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如何哄人的魏淑芬默默地站在一旁陪着张元元,她哭了大概有十分钟左右,像是终于哭够了,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魏淑芬见她起来的样子很是艰难,便好心地伸出手去,拉了张元元一把。

站起身来的张元元抿着唇看着魏淑芬,脸上的神情依旧不太好看,她定定地看着魏淑芬,好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一句话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已经不想活了,死了便一了百了,再也不用面对这种痛苦了,一想到回家之后可能会面对的情形,她就觉得心痛如绞。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家里人解释她被厂子里赶回来的事儿,家里的住房本就不宽裕,她之前住在厂子里,偶尔回去一趟,和家里人的关系倒也融洽,可如果她没了工作……

张元元想到这里,更加觉得窒息,她扭头朝着护城河冲了过去,看她那架势,像是要直接了结了自己。

魏淑芬再一次把她给拽了回来,张元元拼命挣扎着,哭着说道:“我不活了,你放开我,我不活了,让我死了吧……”

她崩溃地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无力地挣扎着,希望魏淑芬可以让她去死。

魏淑芬怎么可能看着一条生命就在自己眼前没了,她死死拽着张元元,眼看着她变得越来越激动,魏淑芬抬手打在了她的胳膊上。

她的力气极大,哪怕刻意收敛了力道,但对于细皮嫩肉的张元元来说,这一下子打在她的胳膊上,感觉就像是被棍子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她浑身直抽抽,被寻死两个字塞满的大脑也因为这份疼痛感而多了几分冷静之意。

魏淑芬看着稍稍冷静下来的张元元,开口说道:“你要是还不冷静,我不介意再给你几下子。”

张元元:“……”

她都这么难过了,这人不安慰她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凶,还说要打她,她的命怎么这么苦?

张元元悲从心来,也不想继续自杀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她哭得伤心,那架势就仿佛是要哭到天荒地老似的。

也亏得河岸边儿上没什么人,要不然旁人怕是以为魏淑芬欺负了她似的。

看着哭得停不下来的张元元,魏淑芬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落在了张元元的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魏淑芬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张元元,你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正在哭着的张元元停顿了一瞬,茫然地抬头看向了魏淑芬——这人叫出了她的名字,难不成是认识她的人吗?

认识她的人……

这个念头钻入了张元元的脑海之中,她的脸色骤然变了,现在的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认识自己的人,她想要跑,但是因为蹲着的时间太长,双腿麻的厉害,起来的时候,她身体踉跄了一下,朝着前面扑了过去。

也亏得魏淑芬的反应够快,直接伸手扶住了她,否则的话张元元怕是要直接摔在了地上。

“你放开我……”

张元元哭着喊道。

魏淑芬看着她的样子,松开了张元元,结果她没有想到魏淑芬居然松手松的这么痛快,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

张元元倒地的时候,手不小心杵在了地面上,细碎的小石子儿划破了她的手掌心,在她的手心处留下了一道道的血痕,张元元疼得浑身直抽抽,泪水流淌的更凶了。

“你们都欺负我,我现在没了工作,想死也死不了,就连这破石头都来欺负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一边说一边哭,模样好不凄惨。

魏淑芬瞧见她这样子,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她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不过最后还是生生地忍了下来。

“行了,别哭了,能不能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情了?或许我可以帮你。”

很多人寻死只是一时迷了心窍,等过了那劲儿,心中的委屈再往外宣泄宣泄,想死的心也就淡下来了。

现在魏淑芬就是给张元元个宣泄口,让她把心里面那股劲儿给宣泄出来。

人生不易,寻死是下下策,或者才能有过去坎儿的那一天,如果死了,那真的就是一了百了,想要翻身也没有那个可能了。

魏淑芬刻意放柔了声音,哄了张元元几句,她原本就想要找个宣泄口,魏淑芬的话说出来之后,张元元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想说的话全都秃噜了出来。

“我的名声已经毁了,厂子里人人都说我乱搞男女关系,厂领导还让我回家反省……我都不知道那些流言蜚语是哪儿来的?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底气反驳……”

张元元说话颠三倒四的,也亏得魏淑芬的理解能力足够强悍,要不然的话还真闹不清楚张元元说的这些是啥意思。

简单来说,厂子里有传言说张元元乱搞男女关系,而厂领导显然也认可了这种说法,这才把张元元给开除了。

而张元元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闹起来,反而忍气吞声离开了厂子,又因为气不过,害怕自己离开厂子之后面对的生活,所以才有了轻生的想法。

不管在什么时代,名声对于女人来说,造谣生事,往女人名声上抹黑似乎就是最大的杀伤性武器,污蔑一个女人男女关系混乱,让人百口莫辩,这无异于杀人诛心。

魏淑芬看着哭哭啼啼的张元元,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闹呢?他们说你男女关系混乱,有证据吗?你跟谁男女关系混乱了?就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就能夺了你的工作?”

她并不觉得张元元男女关系混乱,在这个时代,如果真是能乱搞男女关系的,不会因为这事儿而选择自杀,张元元更像是被污蔑之后找不到翻身的办法,所以才选择以死明志。

只是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是最傻的一件事情,她前脚刚刚被赶出厂子,后脚立马自杀,厂子里的人不会认为她是被冤枉的,反而觉得她是真做了,到时候迎接她的只会是无休止的议论和辱骂。

而那个时候,张元元已经死了,连辩驳的能力都没有,除了任人辱骂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生前背负恶名,死了都不得安生,故意以后几十年,都会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些道理魏淑芬很清楚,眼见着张元元仍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魏淑芬干脆给她掰扯了几句。

“你自杀有个屁用,你自杀挺多就是让自己现在不痛快了,但是坑害你的人,还有你的家人,谁能念着你的好?他们反而认为你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认为大家伙儿一点都没冤枉你,服装厂这么多人,之前还只是私底下讨论,以后都能正大光明议论你了,说你真就跟传言之中的一样,因为无颜见人,所以一死了之……”

现在的张元元,跟她好声好气说话没什么用处,有道是破鼓需重锤,要是不好好敲打敲打她,她要一直这么迷障下去,魏淑芬能救她这一次,却不能救她下一次。

她早晚还是会死的。

“不过我对你不是太了解,如你如果真一门心思奔着死去,我真是要怀疑怀疑,你是不是真干了那些不要脸的事情,要不然的话你怎么辩解都不辩解,只想着一死了之,你这是因为做的坏事儿暴露了,自己无颜见人,所以才选择死的?”

这话说的有些严重了,张元元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她气得大声喊道:“我没有乱搞男女关系,我是被人害的,我没有错!”

救她的公安都说她没有被人给祸害了,那些人凭啥在背后乱说话?明明是有人要害她,为什么她却要被开除了?开除也就算了,凭啥她要去死啊?

她被这么一骂,原本陷入迷障的思维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张元元一抹脸,从地上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道:“我没有乱搞男女关系,是他们乱说的,我凭啥要死啊?我还没有把背后之人给抓出来呢,我才不死呢,要死也是那个胡说八道乱嚼舌根的人去死!”

甭管如何,张元元这斗志是燃起来了,之前紧紧缠绕着她的那些丧气也随之消失不见,看到这个样子的张元元,魏淑芬走了过去,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既然你没有做错事情,那为什么要因为其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而且这世间万事儿都逃不过一个理字,常言道,有理走遍天下,你啥错没犯,因为莫须有的传言,厂子里是没有资格开除你的。”

张元元连连点头:“没错,我是厂子里的正式工,十八岁我就进厂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我从来没迟到早退过,三八红旗手我都当了两回,我对厂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不能就这么开除我了!”

趁着这股气儿,张元元就想要回厂子里面去掰扯。

看到她这样子,魏淑芬赶忙伸手拉住了张元元的胳膊,拦住了冲动的张元元。

“张元元,你先等一等,你该不会就这么急赤白脸地去跟人家吵吧?没用的,得想法子才成,你这样去,到时候说不定还是被人赶出来。”

倒不是说魏淑芬烂好心,而是这个张元元到底是被自己救了两次的人,二人也算是有缘,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遇到了,能帮一把就是一把。

被魏淑芬这么一拉扯,张元元好歹恢复了一些理智,她回头看向了魏淑芬,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还是没有认出这个救了她的人是谁。

当初张元元被救的时候处在昏迷之中,根本就没有见过魏淑芬,所以也就导致了现在的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的这个救命恩人。

“不过还是谢谢你救了我,要不是你的话,我怕是真就要去寻死,最后便宜了那些害我的人了。”

见张元元没认出自己来,魏淑芬也没有解释什么,只说是偶然遇到过张元元,听到她的工友那么叫她,所以才知道她的名字。

“相逢即是缘,你把情况跟我说一说,说不准我能有法子帮你讨回公道。”

张元元犹豫了一下,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魏淑芬。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没有乱搞男女关系,都是别人胡说八道的,上一次请假也是因为身体不好,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去打胎了……”

打胎传闻完全是胡说八道,她就是那次差点被罗启强他们祸害了,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才回家养了一段时间。

但她没有想到,就是自己那次请假,居然被人传成了打胎休息,而这段时间她因为心情不好,在厂子里少言寡语,也成了她乱搞男女关系的铁证。

想到这里,张元元就觉得憋屈,同时也恨毒了背后胡说八道的那个人,她真不知道对方跟自己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坑自己了。

眼瞅着张元元气得脸都变形了,魏淑芬开口说道:“我建议你去找公安报案。”

张元元愣了一下,讷讷地说道:“报案?公安局会管我们厂子里的事情吗?”

她还没有转过弯儿来,以为这就是她们厂子里内部的事情。

不过这也难怪张元元会如此想,在八九十年代,绝大多数人还处在有事儿自己解决的想法之中,遇到事情了之后,要么就自己解决,要么就找家人长辈,能平事儿的人出来,极少有人会想到报案这一岔子。

张元元也是如此,她现在只想着自己跑到厂子里面去大闹一场,认为只要自己闹得厉害,肯定就不会被赶回去反省,她的工作一定可以保住的。

然而魏淑芬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张元元只有一个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工,在八三年这个特殊的年代之中,严打开始之后,流氓罪成了很严重的罪名。

当然,大部分犯了流氓罪的都是男流氓,可仍旧有女流氓存在,而因为这个年代的特殊性,在定罪方面显得有些粗糙了。

张元元现在的处境很被动,如果真像是她所说的那样,有人在背后祸害她,那人利用张元元乱搞男女关系这一点,‘伪造’出一些证据,然后再利用舆论给张元元弄一个流氓罪,她怕是还要到监狱里面去蹲几年。

要是情节严重一点的,保不齐张元元会因为流氓罪被枪毙了。

不过利用舆论做杀招,同样也是一把双刃剑,这个年月对女同志的清白名誉是非常看重的,也有专门的法律保护女同志的名誉,如果有人恶意破女同志的名誉,情节严重的是能直接判死刑的。

张元元现在的处境很差劲儿,她在明敌在暗,要是真有人铁了心要搞她,肯定会有后手,她回去闹腾,也起不到多大的用处。

想要扭转舆论,不是受害人三言两语就能成的,张元元闹起来,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保不齐还会惹出其他的麻烦来。

到时候她就被动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申请外力介入,让公安局的同志来查。

现在的人对公安局的同志存在着天然的惧怕,就算幕后之人想要隐藏,公安同志出面,那些扛不住心理压力的,迟早会将人给找出来。

“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公安同志会帮我的忙吗?”

张元元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觉得公安帮自己的可能性很小。

魏淑芬说道:“不会的,你想啊,谣言猛于虎,流言蜚语是能逼死人的,要不是遇到我,刚刚你就已经死了,对方是冲着要你命来的,已经牵扯到人命了,公安局的同志不会不管的。”

魏淑芬想了想,又说道:“这样吧,你去城南公安局,找张继勇张队长,他肯定会帮你的。”

张元元的脸色微微一变:“你认识张继勇队长?”

世界这么小的吗?

魏淑芬说道:“我之前跟我同学去报过案,接触过张队长几次,他人很好的。”

听到魏淑芬这么解释,张元元这才松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她原本也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犹豫性格,之前是钻了牛角尖,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没指望了,才做出那种糊涂的事情来,可是现在想清楚了之后,张元元浑身充满了斗志。

她没做过的事情,肯定不会让人泼脏水的,她一定要将自己身上的污名洗刷干净了。

“魏淑芬同志,谢谢你了,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张元元郑重其事地道了谢,这才拎着行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