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想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并非那么轻易。这段时日,姬焐过得的确有些艰难。

姬长燃打算鱼死网破,便定然会给自己留一招后手,污蔑姬焐篡位弑君,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既然齐逾舟和沈雪枫联手将他调换修筑材料的事告知姬焐,姬长燃便有意按下此事不提,他将荆屹带兵闯宫、与江宿柳一同谋反的事情揭发出来,又检举沈氏商号偷工减料,同时暗中派人潜入东宫,打算挟持沈雪枫,用他的软肋逼他就范。

谁知他扑了个空,沈府也被姬焐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他根本无从下手。

远在饶州的沈氏一族便成了郭党眼中的众矢之的,这段日子并不好过,好在有池卿暗中帮衬,他们并未遇到多少危险。

姬焐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唤来太医院与大理寺的仵作当众验了乾封帝的尸体,答案却并不像姬长燃所说那般,乃是毒发身亡。

他是受到重击砸死的,以目前的证据来看,死因只能是上阳行宫的坍塌。

有了齐逾舟上交的罪状与沈盟的人证,很快,有关姬焐弑君的流言便不攻自破,姬长燃不知净苍用了什么法子能抹去乾封帝中毒的痕迹,亦不知净苍何时被姬焐收买。

谋杀先帝的罪名便落到他头上。

这时他话锋一转,取出袖中信物与地图,向众臣宣告,自己已知晓真正的皇陵所在之地。

朝中心腹大臣皆知,只有储君才有资格寻得皇脉、进入皇陵,姬映秋见他真的寻到了皇陵墓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依姬长燃口中所言,乾封帝是在东都临危授命于他的,他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顶替姬焐。

谁料,姬焐当着众人的面取出两枚破碎的玉珏,将其合二为一。

大家的脸色立刻变了。

那处隐秘的皇陵之所以重要,全然因为里面藏着可以调换姬氏骑兵的兵符,历来都是皇帝身上留一半,皇陵里放一半。

现在完整的玉珏躺在姬焐手中,谁才是真正能继承皇位的人,一眼便知。

随后符辛辛被江宿柳领进大殿,将姬长燃背地里并不光彩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郭党的颓败这才成了定局。

无法诞下皇嗣,这对姬长燃来说是致命的一击。

扳倒姬长燃何其容易,但他背后的郭皇后和朋党却不死不休地要将姬焐在登基大典前成为一具尸体。

姬长燃入狱后,先帝丧事便由姬焐一手操办,守灵的这段日子里,他遇到刺杀无数、死在他手下的叛臣血流成河。

姬焐执掌大权不过数日,许多人便明白过来,他并不像东宫时那么好相与,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如何,也丝毫不顾先帝灵体尚在时的规矩,太极殿几乎日日见血。

归顺新帝者自会安然无恙,朝中人若想反叛,便只能去死。

正所谓强的怕硬的,硬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很快,朝中各党派达成一致,乖顺地迎接新帝登基。

姬焐这才得了空,马不停蹄地去往沈府。

新帝的銮驾在天将亮时仓促地抵达太极宫,宫人们纷纷跪地迎接,就见陛下抱着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冲进寝殿。

半盏茶时间不到,所有的太医连滚带爬赶到了殿中。

新帝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微微敛着眉毛睡着,像是沉睡在噩梦中一般,无法醒来。

姬焐的脸色很差劲,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跪了一地的医侍,一字一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回陛下,沈大人忧思过度,身体里亦有不少顽疾,这才伤了根本,不过沈大人并无生命危险,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便好。”

“一段时间是多久?”姬焐慌乱而烦躁地问,“朕要让他现在就醒!”

“按照正常情况来看,不出二日便可,沈公子身体差些,约莫、约莫五日。”

二日、五日都过了,沈雪枫还是没醒。

新帝第一次情绪失控,发了火。

太极宫内的瓷器一夜之间全部成了碎片,皇帝望着满地的狼藉,红着眼睛将医侍们一个个揪起。

“都愣着做什么?!朕要看到沈雪枫醒!”

要知道,哪怕在面对大皇子质疑他篡权夺位时,姬悟都没有如此失态,且自从陛下年少时在先帝的千秋宴上出了风头起,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宠辱不惊,心绪稳重。

怎地有人与他争夺皇位都不生气,反倒为了幼时的伴读昏迷不醒而如此大发雷霆?

第六日,净苍与尹岚一齐入了宫。

姬焐日夜守在少年床边,神色阴郁得可怕,尹岚搭脉施诊时,他双目猩红地望着他:“沈雪枫何时会醒?”

“看上去,沈公子好像真的是伤劳过度,身体强行进入安眠而已,”尹岚劝慰道,“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姬焐盯着少年的脸,古怪地低语道:“雪枫到底在为什么事情伤神?”

尹岚挠挠后脑:“这我就不知道了。”

净苍也摸了少年的脉象:“兴许沈公子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待见到陛下后,强撑着的精神松懈下来,一直紧绷的身体自然出了问题。”

尹岚与净苍走了,沈雨槐和齐逾舟又一同进宫来探望沈雪枫。

姬焐穿着玄色的龙袍,面沉如水,阴鸷地望着齐逾舟,轻声问:“你可有办法知道雪枫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逾舟用系统查看了沈雪枫的状态,犹豫着说:“他不会死,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的确有些疲劳,再给他的身体一点时间吧。”

问了沈雨槐,她也只是说些姬焐早就猜到的话:沈雪枫在府中修养时睡得有些少,每日总望着府外,应该是在担心外面的情况。

来探望病情的人如流水一般来了又走。

姬焐跪伏在少年的床边,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吩咐道:“去宫外买两碗小圆子,再端上来一碗糖吧。”

糖水买回来了,侍从将它们放到几案旁,姬焐望着少年巴掌大的小脸,心中一阵绞痛,胸中窒闷,呼吸也变得不畅。

他心里其实清楚得很,雪枫到底为了什么才忧思过度。

还能是为了什么?

沈雪枫那天晕倒在他怀里时,好似问了他一个问题:姬焐,我是你的累赘吗?

轻飘飘几个字,在姬焐脑海中却如雷贯耳,顿时将他曾经的记忆勾起。

姬焐视线紧紧盯着少年的脸,不舍得离开半分,他拉起少年的手,眼睛微微阖上,泪水就流了下来。

“雪枫……忧忧,我食言了。”

他将整碗的糖块倒进其中一碗糖水里,咸涩的泪水混杂其中,姬焐闭着眼全部吃了进去。

他伏在少年身边,像只丢了主人而失魂落魄的大狗:“我吃了两碗,这是惩罚,只要你不醒,我会每天都吃的。”

姬焐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经历如此无措崩溃的时刻。

他自记事起,便知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永远属于自己的,在短暂地拥有和失去之后,也并不为之感到可惜。

哪怕入主东宫后,对待皇位也是如此想法。

但他偏偏想在这浑沌的一辈子里占有沈雪枫,他想永永远远把这个人攥在手里,生时无法相遇,死了也要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同坠入黄泉。

一想到沈雪枫不知何时能醒来,姬焐就置身于巨大的恐慌之中。

原来他走投无路时,也想如那些平民百姓一样,将自己最好的东西悉数奉上,乞求神明的垂怜,将他想要的一切赐予他。

他因怕失去沈雪枫而将他送回沈府,现在又因此而体会到可能失去沈雪枫的痛苦。

沈榄与郡主为他取字沈无忧,为的不就是让他这辈子无忧无虑么,为什么明明取了这字,他还是一样会为别人忧心?

雪枫到底去哪儿了,会不会去了那个可以骑熊骑马、将龙鳞射下来的世界……或者是那个他可以和齐逾舟天天见面的地方。

一日复一日,沈雪枫还是没有醒来。

姬焐见不到活蹦乱跳的沈雪枫,平日里处理公务时也是一脸郁色,朝中日日处于高压状态,所有人都紧绷着,万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齐逾舟忽地如鱼得水,颇得新帝赏识,几乎隔二岔五便要进一次御书房,但听宫仆所言,聊的又都不是朝政事……

也没人能听懂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宫婢道,那位榜眼倒是像博览群书一样,对王朝以外的各地趣闻了解得很,经常为陛下介绍不同的风俗人情,陛下每次都听得很认真。

宫婢想到这,又添道,对了,他们还经常聊及昏迷的沈大人,有时看陛下的样子,仿佛羡慕极了齐大人一般。

可陛下都已是九五至尊了,他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不知多少人背地里都羡慕陛下呢。

陛下平日里看着十分可怕,在太极宫内却又神色轻柔,听说他不放心沈大人的安危,日日与昏迷的沈大人同吃同住,除此之外,太极宫里经常有人送甜食进去,陛下昔日在东宫豢养的小犬也能获此殊荣,在寝殿中安歇。

有一次宫人半夜里醒来,能看到陛下点着灯守在殿门口,面颊泪光斑驳。

不过这应当不是真的,陛下一向喜怒不行于色,怎么可能会哭,一定是那些宫人看错了……

对,一定是那宫人看错了,或者恶意编排陛下,陛下从来不会让自己不顺心过,看看诏狱里的大皇子就知道了,他现在可是要多惨有多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