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雨疏这样在学术和权力上都登峰造极的人物,在这样庄重的会议室上发出质疑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史密斯博士战战兢兢地发表完自己的意见之后,神色有些慌张,他已经为自己最后开的那个玩笑感到后悔了。刚准备坐下,又站起了身来,用谦和的语气说道:

“林主席,以上仅代表我个人一些不成熟的观点。如果您认为我提出的意见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您可以选择不回答。”

史密斯在坐下的时候,当着林雨疏的面第一时间按下了绿色的同意按键。

林雨疏虽然脸上带着浅笑,眉宇间的威严以及眼窝中射出的锐光却未减半分。

“史密斯博士,您刚才对人工冬眠技术弊端的阐述是非常客观实际的。我很惊叹于英伦皇家科学院在人工冬眠技术上取得的成就,从这一点来说,我要祝贺你们。”

随后,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我想大家一定认为在75年之后,带状星云将不再影响地球,我们也可以在高度发达的科技和逐渐缓解的环境中越过越好。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那么这一切确实会发生,而人工冬眠技术最终也派不上用场,那也是人类的幸运。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75年之后,人类面对的地球是一片废墟,我们的子孙们也已经精疲力竭。恶劣的环境是他们在未来数个世纪内都难以改善的,那时候的人们应该怎么办?”

随后,林雨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投影屏幕,上边显示出了一幅地日轨道模拟动画,但那很明显不是当前的地日轨道。因为,模拟动画上的地球正绕着一个鸡蛋般的椭圆形轨道运行。看起来林雨疏对今天可能提出的问题都早有准备。

“如果我们的空间工程清除星云的达成率高于90%但低于80%,那么地球的轨道就会变成大屏幕上的样子。根据数学模型推演,近日点的地表最高温度会超过90度。而在远日点时,因为大气成分变化,最低温度会低至-65度。”

众人看着屏幕上的模拟动画发出了阵阵惊叹声。

“在这样的极端轨道下,近日点和远日点是无法在地表大规模进行生产活动的。就算是有掩体保护的地面工业区,也会因为极端气候的反复摧残而逐渐老化。一旦我们维护的速度跟不上老化的速度,那么生存将陷入死循环。”

“地下城不是有自持生命循环能力吗?即使完全不依赖地面工业区,我们依然可以在地下生存。”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林雨疏的目光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不打追究道是谁提出了这个问题,她压低了嗓音,沉沉说道:

“没错,地下城是有完善的自持循环能力,甚至能让地下的人类一个世纪都不用回到地面。但所有机器设备都有需要更换备件的时候,而地下城是不具备工业生产能力的。如果地面工业区产能无法满足需求,那么地下城的生态系统在一定范围内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到那时候,食物、空气、空间这些生命最基本的诉求,就会成为激发生命最原始的兽性的元凶,那时候的地下城会成为只有丛林法则的修罗场。

只有在产能和种群规模再次达到平衡之后,秩序和文明才能再次回到那一小部分幸存下来的人之间。但他们可能已经很难再将他们定义为我们认知里的人类了。”

会场上静若寒蝉,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畏惧。他们呆滞的双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子孙,在那个在人类之间弱肉强食的地下世界相互屠戮的景象,那是真正的地狱。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雨疏暂停了讲话,似乎是有意让那冰冷的恐惧在这会场里充分蔓延。几秒钟之后,她清澈的嗓音如硝烟中的圣歌一般,将众人从低迷的情绪中带了出来。

“人工冬眠的最大优点就在于,能让人体在极低的代谢水平下保持生命延续。如果上述情况真的发生,那么人工冬眠技术可以让绝大多数人在极端的近日点和远日点进入冬眠,从而减少资源消耗。

这样,我们的子孙在极端环境下,才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用科技之力扩展生存的空间,去对抗自然的宿命。有人会说,冬眠付出的是生命时长的代价。如果我们的子孙要在那种环境下生存,这也就是生存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或许,当下的人们会因为我们将宝贵的资源投入到这样的一项技术中而责备我们。如果移山计划一切顺利,未来的人们也会嘲笑我们杞人忧天。

但这些都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如果极端情况真的发生了,而我们没有为他们留下技术储备,那将不再有人知道今天发生过的一切,那将是何等的悲凉。”

会场再次陷入沉寂,林雨疏的话如无声处听惊雷一般震撼着每个人的思维。陈飞宇也在这一瞬间认识到了妻子正在从事一项何等伟大的事业,他的眼角甚至莫名地渗出了泪珠。

“对不起,林主席。请原谅我以粗浅的见识来玷污您深谋远略的宏图。”史密斯博士带着啜泣的声调将会场的气氛一下带到了燃点,稀稀拉拉的掌声逐渐变得热烈起来。

陈飞宇低头拭去泪痕的时候,看到了一旁的周成。他此刻唇青面白,目光焦躁地盯着林雨疏。他一手紧握成拳放在桌面上,另一手在衣兜里翻找着,他这是在掏烟的动作。老烟鬼们在烦躁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要抽支烟。

周成只能无奈地接受,他翘首以盼的基础科学的春天,还没有开始就进入了冬天。此刻他心中如被塞入了一颗滚烫的火炭,面对林雨疏坚韧如钻石般的资源分配计划,他毫无办法。

他并不是因为自己曾在同事前夸下海口而恼怒,而是因为基础科学将要错过这趟科技快车而悔恨。就在他胸中的愤懑与苦楚伴随着希望的碎片,将要如燃尽的蜡烛一般渐渐熄灭。

就在此时,林雨疏的目光扫向了周成,她似乎一开始就知道周成在焦躁地盯着她。在他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陈飞宇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目光挪开,生怕那针尖麦芒交汇之时迸发出的火光烫到自己。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成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林雨疏,而她的视线却几乎没有在周成火辣的目光中停留片刻。陈飞宇很肯定林雨疏看到了周成,但她似乎是故意让周成的烦躁在颤抖的身体中继续发酵。

对于周成这样的人来说,如此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蓄意的侵犯还要恶劣。周成身旁的人凑到他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那人用恳求的眼神在林雨疏和周成之间来回切换。虽然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尽力浇灭周成身上攻心的急火。

林雨疏环视会场,严峻的面色有了些许松动的痕迹,她用平和而极具穿透性的声音说道:

“会议第一阶段到此结束,我要感谢各位以最专业的精神和最宏大的眼光通过了科研资源分配的全部草案。我坚信我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是你们再次点燃了未来希望的火种。

一个世纪后,在苦难中再次生根发芽的文明会记住,他们重生的土壤是我们在现在为他们留下的。”

会场上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林雨疏做了下压的手势之后,会场再次安静了下来。她的面色也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稍事休息之后,会议进行第二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