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年天下并不太平,不仅北地折柔虎视眈眈,西南战事同样吃紧。

就连位于天下腹地的昭都,长街之上都多了许多流民。

无论谁都能看出,天下大乱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江玉珣的爹娘送他回昭都,原本是为了方便寻医问药。

后来西南战事爆发,便再无暇接他回家。

原本只是暂住一阵子养病的江玉珣,就此在昭都常住。

虽说江家有自己的田庄,可是他年纪尚小,实在是不方便一个人住在远离昭都的家中。

幸好宓大人的独子——也就是应长川的舅舅与安南大将军同在军中。

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他们关系向来不错,且非常喜欢这个聪颖的后辈。

不等安南大将军提,他便主动把江玉珣留在了家中。

这一晃便是好几年的时间。

江玉珣脸上的婴儿肥虽还未褪,但挺拔了不少的身姿,已隐约有了少年的模样。

“江公子,今天的药可有吃完?”身着碧色罗裙的侍女推开门走了进来,准备收药碗。

闻言,坐在桌案边的江玉珣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并缓缓抬头朝她看去,同时笑着回答道:“吃过了,稍等我去取——”

“不用不用!公子坐着就好,”侍女赶忙走来端碗,同时拦住了江玉珣想要起身的动作,“这怎么使得呢?”

在江玉珣身边待了几年的侍女,早已经和他熟络起来。

侍女一边收碗,一边小声絮叨道:“这药吃起来虽然苦麻,但是效果非常好。公子若是想要调养身体,一定要坚持服用。”

江玉珣跟在她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将收完碗的侍女送出房门,就听到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完了。

……江玉珣的心头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抬眸朝门外看去。

“怎么又是你?”江玉珣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身着玄色长袍的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外!

见他来,侍女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身朝应长川行礼:“见过应公子。”

应长川倚着门框,怀里还抱着一只正在喵喵叫的奶猫。

……假如江玉珣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小雪前不久新生的小猫。

几息后,江玉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所倚的门框向上看去。

——这里满是他用来记录身高的刻线。

房间内的两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应长川的头顶。

两个人的年纪明明没差多少,但应长川的个子不但早高过了江玉珣三天前刚划的那道线,甚至还高出了将近一个脑袋……

江玉珣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确信,应长川是故意站在这里和自己比身高的!

收碗的侍女正要退出,刚走到房间门口便被应长川伸手拦住,“稍等,”他缓缓将视线落在了碗上,接着假装吃惊地问,“这么苦的药,阿珣一口就喝完了吗?”

侍女愣了一下,也随着应长川的视线向下看去。

白瓷药碗边缘干干净净,只有一处留有药渣残痕。

……只一眼侍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玉珣很怕苦,若这药真是他喝的,必然拿起放下数次,药碗周围全是痕迹。

眼前这一切只能说明……江玉珣压根没有喝药,他自己将碗里的东西倒了个干净!

江玉珣:“……”

江玉珣一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倒药一事传到了宓大人耳边。

他把江玉珣叫去聊了一个下午,并将盯着江玉珣喝药的重任,交到了应长川的手中。

燥热的夏风吹动了江玉珣的衣摆。

他板着一张脸快步走在回廊上,完全没有搭理身后人的意思。

应长川的声音自背后传了过来:“阿珣生我的气了吗?”

江玉珣脚步随之一顿:“当然没有。”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难看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江玉珣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理应长川这个叛徒。

他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却听到应长川忽然轻声道:“我这样做并非无缘无故。”

闻言,江玉珣终于气呼呼地转过了身:“那是为什么?”

他倒要听听应长川能说出什么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

原本跟在江玉珣背后的人终于加快脚步,与他并肩向宓府内走去。

同时理直气壮地说:“阿珣未来要与我成亲,我自然应该多多关注你的身体。”

江玉珣:“……!”

(二)

在昭都调养了几年后,江玉珣的身体变好不少。

宓将军还特意为他找来师父,教他强身健体以及防身的武艺。

但教着教着,江玉珣的师父便不知怎的变成了应长川……

自从江玉珣来到宓家后,这位侯府公子隔三差五便会出现在宓府。

一开始他还会打着“看望外祖”的旗号,如今连理由都不再找了。

两柄长剑重重相撞,生出一阵寒光。

江玉珣的手腕随之一麻,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半点丢剑的意思。

而是用尽全力与应长川僵持在这里。

直到下一刻——江玉珣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下意识转身朝背后看去。

身披银甲的宓将军骑着一匹快马向府院外而去。

……宓将军刚刚成亲不久假还未休完,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全副武装?

自小生活在战争频繁的西南的江玉珣,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宓将军,您这是去哪里?”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站在他身边的应长川,也随之锁紧了眉。

马蹄声忽然变慢了几分,宓将军转身看向江玉珣和应长川。

向来喜欢与晚辈聊天的他罕见地没有回答两人的问题,而是压低了声音嘱托江玉珣记得喝药,以及让应长川好好习武,接着便骑马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夏风吹过小院,卷起了几片落叶。

今日明明艳阳高照,可江玉珣的背后却忽然生出了一阵寒意。

江玉珣和应长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忐忑。

“连仪姨母今年有带消息回来吗?”江玉珣下意识向应长川问。

站在他对面的人随之轻轻摇头:“暂未听说过。”

江玉珣的心脏随之一沉。

……北地的情况,或许不太妙了。

(三)

或许是担心民心不稳,朝廷一直强压着北地的事。

直到宓将军出征,昭都这才传出风声。

——单单是今年夏天,折柔已南下数十次。

北地几镇百姓屡受骚扰、苦不堪言。

朝廷不止一次派兵出征,但却从没有打过一场胜仗……

折柔百战百胜的神话,不过几日就传遍了整个昭都。

-

今天天气不错,江玉珣一大清早就和侍从出府准备购买笔墨。

路过一座高楼时,江玉珣忽然看到高楼两侧挤满了百姓。

他忍不住好奇地停下脚步,想要去人群中看看。

见状,侍从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原本喜欢邀请江玉珣出府放松的他,忽然紧张地朝江玉珣说:“江公子,我们今日快些回家吧,不去凑这些热闹了。”

见他神情古怪,江玉珣忍不住问:“为什么?”

侍从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后,这才压低了声音凑到江玉珣耳边解释道:“前阵子战事吃紧,聆天台向陛下建议祭祀玄天,过一会就要在这里举行仪式了。”

“祭祀玄天?”江玉珣出生在兰泽郡,那里远离昭都且战事频发,聆天台并未将太多精力放在此地,因此兰泽郡的百姓也不像昭都这样笃信玄天。

从没有见过祭祀仪式的江玉珣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个祭祀法?”

江玉珣出门的时间实在太巧,不等侍从回答,他耳边便忽然传来了一阵钟声。

巫觋的吟唱与铜铃声在下一刻响彻昭都长街。

江玉珣并没有刻意向前凑,但聆天台选择的祭祀地正好位于昭都城内一处小丘之上。

他一抬头便看到……高楼前鲜血飞溅,巫觋一边吟唱一边将刀深深地刺入了人牲的手臂之中。

尖叫与痛呼声在一瞬间压过铜铃的声响。

血腥味在刹那间漫过了江玉珣的鼻尖。

然和眼眸中满是恐惧的他不同。

手持利刃的巫觋,眼中却突然闪出了兴奋的光亮。

最前方的百姓随之跪在地上,随着巫觋的吟唱一道祈祷。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江玉珣,心中只剩下恐惧。

他下意识转身奔向宓府。

只想把眼前的一切抛到脑后。

昭都长街上的景象,如梦魇徘徊在江玉珣心间。

他回到家中便大病了一场,其间高烧不退,直到初秋方才有转好的迹象。

(四)

一大清早,侍女便陪着江玉珣在宓府散步,同时低头朝他叮嘱道:“……这几日天气终于不像前阵子那么热了,公子多出来走动走动,身体恢复得也就快了。”

连着发了好几天烧终于清醒过来的江玉珣,忽然觉得今天的宓府清静得有些过分。

难道是入秋蝉鸟都消失了?

不对……

原本向前走的江玉珣突然停了下来,略带婴儿肥的脸随之一皱。

我知道了!

最近一阵子怎么没有看到应长川啊?

难不成是他怕我把病气传染给他,所以就不来宓府玩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默默地生起气来。

……要是应长川明天还不来,我就去他家里抓他!

就在江玉珣预谋着突然出现在应长川面前,并吓他一跳的时候,熟悉的名字毫无预兆地透过院墙传到了他的耳边。

“……应公子祭祀的日子是今天吗?”

“哎,就是今日上午。”

“大人求了圣上也求了靖侯,但聆天台定下的祭祀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更改的?”侍女的声音在院墙阻隔下变得有些模糊,但是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说话间,几人的脚步声逐渐变轻,没过多久声音便消失在了江玉珣的耳畔。

江玉珣彻彻底底地愣在了这里。

他随即转过身,像是没听懂那几人的话一般抬眸,朝自己身边的侍女问:“月姐姐,他们方才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玉珣的眼睛实在是太亮了,被这双眼睛注视的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再瞒着他……

被称为“月姐姐”的侍女狠狠地咬了咬牙:“靖侯……与聆天台,想要以应公子为质大祭玄天,以祈求战事获胜。江公子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不如,不如趁着现在再去看他一次吧。”

江玉珣的心随之狠狠一坠。

他小时候病病恹恹,在兰泽郡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养病。

来到昭都后才交到应长川一个朋友。

……那日昭都长街上见到的一幕,再一次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不等侍女把话说完,江玉珣便转身用尽全力向府院外而去。

“江公子!”

“江公子等等我啊——”

(五)

江玉珣年纪太小,且还没有彻底痊愈。

宓家的人心情沉痛,一直瞒着他这件事,自然没有时间和心思为他备马车。

等江玉珣拿自己的零花钱叫上马车穿过半个昭都来到那天的高楼下时,祭祀时间已经到了。

此时昭都已经入秋,空气中多了几分寒凉之意。

冷风卷起落叶,将“萧瑟”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江玉珣与应长川的视线隔人群缓缓地撞在了一起……

不过一月未见,那双烟灰色眼眸忽然变得无比空洞,半点情绪也难以觅到。

“借过一下。”

“麻烦借过……”

今日的百姓比江玉珣那天见到的更为亢奋。

他们不断地在嘴上念叨着靖侯的“大义”,仿佛今日祭台上的人不是应长川,而是靖侯自己一样。

江玉珣的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怒意。

他努力向前去,可惜年岁尚小的江玉珣却被这群人结结实实地挡在背后难以向前一步。

巫觋又哼唱起了熟悉的歌谣。

江玉珣的心脏像着了火似的又急又痛。

激动的信众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就在江玉珣先要被挤倒的前一刻,他的耳边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许久未见的宓将军手持一本奏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折柔退了——”

他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片空地,巫觋忽然停下吟唱,百姓随之变得愈发疯狂。

只有祭台上的应长川,被忘到了一边。

隔着混乱的人群,江玉珣看到——身着玄衣的应长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几息后,他忽然一点点笑了起来。

那笑容中带着江玉珣此前从未在应长川身上见过的寒意……

不等大病初愈的他反应过来。

应长川终于缓步走下祭台。

四周还乱着,不等应长川说什么,方才愣在这里的江玉珣便忽然缓过神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

“靖侯府太危险了,你住到宓府来好不好?”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出谋划策道,“不,昭都都很危险!我病也养好了,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兰泽郡吧?”

短短半盏茶的时间,江玉珣已经替应长川规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经历过这些的应长川深知,假如聆天台想要现在的自己死,别说是去兰泽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都有本事将自己抓回来。

但江玉珣的话却像是秋日天上的暖阳一般,一点点驱走了应长川心中的阴霾。

应长川缓缓抱紧江玉珣,几乎用尽他的全力。

被高了自己大半头的人这样用力地抱在怀中,江玉珣一点也不舒服,但他并没有推开应长川。

算了……

应长川今天虚惊一场,我还是大度一些吧。

江玉珣停顿几息,缓缓抬手学着大人的样子轻拍应长川的肩背。

一个月的折磨早已让应长川变得无比麻木。

生死对他而言,也成了一件无所谓的事。

直到这一刻,应长川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无比强烈的关于生的欲望。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至少我的身边还有阿珣。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