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窗外夏日的晚风卷着热气,扑到脸上让人心烦气躁。可施云琳的声音就是一汪清凉的山泉水。

“我给你起的名字。”

“嗯……我以后不会再乱喊你的外号了……”

亓山狼转回脸看向她。

施云琳微微蹙了眉,歪着头去瞧他,见他眼底有些困惑,还一丝奇怪的高兴。施云琳看不懂。

“是不是不喜欢呢?”她再一次问。

亓山狼垂眼时,低笑了一声。

“可以。”他说,“你怎么叫我都可以。”

只要你叫的是我,就行。

施云琳这才笑起来,她攥着亓山狼的手,拉他身边坐,将写着他新名字的纸递给他。“《说文解字》都被我翻烂了,想了几个月呢。”她轻柔的语气里噙着丝邀功的撒娇。

亓山狼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两个字。

“狼?”

“不不……不是你那个狼!”施云琳给他解释,“是琳琅的琅。唔……反正就是和琳字很近的字。”

“一对的?”

施云琳垂眸,只是呢喃一声:“粗俗……”

“玉?”

亓山狼只说了一个字,可是施云琳明白他是在问她为什么用这个字。施云琳目光躲闪,小声搪塞:“随便找的……连起来觉得好听就用了呗。”

她又立刻转移话题:“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也不全呢。要姓什么呢?亓?任?或者施?”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研墨,想要让亓山狼学会写他的名字。

“随你。”亓山狼才不在意什么名字,他现在也没心思学写字。他站起身,扔了施云琳手里的笔,弯腰将人抱起来,大步往床榻走。

施云琳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亓山狼扔到了床上。她在床榻上堪堪坐起身,瞧着亓山狼已经在脱衣服了。

“不行不行!”施云琳一边往床里侧缩,一边摇头拒绝。饿久了的人才不会在意吃相,吃得多吃得凶是正常。施云琳昨晚就受了罪,瞧着亓山狼俯身压来。她双手抵在他胸前,连连后退,软声拒绝:“你……你倒是让我缓缓,还疼着呢!”

亓山狼凑近,唇齿蹭在她光洁赛雪的颈侧,低声:“亲亲就不疼了。”

施云琳震惊地呆住,骇然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问:“你跟谁学的这话?”

施云琳呆怔的短暂时间,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亓山狼撕去了。

给人起名,总要含着些寄寓。

玉,是温润如玉的寄托。人生这样长,兴许他哪一日就转性了,变成风度翩翩的如玉郎君呢?不要求在别的时候,只是在床笫之上就行。

平安符一下又一下碰着施云琳的后脊,她尽力伸手去揉自己酸疼的膝盖。脸被迫埋进锦被里的时候,施云琳心想自己这寄寓,恐怕是很难能达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斜斜的雨幕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洒在书案上。让满案的“琅玉”二字,片片湿潮,洇染出几分缱绻的温柔。

第二天早上,外面的吵闹声让施云琳早早醒来。不需要出去看,她隐约听到是来拜访亓山狼的官员。时间还早,那些官员只是来送礼的。送了东西,人便走了。

长青巷这小院地方并不大,一箱又一担的礼物,快将小院堆满。平日里,官员们断然不敢这样送礼。可今日不同,这些是打了胜仗后的贺礼,甚至很多东西都是官员代表百姓送来的。

施云琳梳洗过后,朝亓山狼走去。他正坐在书案旁,听了施云琳的话,在学写他的名字。

也青在外面叩门,询问他们两个醒了没有,要不要去厅房吃早饭。

“我们一会儿就去。”施云琳应声。

施云琳看了看亓山狼,转身去梳妆台那儿拿了几根红色的发带。

“我不给你束发,你就不束吗?”施云琳缓步走过来,拿开亓山狼手里的笔,放下。

她拉过亓山狼的手,教他如何束发。

看着发丝从亓山狼的掌中滑落,施云琳有些好笑地喃声:“这么大一张手,怎么连头发也握不住呢?”

亓山狼彻底松了手,又晃了晃头,发尾滑过施云琳的手背。施云琳无奈,也不让他学了,仔细给他束了发。青丝落在她的掌中,变得听话。

她一手拢着亓山狼的头发,一手拿起红发带,又瞧着他左侧的头发没有拢顺。她咬着红发带,腾出手来重新去拢。

亓山狼抬眼,盯着施云琳咬发带的唇齿。红绸发带中的一截被她在含在口中,那陷在她唇缝的一截何其有幸。暖风徐徐,吹着垂下来的发带,轻抚着她赛雪的娇靥。

有时候她连咬他都不太情愿。

它何德何能。

亓山狼伸手,将发带从施云琳口中扯走。

施云琳浑然不知他的心思,拢好他的墨发,拿走他掌中的红发带,为他绑缚。

她弯腰,凑到亓山狼另一侧去瞧是否齐整。披散在她肩上的柔发滑落,轻轻碰了一下亓山狼的脸颊。

“好啦。”施云琳直起身。

亓山狼伸手去摸她的青丝。让她滑柔的青丝将他的长指裹贴。

施云琳望着亓山狼探究的明亮眸子,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她拍开亓山狼的手,哼声:“没学会给自己束发之前,休想弄我的头发。”

她又去握亓山狼的手,拉着他往外走。“走啦,别让母亲她们等我们太久。”

两个到了厅房,付文丹正和沈檀溪在说话。瞧见他们两个过来,也青赶紧小跑着去厨房,和柳嬷嬷一起端早饭过来。

早饭端上来。施云琳发现有烤鸡、烤鸭、肘子,甚至还有一只烤羊腿。原先她们几个口味都清淡,早饭几乎不碰荤腥。

施云琳笑:“今日倒是丰盛。”

柳嬷嬷赶忙顺势接话:“皇后特意吩咐的。家里没有备着那么多肉,天还没亮,和我一起去市场买回来的。”

付文丹看了柳嬷嬷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

施云琳转眼看向亓山狼,见他拿着筷子正在吃东西。她便对母亲说:“母亲你不用给柳嬷嬷使眼色,他听不懂的。”

施云琳转眸望向亓山狼,将话说得直白:“我们平时不吃这样,都是给你准备的。”

亓山狼抬眼看她,说:“我听得懂。”

施云琳一愣,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轻哼了一声,自顾吃东西去了。

亓山狼有些无语。他不爱听人说话,所以就不去听。没听自然就不懂。这不代表他真的听不懂别人说话。他发现在施云琳眼里,他好像是个傻子。

不过亓山狼又发现,好像是因为施云琳在他耳边絮絮说了太多的话,他听人话听得多了,如今对些歪歪绕绕的长句子也不需要反应时间了。

一顿早饭也吃不清闲,又陆续有宾客至。也青和柳嬷嬷也不吃东西了,几乎守在院子里。

好在宿羽很快就到了。

庆功宴有二日,昨天第一日亓山狼只是露了个面,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后两日都不会去,这些大臣和京中无权的显贵世家们都跑到这里来了。

宿羽瞧着堆满院子的贺礼,让人全抬到大将军府了。他又大手一挥,直接令人在这里摆了宴桌。

小院子不大,一张张宴桌摆在了院外,铺满了整条长巷。院子里还算清净,院外的巷子却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付文丹有些忧虑,将施云琳拉到一边。她愁道:“宫里那边这两日还办庆功宴吗?这大臣和世家、百姓都跑到这边来,让宫里怎么想?你那夫郎若是真的要掌权操控傀儡皇帝便也罢了,可我瞧着他不是那样的人。”

施云琳也很忧愁。和亓山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被重逢的甜蜜环绕,让她没有去想太多事情。此刻倒是愁丝爬满心头。

昨日母亲遇难,紧张惧怕之时,施云琳想过哄亓山狼造反。可冷静下来,她又不愿如此。

她不愿意亓山狼背上反贼的千古骂名,也不愿意利用他。更是因为她知道亓山狼不属于积血堆尸的玉阶之上,山林大海才是他的家。

可是另一方面,他确实太耀眼,就算他没有反意,亓国皇室也不会放过他。

施云琳忧愁地望向亓山狼。他和宿羽立在檐下,宿羽正在不停地说话。施云琳忍不住去想,比起听那些阴谋与阳谋,他可能更喜欢听山林里的风声。

宿羽禀完了事情,最后道:“对了,昨天让我查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没听清。什么雨?”

亓山狼昨天说得快人又很快走了,宿羽没听清。

“不用查了。”亓山狼转头,寻找施云琳的身影。

付文丹已经进了屋,施云琳一个人坐在院墙下的长凳上。姹紫嫣红的鲜花沿着院墙肆意生长,她坐在花墙之下,垂眸凝思。她忽地抬眸望过来,那满墙的花草瞬间黯然失色。

亓山狼大步朝她走过去。

瞧着他走来,施云琳弯唇,唇角抿出柔和的笑。亓山狼在她身边坐下,施云琳微微偏过头,靠在他的手臂。

一墙之隔,外面传来热闹的庆贺声。落入施云琳的耳中,她听不出多少喜悦,只觉得吵闹。她问:“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朝野都以为你会一鼓作气,再攻几座鲁国的城池。”

“怕死。”

施云琳呆住。她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她不敢置信地坐直身子,愣愣望着亓山狼。

亓山狼十几岁时被赵兴安骗下亓山。赵兴安哄骗他,若扬名万里,就能找到他的父母。那时他年少信了,却又不仅是因这谎话。

他确实喜欢厮杀的痛快。

抚养他长大的狼群早就不在了,他活了太久,渴望于厮杀搏斗中骄傲地结束生命。

生,是为了灿烂地赴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太多的牵绊。

他盯着施云琳的眼睛,问:“我为了亓国去屠杀鲁国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是施云琳教会他的词。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征战的意义。他生于山野,从未将自己当成过亓国人。如果驱敌是为了保无辜子民平安,那么抢别国的城池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弑杀,他曾甘心为刀。

现在,他不愿意再做亓帝的刀。助亓帝灭鲁,然后呢?再陷入亓帝的算计阴谋里?他今日灭了鲁,明日亓帝就会向他动刀。

赴死的人开始畏死,将不再甘愿走进卑劣陷阱。

良久,施云琳轻轻点头,她双手握在亓山狼的手腕上,认真地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们回亓山!”

亓山狼却笑了。他将施云琳的手握在掌中。

“回不去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