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

与皇都干旱的气象不同,百里之外的东都一派安然和乐之象,乾封帝老来惯会享受,将洛阳选为陪都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这里四通八达,水路陆路极为畅通,各地商贾皆在此交易,日日都是繁华之景,虽比不得皇都恢弘有序,也别有一番热闹可言。

天色已晚,沈盟从马车上走下,迈进了当地一间最为著名的茶楼,堂内说书人手持醒目侃侃而谈,不少人比肩而坐,听得正起兴。

他驻足听了一小会儿,原来这说书人正讲到皇都那极为著名的一册话本,大约是私塾内一位教书先生和学生的不伦爱情故事。

沈盟无奈一笑,似乎想起去岁自己撞见堂弟书箱中的那些胡闹话本,唇边一时有了笑意。

他往柜台上放了枚碎银,报了厢房的名字,掌柜立时猜出他身份不凡,一路将人送上顶楼。

推开厢房的门,只见一个身着银灰色骑装的少年趴在桌前喝茶,身边另坐着一个看上去稳重些,面生,他从来没见过。

那穿着骑装的正是沈雪枫,他见到沈盟来了,当即坐起身,高兴地迎他入座:“堂兄你来了,快,坐下喝茶。”

沈盟撩起下摆,施施然坐下来,教训道:“怎么就你一个,莫不是真像信里写的那样,你自己偷偷从皇都溜出来找我的?”

沈雪枫讪笑:“比这个还要更严重的,我戌时前还要回去,若是被发现我偷跑出来见你,我朋友也要遭殃。”

这时他身边的齐逾舟主动低头问好:“沈公子,我是雪枫的朋友。”说着便报上自己的名字。

沈盟滞了一下,重新念了遍名字:“阁下是春闱登科的榜眼?”

齐逾舟点头。

两人重新引见一番,沈盟虽是商贾,骨子里却极尊重读书人,他举止颇有礼貌,说话也不推诿搪塞,很快三人便说到此次会面的重点。

齐逾舟取出一枚莲纹砖碎片,将其放到沈盟面前:“沈公子,你看看这个吧。”

“这不是沈氏商号为上阳行宫特质的砖瓦?”沈盟将其拿起端详,“其上还有沈氏特制的纹样,与别家都不同。”

齐逾舟将茶水泼了上去,砖石碎片掉在地上,顿时碎成齑粉,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盟愣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沈家提供的砖石里还冶了铜粉,按理说极为坚固才是。”

沈雪枫说:“这是大皇子在商会中寻到的能人巧匠,按照沈氏商号的样子复制出来的,如今上阳行宫的最后一座楼阁已经建成,是由堂兄你全程督工,殊不知这砖瓦早就叫人掉了包。”

沈盟否认:“不可能,竣工时我已检查过,处处都是按照图纸的样子一步一步完成的,墙壁也极为稳固。”

“那是因为大皇子并未全然将沈氏的砖石替换,”齐逾舟说,“他自然不可能全都替换了,不然这楼在陛下避暑前倒下了可就不好了,再说了,这段时间各地都不怎么下雨,砖石不遇水,自然不可能凭空碎掉。沈堂哥你也是知道的,若是陛下到了上阳行宫,又恰好赶上一场大雨……”

三个人面面相觑。

沈雪枫无奈地说:“我这次偷跑出来就是担心堂兄答应了大皇子这支标,没想到还是来晚了,沈家的施工速度比我想象得要更快。”

沈盟脸色一红,语气略有急促:“那现在怎么办?虽然沈氏承建行宫楼阁的风声并未走漏,但那些砖石都刻着沈,伯父又是工部尚书,若是这工程真的出了问题,那沈家……”

“唯今之计,只有我们快人一步,将姬长燃的把柄抓出来,先发制人,”沈雪枫无奈道,“我和逾舟也没有什么经验,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盟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幸好陛下还未动身,沈家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上阳行宫已落成,我如今再想进去也很难办。”

沈雪枫安慰他:“不要紧,我这段时间都在东都,我们一起想办法,争取提早抓住姬长燃的痛楚,跟他开诚布公谈判,还有……我爹应该已经知道姬长燃的打算了,他在皇都也会替我们出主意的。”

沈盟听到这,心里这才好受些。

沈雪枫与齐逾舟不能在外逗留太晚,他们没有多聊便分开了,回去的路上,齐逾舟见沈雪枫神色沉郁,瞧上去不大高兴,有心哄他开心,便主动提议请他喝糖水。

“你怕什么,没事的,再不济还有姬焐呢,他不是把你宝贝得什么似的,”齐逾舟拉着他到小摊前坐下,“要不我给你讲讲我这几天模考遇到的难题吧,昨天在游戏里玩得太晚,今早老师讲题的时候我还睡着了,他还把我骂了一顿,让我去后面罚站。”

沈雪枫听着他讲述自己的高中日常,心里又燃起一点羡慕:“唉,逾舟,要是我也是个游戏账号就好了,boss关太难,我就下线继续去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可惜我现在不得不被迫打boss,卡关了就是卡关了,没有重来的机会。”

“呸呸,胡说什么啊,”齐逾舟翻了个白眼,“你放心吧,你要是真有个什么好歹,我跟GM拼命,而且我这么多游戏积分呢,我就不信我换不到能帮的上忙的道具。”

他到底把这个世界看成了一场游戏,齐逾舟潜意识里总觉得沈雪枫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么每次提到他GM总是闭口不谈?他觉得不论如何,沈雪枫一定能逢凶化吉,挺过这些难关。

沈雪枫撑着下巴,对着甜味满满的糖水,觉得没什么胃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丝毫不觉附近渐渐围了不少人。

摊贩旁乃是东都最大的秦楼,入夜后这里彻夜笙歌,游人如织,明亮的灯火燃一整夜也不停歇。

这时,几个侍卫模样的人站在道路两侧开道,只见其中一人推搡着一名百姓:“都让让,没看见朝廷命官的车驾吗?!冲撞了贵人你掉几个脑袋都不好使!”

布衣平民见这架势,纷纷散开了。

齐逾舟注意力被热闹吸引,啧了一声:“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是哪个酒囊饭袋,在这里欺侮平民百姓。”

沈雪枫也看过去。

那几个侍卫还要掏出佩刀再唬人,这时一道鞭声响起,楼内走出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少在这里欺负别人,还有,谁准你们替我清路的?”

沈雪枫见到那人的长相,下意识说出了他的名字:“是荆屹。”

也对,他也是奉命来东都办事的,多多少少也算个朝廷命官。

不远处的荆屹虽喝醉了,但仍耳聪目明,他似乎感受到两簇不一样的视线,当即便向沈雪枫这边望过来。

沈雪枫身体一僵,就见他甩着长鞭挥退了侍卫,大马金刀地在腐朽破旧的桌前坐下,与沈雪枫和齐逾舟打招呼。

“沈公子,好久不见啊,嗝,”荆屹打了个酒嗝,又看向齐逾舟,也不知是不是醉了,他甚至没有质疑消失已久的齐逾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哦,你是榜眼,我记得你,你叫齐逾舟。”

沈雪枫见他好似是真的脑袋不太灵敏,便问道:“小郡爷,你怎么会出入这种秦楼楚馆?还这么明目张胆,回去以后御史台定然要多参你几本了。”

荆屹闻言露出委屈的面色:“参吧,使劲参,反正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们也会参的,那帮老东西……再说了,我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生气了我喝酒,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齐逾舟又给他点了一碗糖水,开玩笑道,“你这鞭子甩得这么利索,谁敢惹你生气啊,若是真惹你生气,你抽他一顿不就是了。”

荆屹眸光有些迷茫,随后摸索着抱紧自己的鞭子,怒道:“不许提鞭子的事儿,这是我的鞭子,只有我能用,谁都不能拿他抽人,当朝宰相也不行!”

沈雪枫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倒是说说看,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惹了你的。”

荆屹郁闷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江宿柳了。我走时陛下特意吩咐我,来了东都要谨言慎行,盯准宰相,若是发现他有什么不轨之心,需立刻纠察驳正,再暗中禀明陛下,我一直都做得好好的。”

齐逾舟闻言:“什么?陛下让你监督宰相?”

沈雪枫则说:“你们荆家世代忠臣良将,专出廉臣,纠察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你了。”

不论怎么说,乾封帝的帝王之术倒是从没出过差错,既知江宿柳不会那么遵循臣纲,便专门派一个上纲上线的人盯着他。

尤其是荆屹这种一向对贪吏持鄙夷态度的忠臣。

“所以我一点错都没有,”荆屹指了指自己,“因那几个州的旱灾,夏麦收成不好,大殿下与江宿柳前几天从商会买了粮一起去赈灾,结果这个奸佞小人私自把大殿下买来的赈灾粮换了,精米当成礼送给了几个刺史,良米里面掺了麸和糠,那麸是什么吃的,是猪吃的,他怎么能这么干!”

他口中的奸佞小人自然是指江宿柳。

沈雪枫默了默,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故意将他送的礼截回来了,又将糠米掉了包,送给那些贪官污吏,当众揭发了江宿柳,”荆屹说到这顿了顿,“然后他生气了。”

沈雪枫语塞:“你这样让他下不来台,处处给他使绊子,老师当然生气了。”

荆屹握紧鞭子,说:“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我的鞭子抽我!”

“……?”齐逾舟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荆屹掀起袖子给他看鞭伤:“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我说的还能有假?”

他想,自己定然是给了江宿柳一个大大的下马威,所以江宿柳脸上挂不住面子了,这才恼羞成怒反击自己。

毕竟以前他对江宿柳明嘲暗讽的时候多了去了,他从来没正眼搭理过自己。

不过……江宿柳给他的屈辱,他会记一辈子。

荆屹仍记得十分清楚,那天他将掺了糠的米包划开,里面混入麸的粮食哗啦啦倾斜出来,在场的各州刺史脸色都很难看,认错之后很快便告退了,江宿柳的脸色犹甚。

当着所有侍卫、下人的面,江宿柳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来人,将小郡爷给我绑起来,就绑到这袋米面前。”

他虽无爵位,但此次出差手持御令,地位自然比荆屹高,那些侍卫不敢不从,荆屹一个不慎,还真让那群人得手了。

江宿柳从他腰间抽出鞭子,叫人关上门,扬手便对荆屹狠狠抽了一鞭。

只这一下,荆屹便知道他是有、或者说曾经是有功夫在身的,那一鞭力道快准狠,抽痛得恰到好处。

自小受宠长大的小郡爷脸上挂不住,恼怒道:“你竟然敢抽我,你敢抽我!”

江宿柳又抽了一鞭,满面冷然:“我抽你,是因你没见过世面,这些天任凭你如何给我下脸、使绊子,我都忍了,但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你可知惹了那些刺史,没饭吃的灾民会是什么下场?!”

荆屹驳道:“你要是不动勾结送礼的歪心思,我哪来的机会给你下脸?江宿柳,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宿柳冷声说:“你懂什么?大皇子购的是陇右上好的精米,这东西到了灾区,绝无可能有机会送到灾民手上,百石精米,道扣一半,州再扣一半,县里接着盘剥,饥民能领到二十石就算长官仁慈了,小郡爷,你是清廉,但你能保证这全天下为朝廷做事的人人清廉?你今日骂了那几个刺史,他们不敢找你撒气,你猜他们会怎么折磨自己的下属,怎么折磨自己的百姓?”

荆屹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脸色白了。

他自诩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没想到今日被皇帝曾经最中意的一只狗教训了,且他还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因为江宿柳说的有道理。

他第一次知道只有掺了猪食的粮食,那些官员才不屑于贪污,人要是真的饿怕了,不管是谁的东西都会去抢一抢的,更何况这些手上有点权力的小官。他也才第一次知道为官之道或许不在自身是否清正廉洁,而是尽最大程度调和各方矛盾、满足廉臣与邪佞各自的需求,这才能祸不及百姓。

江宿柳抽了他四鞭,将鞭子甩在地上,唤了所有人进来:“都给我看着小郡爷,不是扬言爱惜粮食、不肯叫那些狗官吃到么?把地上的米捡完了再给他松绑,这袋米送去赈灾。”

说罢,白衣丞相仙气飘飘地走了,看得荆屹一愣一愣的。

他白日里气愤江宿柳不给自己脸面,还抽了自己,夜里躺在床上,也都是江宿柳抽人时的模样,生动、鲜明,想忘都忘不了。

荆屹合上被子,生气地低语:“他竟然敢抽我!”

掀开被子,语气又不清不楚地黏糊起来,他攥紧被子,小声道:“他竟然敢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