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初和女儿亮晶晶的双眼对视,在发现小朋友竟然一直都在真切为自己没了工作可能贫穷饿死这件事偷偷忧心后,再冷淡的性格,此时心中也升起几分哭笑不得。

她也没有特意解释什么,只是挥手叫来在这里面捡拾翻找人偶的平民,让对方帮忙把东西运出去,自己会给予相应酬劳后,才拍拍小朋友冷冰冰的额头提醒它:“棉棉不是来找人的吗?”

小人偶当然懵住。

对喔!它不是来收捡尸体,而是来找鹿灵鹿音的呀!

云棉总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来意完全偏移,赶紧和鹿灵进行沟通,确定它们的位置后,牵着妈妈匆匆跑过去。

废弃人偶垃圾场很大很大,前面有守卫员让人付钱进门,最深处的后面也有一栋破旧低矮的小房子。

云棉按照鹿灵的指引来到这里,夜幕下的小屋从窗户里往外透着昏黄的灯光,在静谧的人偶垃圾场中,它就像童话故事里居住着神秘女巫的小屋,引诱着每一个路过的冒险者推门而入。

云棉不是冒险者,推门进去后屋里也没有什么女巫。

只有两只人偶,和一位白发苍苍满脸暮色的老人。

“他是这里的[守墓人],你们可以叫他纳尔。”鹿灵简单介绍了一下后,看向云锦初,补充道:“纳尔曾经也是一位人形师。”

云锦初闻言看向坐在矮桌前热水沏茶的老人,声音平缓:“纳尔?如果我没有记错,人形师协会第十三任会长,就叫这个名字吧?”

灯光下,她注视着动作陡然停顿的老纳尔,一字一句地说:“仔细算起来,应该也差不多和您一样的年龄了。”

鹿灵和鹿音闻言惊愕地看向纳尔,显然是不知道对方更多的身份,更没想到只是一个名字,云锦初就立马有了笃定的人选。

纳尔弓着背将一杯杯浑浊的茶水颤巍巍放在桌上,请云锦初和云棉一起坐下后,先盯着云棉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久,然后才对云锦初说:“你没有记错,我就是那个纳尔,纳尔·罗安。”

“所以弥亚能从这里爬出去……其实是你的杰作?”云锦初看着对方,只觉得之前一直遮挡在自己眼前的那片迷雾正在被缓缓拨开。

至于迷雾后面掩藏的真相,似乎也即将因为纳尔的存在,被一点点揭露出来。

纳尔缓慢地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慢慢说道:“我只是帮它找了一具还算合适的身体而已,其余的我什么都没有做。”

云锦初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微小的屏蔽器,将这附近的所有需要信号链接的电子设备全部屏蔽后,才问对方:“你能在这里这么久,是怎么瞒过王室的?”

“不需要瞒。”老纳尔咳嗽两声,似乎身体已经到了某种极限,但他还是将这场谈话坚持了下去,他对面前年轻的人形师说:“当初我在协会担任会长时,用的脸和身份本来就是假的。”

所以当他死遁后,以守墓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守着这座人偶的墓地,守了数十年,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怀疑。

“你担任会长期间,是往任几届会长里声望最高的,为什么会选择用虚假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死遁?”

云锦初仔细捋了一下记忆里的资料,然后直接将自己的疑问一个接一个扔出来,仿佛笃定了对方会毫不隐瞒的尽数回答。

“因为那是一场人偶们避不开的灾难。”老纳尔深深地叹息一声:“可对于绝大部分平民而言,又是最成功最值得铭记的一次变革。”

“……什么意思?”云锦初微微拧眉,狐疑道:“人偶怎么会和平民扯上关系?”

旁边原本不怎么在意两位人形师对话的鹿音和鹿灵也不自觉地停下动作,带着云棉一起认真听老纳尔的讲述。

为什么它们的灾难,对于平民而言却成了成功的变革?

人偶们连自身都保不太住,死了一批又一批,后来更是被全部集中销毁,所以一直深恨人形师和王室贵族,可在它们的痛苦中,平民又占了几分好处呢?

“我是第十二届会长亲自挑选的人……”

年轻时的纳尔·罗安是一位极为优秀的人形师,但他身上永远有一点会被人诟病,那就是他天赋再高,也只是一介平民,在贵族面前需要低头下跪,任何一个小贵族都能轻而易举凭借地位让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为他们服务。

纳尔·罗安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会长选中,然后包装成贵族的身份,一举成为协会的继承者。

“纳尔,外面最近越来越乱了。”老会长的眉心有几道深深的折痕,用最复杂惊心的表情看着他,沉默良久后叹息道:“我选中你,希望你以后能够竭尽所有为我的孩子们留下一丝火种。”

老会长是深爱人偶的,他从不售卖自己制作的任何人偶,他将那些人偶们慈爱地称呼为自己的孩子。

纳尔·罗安是一个埋头制作生命人偶的孤僻人形师,他那时候甚至听不懂老会长口中所说的“外面越来越乱”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大量工人贫民阶层开始游行造.反,他们停工停学,他们高喊人权平等,他们在积极为自己因为地位而满是苦难的人生争取最大的平等和自由。

纳尔·罗安想,这些人的灵魂一定是炙热滚烫的,可这份滚烫却又轻而易举灼烧到无辜的人偶们身上。

王室开始修改各种法案,给予贫民一定程度的放松和自由,相应的,就会缩紧贵族原本肆无忌惮的权利。

不得随意鞭笞平民,不得随意处死平民,甚至平民也能有权利将贵族告上国.家法庭。

人类总是很容易被满足和安抚的,哪怕谁都知道,平民根本不可能和贵族享有同等的地位和权利,但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宽松的甜头……他们就觉得自己拼命挣来的平.权高于一切。

可贵族们最大的损失却仅仅是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玩.物”。

于是原本被喜爱被珍重的玩偶们成了代替低贱平民的高等玩.物。

所以那被称为人偶的“黄金时代”,因为大量生命人偶被几乎流水线式的制作出来,它们的生命不享受国家任何法律的保护,只要买得起,就能任意驱使这些人偶去做任何事情。

无数人偶无声无息间成为了替代平民为贵族服务的“高等奴隶”,又因为人偶比猫狗畜生还要低下的地位,它们只需要一份买卖契约,生命就能被人类完全掌控。

它们代替原本的阶层人类承受应有的痛苦,它们屈膝跪在王室贵族脚边供他们发泄取乐,它们不是人,人类也不允许它们拥有人类才有的自尊。

街市上所有的人偶商店,打出的活动标语都从称呼它们为“珍贵的陪伴型生命人偶”,变成了“最高级最听话的玩具”。

它们出生时空白的灵魂和可以任意定制的身体成为最大的卖点,只要你有钱,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定制和调.教出最喜欢也最适合自己的人偶。

当时和生命人偶一样风靡贵族阶层的,是厚厚一本“训偶手册”,里面详细记录描写了人偶主人通过那些方法的引导,能够将自己的人偶塑造出哪些性格和特点。

没有人能够拒绝将一个空白单纯懵懂的生命,一点点改造刻画成想要的模样,那对于长久处于权利顶端的贵族们而言,绝对是一项会令他们痴迷上.瘾的“艺术游戏”。

就像在白纸上肆意挥洒画笔和颜料,最后出来的成品哪怕再差,它也是活生生的拥有灵魂的“艺术品”。

比真正在纸上涂抹出的一团黑要高级太多太多,这样的“作品”,值得贵族们争相比拼和炫耀,他们甚至为此拿出天价设立了所谓的“人偶大赛”。

就像从前将平民当作骑射比拼时的猎物一样将人偶们当作游戏的玩具,高高在上地评判着每一只人偶的优劣,并轻描淡写决定了它们的生死和身上加诸的痛苦等级。

“我们协会不再只是定制人偶的唯一选择。”

老纳尔重重咳嗽着,说一句话要缓好久才又慢慢往下说:“我们只需要提供最好的人偶模板,贵族们豢养的人形师们就能制作出相似的人偶。

他们同一时间往这些相同面貌的人偶胸腔中放入一样纯净的心脏,然后一点点将人偶们培养调.教出不同的性格和灵魂,然后在人偶大赛上进行长达半个月的比试。

凡是在这半个月内淘汰的人偶,都会被就地销毁,当着其余人偶的面,一点点烧成焦炭,然后才挖出它们作为心脏的晶源丢弃或者分给观赛的平民当[礼物]。”

“后来……我辞去了会长一职,试图将那些被销毁的心脏收集起来,但我发现,王室的动作比我更快也更隐蔽,我甚至险些被他们发现。”

老纳尔对听入神的三只人偶说:“全国百分之九十的晶源,几乎都被握在王室手中,国王明面上销毁了所有人偶,但他们一直在试图制作出一开始供他们驱使的那只人偶。”

云锦初想到了之前诺盖所说的王室和人偶的渊源,清亮的眼眸微敛,轻声说:“你说的,是那只可以控制所有人偶心脏的特殊人偶?”

“对,就是因为那只人偶的意外死亡,人形师才能制作出另一只相似的人偶,王室才会在一夕之间仓促果断地决定销毁所有人偶,断绝人形师所有的传承。”

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王室身份是怎么得来的。

他们怕极了再出现另一位颠覆王室地位的人形师。

就如同当初因为特殊人偶从平民一步步爬上王位的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