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飞宇按照和林雨疏约定的时间，开车驶出城区的时候，冰风暴已经停歇了。郊区是一个纯粹灰色的世界，空中若隐若现的尘埃抹去了天空和大地的界限，让人感觉置身虚空之中。若不是路旁偶尔歪歪斜斜的路牌，文明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荒芜的世界存在过。
拐过一道挂满冰柱的断崖，被风暴装点得如高原雪山一般的燕山就在眼前了。刚进山没多久，远山的背后突然腾起一片雪雾，冷风推送着浓黑的乌云，昏天黑地地压了过来。陈飞宇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咬了咬牙，决然地向着那黑云的深处驶去。
来到庄园门口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依旧萧瑟，曾经茂密的灌木被死死地压在了凝冰之下，就连粗壮的乔木也在冰风暴持续地削切之下，只剩下了残缺的主干。
唯独那挺立在峭壁和山谷之间的院门，依旧保持着当年的精致和风雅。它干净得和这个污秽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是一扇通往异世界的时空之门。陈飞宇刻意看了看院门上方的铭牌，“3717”的字样没有丝毫褪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地打开了。一席连衣长裙的林雨疏站在了门框下，披在肩后的卷发里没有半点银丝。她的脸上看不出妆容的痕迹，岁月恰如此时漫天的冰寒空气一般，绕过了这位年过古稀的女人。
“小陈，你来啦！外边儿冷，我们进去坐吧。”
绕过峭壁上的小路，刚刚走进院落，一股暖流就伴随着“嗡嗡”的低沉轰鸣声包裹了上来。陈飞宇抬头看去，错落有致的楼阁和十年前几乎没有区别。楼前曾经繁花似锦的园林草地已经被覆盖上了混凝土。
无数根两人多高的金属墩柱，如葵花籽一般，遵循着斐波那契数列的规则，在宽大的混凝土广场上排布开来。每根墩柱的顶端都缓慢地旋转着一个外形如哑铃的构件，那巨大哑铃旋转的速度很慢，看起来异常沉重且不可阻挡。
整个阵列一起旋转式发出的低沉轰鸣，仿佛恰好与心跳的频率产生了共振，给人一种莫名的敬畏感。看着陈飞宇好奇的目光，林雨疏解释道：
“降温开始之后，花草就荒废了。我那帮朋友认为这片空地荒废了太可惜，你也知道，他们有的是物理学家、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艺术家。鸡一嘴、鸭一嘴地搞出了这一堆东西来，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不过这些设备逸散的热气，倒恰好可以让这个地方保持合适的温度。要不然这个肮脏世界里唯一的清净角落，也难逃成为冰封世界的命运了。他们干脆就以此为名，给这不伦不类的景观取了个还算贴切的名字——屏障。”
听到屏障这个词，陈飞宇心头本能般地一紧，但面色依旧毫无破绽：
“倒是有几分机械、艺术和科学相融合的美感，但我对艺术是真没什么鉴赏能力。”
“我也一样，如果不是能提供热量，我早就把这堆闹哄哄的机器拆掉了。”
两人谈笑间走到了阁楼里，陈飞宇的前额上已经渗出了热汗。他刚刚脱下厚重的防寒服，一名年轻的女子就走上前来接了过去。
“陈总，把衣服交给我吧，您在这儿用不上这个，我会帮您妥善保管的。”
从她的穿着和神态来，有很深厚礼仪功底。但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干练在里头，既不像是这里的服务人员，也不像是搞科研的。
陈飞宇四下看了看：
“林教授，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你的其他朋友呢？”
林雨疏从壁炉前拿过两杯热咖啡：
“现在这个天气阴晴不定，有个朋友提前到了，这会正在里边的阁楼休息，有的还在路上。对了，我听说你去看望了你的导师申穹。”
陈飞宇一怔，感受到了林雨疏闲庭信步的话语中浓重的示威气息。
“嗯，是的。老两口对组织提供的医疗帮助非常感谢，301医院的护士也很敬业。只是没想到短短十年时间，老师的风华就已不在，挺感慨的。”
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依旧风姿绰约的林雨疏。她和申穹算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但却仿佛是从两个时空里走来的。
林雨疏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徐徐摇着头，用带着几分批判的口吻说道：
“申穹曾经也是个有着远见卓识的智者，但他可能真的是老了。老眼昏花，思维迟钝。”
陈飞宇压着心头的不悦，浅浅一笑：
“这是自然规律，难以避免的嘛！”
林雨疏斜目看着陈飞宇，迟疑了片刻才说道：
“人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认知成习惯且无法抗拒的事物归结为自然规律，但你有没有想过，自然规律也有可能不那么自然。”
“林教授，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林雨疏深沉地看着陈飞宇：
“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形容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你觉得最准确的应该是什么？”
陈飞宇思忖良久，却迟迟没有开口。他并非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他很清楚林雨疏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但他担心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反而会引起林雨疏的怀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知道，我是个搞航天的，不太擅长于这种哲学问题。”
林雨疏呵呵地笑道：
“所谓的哲学，最需要的是与生俱来的视野宽度和高度，而不一定是条陈框架式的学习。而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具备这种天赋的。不如我换一个说法，你认为人类文明能够发展到今天，最依赖的是什么？”
陈飞宇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阁楼外压过群山的阴霾又是一阵思考之后，扬了扬眉毛：
“我觉得应该是幸运吧，三十多亿的物竞天择才有了文明出现的契机。但现在，我们的幸运好像到头了。”
林雨疏停下了搅动咖啡的动作，哀婉地叹息了一声：
“是啊，我们是需要何等的幸运，才能将统计学上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概率变为现实。三十五亿年，五次世界级的生物种群灭绝，才为文明的出现铺平了台阶。但人类出现文明以后，却一直都在寻求最高效的手段迫害和屠杀同类。
当第一只猿猴用同类的头骨砸开坚果的时候，人类的末日就已经写好了。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在公元纪元末期，社会学模型就预测过。人类有极大的概率在未来的两个世纪，因为战争而出现极大的倒退，最终将自己推向灭绝的边缘。”
陈飞宇浅浅地点点头，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说道：
“林教授，我觉得这个社会学模型的预测也不一定准确。在公元纪元末期，我们已经有近八十年没有发生过世界大战了，我认为这应该是人类走向文明的象征。”
林雨疏哼笑了一声：
“呵呵，八十年？你可能忘了另一个数据。从二战结束到公元纪元末期，世界范围内没有发生任何战争的时间只有26天。
而这八十年的所谓和平，仅仅是因为单方面的屠杀变成了相互摧毁才被迫维持的。这种建立在相互毁灭基础之上的文明，你也觉得是幸运吗？”
陈飞宇倒吸了一口凉气，怔怔说道：
“细思之下，还确实是如此。这种文明就像一群在晚礼服下藏着砍刀的人，在优雅的乐曲中跳着华尔兹。可能仅仅是因为踩到对方的脚，就会让鲜血溢满舞池。”
“六十年代的古巴，那曲华尔兹不就差点跳不下去了吗？”林雨疏带着几分轻蔑的口吻补充道。
陈飞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点头道：
“那这样看来，星云纪元的到来，反而才是人类真正的幸运！至少，我们真正地放下了想要摧毁彼此的念头和武器。”
林雨疏脸上露出宽慰的笑意：
“小陈，你果然不负申穹的培养和推荐。我早就说过，你是具有以文明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的天赋的。我希望你能够珍惜这种天赋，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