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叫窦婴听不懂了。

“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韩嫣抿一口清澈甘冽的山泉水,“你家这几日门庭若市,我也不是没在宫里待过,您说我是知道呢,还是装作不知呢?”

此言一出,窦婴确定他知道,“这跟伤人有什么关系?”

“在他们眼中依附您老都不如跟着卫兄有前途。”韩嫣笑看着他,这点还不伤人吗。

窦婴当即愣住,然后脸上尽是无法理解。

卫长君笑道:“您别听他胡说八道。”

“是不是信口雌黄侯爷最清楚。”韩嫣言尽于此,转而看小霍去病写字。

小不点伸手捂住。

韩嫣:“还怕我看?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你大舅的字不行,让我看看,我教你怎么写。”

小霍去病冲他大舅使个眼色,韩兄说你不行。

卫长君笑道:“我的字确实没法跟韩兄比,听他的没错。”

韩嫣很是得意地看着小崽子。小崽子把手移开,韩嫣到他身后教他。

窦婴见状反而相信韩嫣并非趁机奚落他。可越是如此窦婴就越发不解。这几日来劝他出山的宾客、辩士并不知道卫长君已非常人。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会种田罢了。

难不成卫长君身上有什么光环不成。

窦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卫长君比他年轻,满腹心计,有个宠妃妹妹,有个天子近臣弟弟,可论辞赋他都不如东方朔,论弓马娴熟程度远不如韩嫣,他没带过兵也没参与过政事,那些人怎么会觉着投到卫长君门下比跟着他更有作为。

突然之间,窦婴想起什么,“韩嫣,你怎么知道他们更看好长君?”

韩嫣停下笔,“这些日子您除了给卫步和卫广上课,几乎没出来过,不知道他们到秦岭拜访你之前都会先问问我家奴仆,或赵大、孟粮等人,卫夫人长兄是住这儿吗。”

窦婴:“没问过我家奴仆?”

“您家居中啊。从东边过来先经过我家。从西边过来必须从卫兄家门口过。”

“话虽如此,可也不能——”窦婴说到此一顿,来劝他出山有必要问卫长君家在哪儿吗。按理说没必要。旁敲侧击,必是别有所图。毕竟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不可能因为只是好奇就瞎打听。

窦婴不想承认也禁不住感慨:“看来老夫真的老了。”

韩嫣笑了。

窦婴被他笑糊涂了,“有话说话,笑个屁笑!”

韩嫣差点被口水呛死,“侯爷,侯爷,自重,身份。”

“老夫什么身份?老夫如今不过就是一介农夫。不不,教书先生罢了。”

韩嫣一看他真急了,也不敢胡扯,“侯爷,一朝天子一朝臣。您就算年富力强,如今也是用人之际,陛下也不是非你不可。除非您是不可替代的。好比长君。”

窦婴想想朝中那些人,虽然他看不上田蚡,但他现今能做的田蚡也能做,“你之前学胡人的兵器,是不是因为陛下有意主动出击匈奴?”

“您老还想带兵?”当了这么久邻居,多少有点感情,韩嫣不想看着他去送死,“就您这老胳膊老腿能到雁门关外吗?”

窦婴被问住了。

小霍去病好奇地问:“韩兄,雁门关很远吗?”

韩嫣点头。

小阿奴也好奇:“多远啊?”

韩嫣不清楚。

两个小不点就找他们认为无所不知的卫长君。

考虑到大外甥以后绕不过雁门关,早点叫他有心理准备也好。“笔给我。”卫长君拿一张白纸,先在纸的中间写下“長安”二字。随后想想他前世自驾游时的路线,在长安东北方写下雁门关,然后再填充长安以及雁门关周边郡县。

卫长君在心里算一下两地之间的距离。只是还没等他算好,嘟嘟就出来告诉他直线距离一千两百里。可行军打仗不可能走直线。好在始皇帝修的秦直道还在。原身以前在平阳侯府听侯府上了年纪的人提过直道,卫长君觉着可以走上郡道,就把上郡道画出来,递给大外甥,“从这儿就到雁门关了。不过快马加鞭也得三日。”

闻得此言,韩嫣和窦婴好奇地看一下,顿时惊得二人面面相觑。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到卫长君两侧,指着白纸上的黑字,问他怎么知道雁门关在这儿。

卫长君愣了愣,下意识说:“这不是常识吗?”

“常——”韩嫣又差点被口水呛着,“谁跟你说这是常识?”

卫长君见他这样顿时不确定了,[嘟嘟,不是吗?]

嘟嘟觉着应该是,[学过初中高中历史地理的应该都知道吧?就算毕业后又还给老师了,经常出去旅游的人也知道。]

卫长君提醒嘟嘟,[原身没上过学。]

[那怎么解释?你都说是常识了。现在再说别的也晚了。]

卫长君犹豫片刻,决定主动出击,“别说你不知道?”

韩嫣想也没想就说:“我知道,可是我——”现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师从何人,你师从何人?”说出来,一愣,“你你那个神神秘秘的师傅,不会还教——”

“打住!”卫长君要当神就不能跟兵权政权扯上关系,“我没师傅,你别乱讲。”

窦婴:“谁告诉你雁门关在此?”

“听平阳侯府的人说的。我还知道长城呢。”原身确实在平阳侯府听说过“雁门关”以及长城,“要不要我画出来?”

二人相视一眼。韩嫣道:“你画。”

秦长城可不好画啊。卫长君不由得眉头微蹙。

嘟嘟调出资料,[秦长城其实是在战国时期秦、赵、燕三国长城的基础上修的。西起临洮,然后你标出秦、赵和燕国边界串联一下应该就差不多了。我资料里的长城经过世世代代人修葺,跟此时的有很大区别,不能照着我资料里的画。]

说是这样说,嘟嘟还是帮他调出战国时期秦、赵以及燕三国边界线。

卫长君研磨的时候瞥一眼,便知道该怎么画了。

韩嫣见他真敢画,心底极为震惊,面上不动声色,“我给你研磨。”

两个小不点以及卫步和卫广像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顿时不由得屏住呼吸,也不敢胡乱打岔。

一时之间室内只有笔落下的声音。

那声音几乎听不见,可随着卫长君一笔又一笔,韩嫣和窦婴仿佛听到战鼓阵阵马蹄声声,又宛若看到狼烟滚滚,踏破万里草原。

卫长君放下笔,四个小的轻呼一声,“好了?”

韩嫣和窦婴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他们比卫长君还紧张。

墨迹还没干,卫长君轻轻递给窦婴,“对吗?”

早年“七国之乱”,景帝任窦婴为大将军,以致于他有幸看到过大汉最完整的地图,其实也是布防图。那时不止要平内乱,也要防外忧,窦婴令手下查长城各处的烽火台的时候看过如今的长城图。跟卫长君画的有点出入,但也只是一点,重要关隘都对得上。

窦婴的手禁不住抖一下,然后就看韩嫣。

只是这一眼,韩嫣就知道卫长君画的八/九不离十。韩嫣不想怀疑卫长君,可他忍不住想知道真相,“你见过地图?”

卫步和卫广不再是目不识丁的无知小儿,很清楚“地图”意味着什么。闻得此言,兄弟二人异口同声,“我大兄怎么可能见过地图?韩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你俩少插嘴!”韩嫣瞪一眼二人。

卫步和卫广找卫长君。

卫长君:“韩兄见过地图吗?”

韩嫣见过。

“在哪儿见的?”

自然是宣室。这点韩嫣不说,卫长君和窦婴也能猜到。

卫长君:“可我从未靠近过宣室。”

韩嫣张了张口,“卫步,卫广,带去病和阿奴去我家玩儿会。”

兄弟二人一动不动。

韩嫣瞪他们,“你大兄这么厉害,还担心我欺负他?这是在你们家。”

卫步想到赵大等人。春寒料峭,草还没长出来,无法放羊,也没到育红薯苗和种玉米的时候,他们都在屋里猫着。

“去病,阿奴,咱们先出去玩儿会。”卫步给大外甥戴上帽子。

小霍去病搂住韩嫣的脖子,歪着小脑袋威胁他,“敢欺负我大舅——”

韩嫣朝他脑门上一下,“我欺负他怎么了?”

“我——”小霍去病不敢打他,主要打不过,“以后别来我家。”

韩嫣推他一把,“出去,出去。你大舅不欺负我们就不错了。”

此言一出,小不点放心了,把手递给他三舅,“大舅,韩兄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打他。”

韩嫣扬起巴掌,熊孩子没完了是吧。

小不点冲他哼一声,拔腿跑开。

转瞬间,室内只剩卫长君、窦婴和韩嫣三人。

卫长君后悔,早知道刚才就不逞能了。

“我说是天赋,你们信吗?”

韩嫣指着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像!”卫长君认真道。

韩嫣噎住,给窦婴使个眼色,你来。

窦婴看着他几乎把黄河以北都画出来了,“长君,你要是能把黄河以南也画出来,老夫就信你。”

“我傻吗?”卫长君反问。

窦婴噎了一下。

卫长君不不敢画,盖因他脑海里的地图跟此时的郡县分布对不上,“我能画出长城是因为对长城不陌生。以前我在平阳侯府给侯爷当过几年骑奴,随他去过几次平阳县。当时走的就是去雁门关的这条路。”

窦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韩嫣满心无力地想叹气,“侯爷,就算他年年去平阳县,雁门关东和西的长城又如何解释?”

卫长君:“那是你们忘了,秦始皇修长城并不是从无到有,而是把战国时期秦国、赵国以及燕国的长城连起来,然后才有了如今的万里长城。我只需要知道赵国和燕国的大概位置就行了。侯爷去的地方多,侯爷要是告诉我黄河以南有多少郡县以及郡县大小,我应该可以拼出一张完整的大汉地图。”

窦婴不信,“当真没看过地图?”

“你给我看的?”卫长君反问。

窦婴:“我是说你梦里。”

“我一个种地的看地图做什么?哪儿有荒地,回头去哪儿?”

韩嫣点头。

卫长君顿时想打爆他的头,“韩兄,你不会忘了越往南雨水越多吧?我到南方种什么?再说了,南方多瘴气,我这个身体受得了南方的阴冷和瘴气吗?”

窦婴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南方多雨多瘴气?”

这下真把卫长君问住了。卫长君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糟多无口。

“侯爷,这真是常识吧?”卫长君艰涩道。

窦婴看向韩嫣。

韩嫣:“我觉着这是常识。”

“那没事了?”卫长君看向两人。

韩嫣抬抬手,“老夫记得南方诸王封地,也知道一些郡县,老夫说,你画。”

卫长君又拿一张白纸。

韩嫣奇怪:“不在这上面画?”

“这怎么画?长安又不处于大汉正中心。”卫长君先在上半部分画出一个大大的“几”字,然后在下半部分画一条弯弯的线。

韩嫣和窦婴又相视一眼——长江和黄河?

窦婴问出口,“江河?”

卫长君点了点头,然后又画最南边和最北边。

这次不用问,二人也知道那是东海和南海。随后卫长君画最西边。西边大概圈出来,停笔看窦婴,“等我把洛阳、长安、彭城、鲁地以及蜀郡这些地方标出来,这张图还剩多少?所剩无几。最后把那些不知名的县填一下,大汉地图不就出来了?”

窦婴想想真是这样,“这么说只要知道长安、洛阳、彭城这些地方多大,诸位刘姓王爷的封地多大,人人都能画出来?”

“是这样。”卫长君点头。

窦婴看向韩嫣,“原来是你我大惊小怪了。”

“你还真信?这么简单陛下还用得着把图藏起来。”

卫长君抬抬手,“陛下藏的是布防图吧?韩兄,我可不知道哪里有大汉驻军。”拿起先前那张图,“我是把长城画出来了,可上面有烽火台吗?”

二人仔细一看,长城上什么也没有。

卫长君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再说这是天赋,你们总该信了吧?”

二人将信将疑。

韩嫣看着他后画的那张,“你的天赋未免过于惊人了。寥寥几笔,大汉地图出来了。”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天才。”卫长君想起他弟和他外甥,“韩信的天赋惊人吗?”

韩嫣无言以对。

卫长君看向窦婴,“侯爷一生见多识广,应该遇到过一些你觉着不可思议,别人却认为稀松平常的事吧?”

窦婴不禁说:“那不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