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纪府的矿人递来消息,说是在县郊外十里探到了矿脉。

在客栈中歇息的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蒴淮本地人并不清楚,但他们几人却不可能不知道,姬焐派出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矿人,寻矿只是借机在此地探查流民窝点的借口罢了。

如今矿人那边来了消息,基本可以确定蒴淮县有人暗中谋反。

姬焐临出门前,沈雪枫犹豫地叫住了他。

“殿下现在就要去吗?我们、我们说好的,吃完饭要谈一谈。”

姬焐观察着他的表情,放轻声线道:“若是不想我去,我便叫尹岚先出发,如何?”

沈雪枫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噎住了。

姬焐见他神情犹豫,又抛出一个选项:“雪枫想和我一起去也好,有我在,没人会伤你。”

本来是很令人心动的提议,沈雪枫却摇了摇头:“算了,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殿下按照计划进行就好,等有了空闲时间我们再聊。”

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打乱姬焐的安排,至于和他一起去……此时还是少拖后腿比较好。

沈雪枫话锋一转,随便扯了个话题:“我原本也是想问殿下这几日要如何安排,现在看来并不急于一时。”

他是随口说的,岂料姬焐却收回迈出去的步子,将少年牵回两人厢房中。

“原来雪枫是想问这个。”

姬焐垂眸,俯身问:“方才为何不直接开口问?你若是问,我一定会说。”

沈雪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知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姬焐纠正道,“雪枫也是计划中重要一环,即便你不问,夜里我也会与你说。”

沈雪枫和他对视:“……我,也是其中的一环?”

“自然,明夜我与尹岚便会领兵抄了县丞府,这两日他暗中造反的证据也已收集完毕,届时你还扮作我的妻子,与我一同前往。”

“倘若矿人消息属实,明日县丞府沦陷后,必定会有人通风报信,这几日骑兵已借探矿之由在县外各处埋伏好,届时再顺着线索追查流民的行踪,便可一石二鸟。”

沈雪枫思索道:“所以殿下动作如此迅速,原来是早就打点好了人,然后瓮中捉鳖?”

姬焐点头,捏了捏他的脸:“你不可离家太久,要是沈盟演技拙劣出卖了你,可能会平白生出许多麻烦,所以我要快些送你回家,而这个方法是最快的。”

他又添了一句:“雪枫,这里不安全,我想早些结束此案。”

沈雪枫心里五味杂陈,不由暗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明明对方也是为了他着想。

送姬焐出了客栈,他摒退跟上来的侍从,独自一人撑着伞在荒寂无人的巷陌中散步。

姬焐与尹岚先后上马,一路向城郊疾驰,然而两人还没驶出街道几步,姬焐却突然勒马。

尹岚也停顿下来,奇道:“纪公子,这是怎么了?”

姬焐脑海中晃过分别时少年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心中有处柔软的地方微微触动。昨夜过后,他还没找沈雪枫好好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方才两人谁都没有先提起,沈雪枫心中有气也是当然。

他或许还在等自己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自己却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只是想问那些并不重要的问题。

姬焐当即调转马头,挑眉对着尹岚道:“你先去,我还有些别的事。”

说罢,他看也没看尹岚的反应,原路扬长而返。

另一边,沈雪枫仍在撑伞漫步。

走在蒴淮的街巷上,他一路望去,看到不少鱼铺与药铺,这些店大多人去楼空,四处弥漫着烟尘的味道,脚下也都是些琐碎的纸屑无人处理。

简直像是一座死城。

这座小城中的人到底去哪儿了,若是江南道的流民一路向南逃窜,当真会选蒴淮作为落脚地?

沈雪枫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完全闻不到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他抬起手臂在自己衣袖上闻来闻去,小声道:“我不会和宫里那个药女一个味道了吧……”

话未尽,他骤然一愣:“黎是梁的死因其实是嗅到了阿芙蓉才导致猝死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害黎家的人?”

这药真能让人闻一闻就兴奋?沈雪枫捂住自己的心口,若他也与黎是梁一般孱弱,那便意味着在蒴淮待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正想着,眼前突然一黑,路边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冲上来,倏然抱住沈雪枫的大腿。

沈雪枫当即收起伞扣住伞柄,将青伞的尖端对准那东西。

“哥哥是我,我们见过面的,别杀我,我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哥哥!”

扣下机关的那一刻,沈雪枫凝滞住,迎着刺眼的日光看去,赫然是县丞晚宴那夜遇到的小女孩。

此时小女孩洗净了脸,露出白净稚嫩的脸庞,浑身衣着仍是质朴而单薄,路旁的草丛中,那只小土狗还在不远处走来走去,像是随时准备冲上来保护小主人。

“……是你,”沈雪枫闭了闭眼,将伞重新在两人头顶上方抖开,“姑娘下次万不能这么做了,刀剑无眼,若是被人当作刺客,你的命就没了。”

那小女孩紧紧抓着沈雪枫的衣衫,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哥哥你想找县府的密室,我能带你去。”

沈雪枫瞳仁颤动一瞬,皱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小女孩嗫嚅着说,“今日一早我去给爹娘上坟时,听到了你与县主簿的对话,然后、然后我偷偷跟着你们走了一段路。”

“如此危险的事以后不要再做,”沈雪枫柔声道,“你先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鹭鹭,”小女孩仍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怕他反悔跑掉一般,“我知道哥哥是朝廷的人,我也相信哥哥是好人,但县丞一家子已在蒴淮作恶多年,想扳倒他难如登天,哥哥你千万要小心!”

她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将县丞府上的暗道所在之处告知了沈雪枫。

“这么重要的地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雪枫半信半疑。

“我,”鹭鹭咬唇,“自那天碰到哥哥以后,我后来又暗中去了县丞府几次,前两天才得知这个地方的。”

说着,她掀开自己的长裤,只见右小腿处血肉模糊,腐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口呈现在少年面前。

“逃离县丞府时,我被后院的人发现了,他们便放恶犬咬伤了我。”

沈雪枫倒吸一口冷气,眉心跳得厉害:“你这伤处理过了吗?”

鹭鹭摇头。

她好似不在意这个伤口,只对沈雪枫道:“我只希望哥哥在行动时万事小心,不要被县丞府上的人抓到,我还有一事相求,哥哥能不能将我阿姐带出来,我只想与我阿姐团聚,无论是死是活!”

她说着,声泪俱下:“我已经将府上大大小小每一个房间瞧遍了,我阿姐根本没有做县丞的小妾,她定然……被带去了密室。”

沈雪枫沉默良久,蹲下来同小女孩对视:“你现在还能不能走路?”

鹭鹭颔首:“能,我能,我能跟哥哥一起去!我还知道县丞家的花田大概的方位!”

“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长时间行走了,我会帮你寻到你姐姐,稍后你将知道的信息都告诉我,”沈雪枫将手中的伞给她,弯腰将后背露给她,“上来,我带你去疗伤。”

鹭鹭举着伞,怔愣愣地看着少年挺拔隽秀的背影,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哥哥,我怎能……”她垂下头,“你是朝廷的人,身份尊贵,怎么能为我做这种事,我自己可以走的,也不用疗伤。”

“你是女孩子,本来就需要好好对待,腿伤不处理好落下病根怎么办,”沈雪枫偏过头,精致的侧脸在柔软耀眼的日光下显得愈发肖似谪仙,“伤者不分尊卑贵贱,生命面前人人平等。”

生命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虽轻飘飘从少年口中脱出,鹭鹭听来却觉得震耳欲聋。

她犹豫着,攀上了沈雪枫的背。

那只小土狗也颇有灵性地从草丛中跟出来,跟着两人离开了巷陌。

二人一狗返回客栈时,沈雪枫额间已有细汗流出,他还从来没背过人,鹭鹭虽瘦弱,初时背起来并不算吃力,但时间一久,呼吸难免错乱。

“到了鹭鹭,收伞吧,我带你进去。”

沈雪枫宽声安慰着背上的少女,抬步跨入客栈门槛,视线率先瞟到银线绣竹叶纹的玄衣一角。

能在蒴淮县明目张胆穿得如此华贵的,只有一个人。

沈雪枫当即抬头看去,只见姬焐抱臂坐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纪、纪湍?”

姬焐的目光与他交错,直接落到他背着的少女身上,目光寒凉得仿佛一把锋利刺骨的刀。

“身为纪府账房,沈公子不在客栈中看账本,出去做什么?”

鹭鹭感到一道蕴藏着浓浓杀意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在沈雪枫背脊上抖了抖,瑟缩着垂下头。

沈雪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姬焐的问题,纪府本来就没有账本要看,他在客栈中留着也是无用。

这时姬焐笑了笑,又问:“怎么,还不将她放下来?”

“不行,”沈雪枫想也没想就回绝,“她腿上有伤要处理,能否让我先上去为她取伤药?”

姬焐笑容敛起,薄唇抿直。

这是沈雪枫第一次拒绝他,为了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

“你要带外人进我们的卧房,”他低头哂笑,声音凉丝丝的,“雪枫,我没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