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贺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最终变成一句,“大兄说的极是。”

“那还等我亲自送你?”卫长君又问。

公孙贺不敢,尤其当着刘彻的面。公孙贺扶着卫孺上车,然后把儿子递上去。然而小公孙敬声闹了,自家哪有大舅家好玩。大舅家有大船,有很多鸡鸭鹅,还有很多花花草草,地方也大,他累一身汗才在院里转一圈。最最重要一点,大舅家有好吃的,软软甜甜的点心和香喷喷的肉。

小公孙敬声小胳膊小腿乱挣扎,说什么也不上车。公孙贺把他弄上去,小孩嚎啕大哭,伸着手要“大舅”。

公孙贺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卫长君忍着笑说:“天快黑了,该回家了。”

“我不回家!”小孩带着哭腔大吼。

卫长君:“不回家在舅舅家?”

小孩连连点头。

卫长君一脸可惜,“你没带衣物啊。表兄和舅舅都大了,我们的衣服和鞋你穿不了。晚上沐浴后总不能光屁股。下次,下次带着衣物,想住多久住多久。”

小孩止住哭声,埋怨父母:“为什么不给我拿衣裳?”

公孙贺和卫孺百口莫辩,不由得双双看向卫长君。

卫长君:“我帮你们劝住敬声,还怪我不该这么说?”

“不敢!”公孙贺慌忙解释,“不是这意思。”

卫长君神色淡淡地说:“你什么意思我懒得管。敬声,下次别忘了。你父母不记得,咱自己收拾。”

小孩使劲点头,挂着眼泪奶声奶气应一声:“好!”

卫长君忽然想起一件事,冲阿奴招招手,同他耳语一番,阿奴拔腿往屋里跑。片刻,阿奴拿着一把小弓箭出来。

霍去病和阿奴小时候的弓箭用不着了,卫长君想选其中一把给小外甥。然而阿奴要留个念想,霍去病不愿意,还不许卫长君给他做。卫长君去东市买一把小孩玩的。

卫长君递给小外甥:“大舅上次答应你的。”

小公孙敬声眨巴眨巴眼睛,何时啊?他怎么不记得了。不管了,有总比没有强。小孩伸手搂自个怀里,“谢谢大舅。”

公孙贺不由得看儿子,这么懂事,他竟然认为只是长大了。

卫长君:“这是舅舅答应你的。可以回家了吗?”

小公孙敬声听话的点头:“大舅,我明日还来啊。”

卫长君点头:“你何时来大舅都欢迎。”

小公孙敬声破涕为笑。卫长君瞥一眼发呆犯傻似的夫妻二人,“还不赶紧走?”

公孙贺陡然惊醒,慌忙令驭手驾车,唯恐儿子再次哭闹,也怕卫长君再挤兑他们。

刘彻望着远去的马车轻笑一声:“朕还是头一次送臣下。”

卫长君:“您跟他计较什么?陛下何时回去?”

刘彻也没带衣物,今日也得回去。他看一下天色,“半个时辰后。”

闻言霍去病道:“陛下,我们上船尝尝大舅的油茶。要用的东西我和阿奴都准备好了。”

刘彻随他俩和五个半大小子上船。卫长君给卫青使个眼色。卫青跟上去,以免大外甥胡闹。

韩嫣和窦婴没往船上挤,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询问卫长君,就这么算了吗?

卫长君叹气:“又不能断往。我也不想打骂他们,否则他们会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韩嫣忍不住提醒:“公孙敬声如今贪玩,咱们这儿天大地大,他觉着大舅家哪儿哪儿都好。等他长大看到这边的荒凉和长安的繁华热闹,就不这么认为了。”

公孙敬声往后如何,卫长君说不准:“我二妹不止一次叫去病回家住几日,去病去了吗?”

韩嫣微微摇头:“你两个外甥不一样。去病从未见过他父亲,在他心里你是父亲,他母亲像他姑母。你以前嘀咕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去病也一定这样认为。”

“其实不是就这么算了。”卫长君嘴角溢出一丝笑,“公孙贺此番回去,他父亲定数落他怎么把礼物带回来了。公孙家一定认为我不收就是还生气。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带着礼物上门。你说我次次不收,直到敬声长大,公孙家会不会因此心生怨恨?”

窦婴笑道:“这还用问?”

卫长君:“他们恨我又不敢招惹我,碍于亲戚关系一荣俱荣,又不敢算计我,是不是很憋屈?”

二人想象一下,互看一眼。韩嫣说道,“若是我,恨不得生撕了你。”

卫长君点头:“由礼物吊着,往后我也不用提醒他们,对孩子多点耐心。有礼物吊着,公孙家以后绝不敢自作聪明。”

韩嫣琢磨一番,着实比打一顿好。毕竟人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

窦婴佩服:“你也是有耐心。”

卫长君微微摇头:“不是这么说的。我收下礼物,我大妹就不来了,我就不用应付公孙贺了?还是要的。说不定还会叫我求陛下给公孙家其他人安排个差事。不收礼物,他们什么也不敢提。再说了,也无需我亲自拒绝。回头跟孟粮提个醒,孟粮自会防着他。”

二人只顾关心卫长君,着实忘了,拒收礼物并不需要他们亲自出面,甚至亲自把礼物还回去。

卫长君见二人不由得点头,“放心了?”

窦婴:“我就不该操心你这事。公孙贺那点小聪明,在你这儿还不够看。”

卫长君摇摇头:“我不比他聪明,胜在比他谦虚有自知之明罢了。”

窦婴乐了,说他胖还喘上了。

“老夫回屋歇会儿。”窦婴冲他抬抬手,“陛下走之前提醒老夫一声。”

卫长君点点头,然后问韩嫣:“上船?”

韩嫣摇头:“船舱里拥挤。你家不止一个炉子吧?”

以前只有一个。为了这艘船,卫长君又买一个小炉子。卫长君明白他的意思,大外甥在船上煮油茶,韩嫣也想尝尝。

卫长君翻出炉子,在院里点着炭火才移到茶室。

韩嫣也没喝过油茶,卫长君怕韩嫣喝不惯浪费了他辛苦炒的东西,只煮两小碗。韩嫣喝惯了茶汤,茶汤的味道远不如油茶,他怎会喝不惯。

油茶不甚烫了,韩嫣几口喝完了,小茶壶里也没了,忍不住埋怨他吝啬。

卫长君胡扯:“您刚用过午饭,喝得下去吗?”

此言一出,韩嫣顿时觉着是他过于计较,“再煮点,我慢慢喝。”

卫长君煮大半壶,然后盛两碗叫许君给在西院午睡的卫步和卫广送去。

韩嫣听到卫家两兄弟的名字,想起他像卫步这么大已经当差了,“卫兄,你弟还在太学?”

卫长君点头:“陛下身边也罢,朝中也好,多是功勋子弟。太学恰好也是世家子弟的天下。他们在太学多看看,以后才知道怎么跟同僚相处。”

韩嫣想起什么,忍不住嗤笑:“学会了也没用。世家子弟聪慧叫虎父无犬子,天纵奇才。你弟聪慧过人,办事稳妥,他们只会认为,换成他们会比你弟更出色。真交给他们,把事办砸了也只怪自己倒霉。别觉着我夸张,我也算世家子弟,他们什么德行我比你更清楚。”顿了顿,“我祖上不如他们显赫,我得陛下看中,他们都不愿承认我比他们优秀。我待陛下比他们用心,他们只想到我媚上。同我年龄相仿的,张骞除外,陛下身边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有我了解匈奴?”

“我?”卫长君笑着问。

韩嫣噎了一下,作势拿脚踹他,“认真点!”

“张骞什么情况?”卫长君佯装好奇地问。

韩嫣摇头:“虽然张骞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我也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回来。他走那日,是我和陛下去送的。”

“天佑大汉,张骞——”卫长君赶忙咽回去。

韩嫣奇怪:“怎么不说了?”

卫长君:“我提洪涝和地震,陛下觉着近日不可能有洪涝灾害,因此断定必有地震。我顺嘴说句张骞吉人自有天相,你是不是认为张骞一定能回来?”

韩嫣设想一下,忍不住笑了。

卫长君送他一记白眼,给他倒杯油茶:“喝你的吧。”

韩嫣接过去:“谁叫你说的都应验了。”

“我不止一次说过公孙贺能发现小敬声像换了个人,然后想到我。结果怎么着?打脸了吧。”

韩嫣把口中的核桃仁咽下去,“自家孩子自然是最好的。这事换成我也会跟他一样。”

卫长君微微摇头,“不说他。你们何时搬回秦岭?”

韩嫣算算时间,“快到端午了。我和魏其侯都得回家过端午。端午后直接从长安回去,你别等我们了。”

卫长君往年很少回去过端午。要么送东西,要么把他母亲接过来,盖因端午佳节也是修整打麦场,缝补麻袋,打扫粮仓的时候。

今年卫长君决定回去过——地里的小麦死了大半,来不及抢收也不可惜。

可惜今年瓜果蔬菜不多。好在盖的及时,端午那天早上也能弄半车。早饭后,卫长君把家交给孟粮,驾车载着鸡鸭和蔬菜回城。

往年霍去病和阿奴会坐在车里。如今能拽住缰绳,跟马熟悉了,小马驹也不容易受惊,卫长君就叫他俩骑马。

卫媼不知道他回来,乍一听到邻里招呼“长君”,愣了一会,待她打开门,卫长君正准备敲门。卫媼想捶他,“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还以为听错了。”

“临时起意。”卫长君请她让开把车赶进来,“忙什么呢?”

卫媼:“准备午饭。对了,仲卿去东市买菜去了,我是不是叫他回来?”

卫长君:“严霜冻死不少瓜果蔬菜,东市的菜比往年贵,仲卿会过日子,也就买够晌午一顿吃的。”

霍去病拴好自己的小马,高声说:“二舅跟我一样勤俭节约。”

嘟嘟跳出来,[我听到了什么?]

卫长君忍不住笑了:“大外甥,说这话羞不羞?做红枣江米心的红枣、江米以及浇在上面的蜂蜜,哪个便宜?除了王侯将相家,谁舍得天天来一份。”

霍去病震惊:“那么贵?”

“蜂蜜都是山里寻的。你也进过山,山里多危险不用我说了,见过蜂蜜吗?”

霍去病摇头。

卫长君:“你二舅买的菜和肉加一块,也不一定有你那份红枣江米心贵。”

阿奴也不敢信:“咱家那么多地,郎君还担心坐吃山空,是不是因为我和去病太能吃了?”

要是霍去病这么问,卫长君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奴不一样,他此时敢说“是”,阿奴回头都不敢吃角黍,“我担心是因为咱家人多,一天就得几十斤米面。”顿了顿,“如今的情况,你俩不吃我也担心,蜂蜜红枣没涨,粮食涨价了。”

卫媼点头:“今早还听东边邻居说,粮食比半个月钱贵了不少,往后还得贵。”

与此同时,窦婴的几个儿子也在跟老父亲聊粮价,问他怎么知道粮食会涨。窦婴不好说实话,怕儿子嘴不严,直言他在乡间住久了,发现今年天气反常。本以为是洪涝灾害,没想到竟然是严霜。

窦家近日不怎么关心粮食都听说粮食涨价,刘彻自然也知道了。

卫长君在家住一晚,回到茂陵的第二天,东西市各出现一个新粮铺,粮价跟一个月前一样便宜,但凭身份证明买粮。

卫媼见邻居拿着布口袋抢粮,她头脑一热也回家拿口袋。到大门口被奴仆叫住,卫媼还很生气,嫌她们不懂过日子。

老奴问她:“买了粮放哪儿?”

卫媼下意识说:“缸里。”说出口后知后觉,“粮缸是不是满了?”

老奴点头:“昨儿郎君才说过咱家不缺粮,粮食也不会一直涨下去。您忘了?”

昨日卫长君刚说过这话,卫青就带着两个弟弟回来了。她吩咐女奴收拾鸡鸭洗菜,该炖的炖,该切的切,就把此事忘了。

“老糊涂了。”卫媼把布口袋扔屋里,想起什么,“也不知道陈家和公孙家知不知道有便宜的粮食。你去告诉她们一声。”

老奴一动未动:“两位女君只比郎君小几岁,都是有孩子的人,哪用得找您提醒?”

卫媼想想,点头:“你说得对。人家一大家子,一个傻不可能全都傻。关门,咱们照顾好自个,不给长君添乱就行了。”

然而陈家和公孙家并不知道东西市有低价粮。不过卫少儿很快就知道了。她闲不住,上午半天能转好几家。听人说买粮,卫少儿不急不慌,她最不缺粮,她大兄几百亩地呢。

回到家中顺嘴问一句女奴,还有多少粮食。女奴一说不多了。卫少儿惊呆了,然后想起大兄许久没给她送过粮。

卫少儿着急忙慌回母家,进门第一句,“阿母,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惹大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