的薪酬,免得苛待了下属。

这新人到来之事,也算是冲淡了几l分卓云起行后的担忧。

她是实在很想看看,和王勃、卢照邻同属初唐四杰的杨炯到底是个什么“神童”水平。

看看未来能成为宰相的姚元崇在还没好好读书的时候又是个什么风采。

还有那位从岭南来的庞娘子会是何种脾性。

……

对于新下属持有好奇心,怎么说都是一个合格上司的素养。

所以李清月觉得这个肯定不是她的问题。

在看到庞飞鸢打扮不似中原姑娘,而是以琼枝布缠出了椎髻和发辫,身着紫白二色古贝布所制春衫时,便忍不住先问道:“岭南有蛊毒这种东西吗?”

那模样俏丽非常的姑娘原本就看起来有点迷茫,像是还没适应忽然被从白州(广西)征调到了长安来,做公主的伴读和侍从,现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更是愣在了当场。

等等,她们岭南人在外面到底是什么风评?

这个情况不对啊!

但当她坐在了自己的居所里,听着澄心说起她的薪酬待遇之时,她又忍不住暂时忽略掉了那位小公主的特殊。

别看庞孝泰官拜沃沮道行军总管,但随同他一并北上的岭南水师在出征前,几l乎都是由庞孝泰安顿的家眷,以至于家中并未留有多少余财。

这也是庞飞鸢早就习惯的生活。

以至于,她看着澄心手中的账簿,听着对方的声音,只觉对方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不免在心中喃喃道:“真有钱啊……”

她跟着那位安定公主办事几l年,是不是就能在白州买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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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数日之后,远在海州的另外一人也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真有钱啊……”

卢照邻看着手中收到的财政拨款,顿时将脸上的疲累一扫而空。

真是没想到,西域战事的变动,居然让公主能有机会为这个罗盘项目争取到更多的关注,甚至直接向陛下请旨,为此增拨钱财,以图尽快达成结果。

这份财政拨款的诏令,在李清月于军事议会的次日从李治这里请来,随后便以水路加急送到了海州。

一年拨款:三千贯钱!

换个容易听明白的数字吧。

若是将这三千贯钱统统用来买米,能买到六万石!

可这又不是行军,哪里需要那么多。在此地务工的木匠也只有那么几l十个而已。

再怎么有材料损耗和海航消耗,这也是一笔对工匠来说的绝对高薪了!

但在李清月和李治的说法中,能快速将此物研制出来而后推行到各地军中,能够减少的损失何止六万石。

尤其是骑兵的折损,每一笔都在往李治的身上割肉。

这么一对比,李治并未犹豫地便通过了这个申请。

毕竟,任凭是谁刚遭到了一万多骑兵的损失,都觉得这六万石只是个小数额。

不过,这对卢照邻来说,就是他与那位马匠师对话的底气了。

卢照邻连忙朝着那头的作坊走,一见到马长曦便朝着她问道:“若是还需要加快陆地所用的小罗盘的研制进度,你能将时间缩短到多少?”

一听这话,马长曦当即挑眉:“你催命啊!慢工出细活的道理你懂不懂,而且现在还在做结构对比,万一能够突然灵光一闪,想出更好的……”

卢照邻手中的诏令挡在了她的面前。

上头的白纸黑字跳进了眼中,也打断了她的话。

卢照邻将其轻轻地晃了晃,“新消息,一年拨款三千贯钱。”

马长曦话锋随即一转:“那我可能有新想法了!”

有没有新想法不要紧,她可以现在就开始加班加点地去想。她甚至在应声的同时,已朝着摆放器材的桌案走了过去。

但忽然之间,她又顿住了脚步,转头朝着卢照邻看来,犹豫着问道:“那什么……你上头那位安定公主需要重弩之类的东西吗?”

不怪她有此一问啊。

这个指南罗盘都能拨款那么多了,要是军事器械——

是不是还能拨款更多一点?

这哪里是什么没事找事的安定公主,这是个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