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桑枝再次来到医院,已经近中午时分。
昨天夜里她回家后，根本无心睡眠，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了很多跟心脏病有关的资料。
凌晨两三点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则是被墨尔本那边的电话叫醒。
那边公司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桑枝勉强打起精神,对着电脑处理了一早上工作，直到十点多才忙完。
这次回国,给人的感觉很糟糕。
桑枝觉得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处理好,乱七八糟的。
眼底的两片乌青连遮瑕膏都遮不住。
桑枝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带着张嫂熬的补汤,驱车开往医院。
这个时间点的桑瀚明没有在睡,背靠病床的床头坐在床上，除了面颊瘦削凹陷一点,脸色苍白一点，精神看着还不错。
他知道桑枝突然回国的事，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桑枝肯定会跟他发脾气。
正如桑瀚明所预料的那样,桑枝提着保温壶进来,站定之后红着眼睛直直与他对视,小脸鼓起来，看着很是生气。
桑瀚明先冲桑枝笑了笑，第一句话就是：“好了爸爸知道错了,不该瞒着你的。”
“要不是我突然回来，你准备瞒我多久？”
桑枝气呼呼的，走到病床的床头柜前,重重放下保温壶，“住院动手术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告诉我，难道我不是你女儿吗？”
“这不是怕你知道了会担心吗？”
“爸，担心归担心，你总得告诉我呀！”
“好好好，下次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听桑瀚明这么说，桑枝立刻紧张起来，眉头紧蹙：“呸呸呸，不许说！才没有下次了！”
桑瀚明笑了，一直在一旁的苏绮贞也弯起了唇角。
苏绮贞觉得他们父女俩应该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
当病床边只剩下桑枝后，她拉过椅子，坐到桑瀚明身边，小脸满是心疼。
“爸，你瘦了好多。一定很辛苦吧？”
面对女儿的关心，桑瀚明心内几分动容，摇摇头，安慰桑枝：“没事，人哪有不生病的，现在动完手术，以后就会好的。”
桑枝却说：“我问过医生了，以后急性心梗发作的概率还是高的。你不用骗我。”
桑瀚明见瞒不过桑枝，笑了笑，转移话题：“怎么突然回国了，前阵子你不是还说今年没有年假？”
桑枝顿了一下，含糊着：“想回来就回来了。”
“你一直不想回来，怎么会想回来就回来了。”桑瀚明最了解自己女儿，心中也马上有了猜测，关心询问：“怎么了，在那边过得不开心？”
桑枝没想到会被桑瀚明看出来。
她眨眨眼，笑起来：“没有，就是突然想回来了。你难道不欢迎我回家吗？”
桑瀚明还想说什么，桑枝就连忙说：“张嫂给你炖了汤，给你中午喝。”
“小枝——”
“爸，你别问了，我不想说。”
父女俩忽然僵持，简短两句话，却让他们沉默好一会。
桑瀚明看出桑枝心情不好，桑枝又怕自己的事情影响到桑瀚明的病情，垂着眼，在脑海里努力寻找着措辞。
过了一小会，桑枝还是选择撒谎，笑起来的时候，像是确有其事：“工作总是很烦人的，我的老板总是把事情交给我做，把我惹急了，我就跟他吵架了。他现在还没辞退我，但是我估计，我很快就要变成无业人士了。”
听闻是工作上的事，桑瀚明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没有工作就没有工作，你就算一辈子不工作，爸妈都养得起你。”
“那你得快点好起来啊，不然谁赚钱给我花？”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轻松不少。
桑瀚明说：“既然回来了，就多待一段时间，你快两年没回来，爷爷奶奶他们都很挂念你。”
“他们是挂念着给我介绍对象吧？”桑枝哼着声，“去年他们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是叫我回来结婚，你和妈也是。”
她伸手给桑瀚明掖了掖被角，改口道：“既然你们这么想给我介绍，那就介绍吧，我眼光很高的，太丑的太矮的太笨的我不要。”
桑瀚明很是诧异，要知道桑枝一向是最倔的。去年他被查出心脏病后，面临随时心梗的风险，家里人商量之下，决定瞒着桑枝。
他们一边瞒着，一边又想叫她回国，导致她发了好几次脾气，后面连电话都不想接。
现在桑枝忽然转变态度，这不免让他想到是他生病的原因。
“小枝，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用勉强。”
桑枝摇头，表情认真：“没有勉强，我自愿的。”
随后笑一笑，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的病情，说不定去年我一毕业就回来了，更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抱外孙了。”
桑枝不说破，她就是因为父亲的病，愿意相亲结婚。
她知道她家人都希望看到这一天，尤其是她爸爸。
生命不是无限的，她很怕她爸爸等不到她结婚。
“爸，我会努力完成你的愿望。我啊，一定会给你找一个又高，又帅，智商又超级无敌高的女婿。”
桑瀚明自知身为父亲，自己属实有些自私了，可他也的的确确怕来不及看到桑枝结婚。
做父母的，难免会落入俗套。
他们总是矛盾，一边希望孩子开心快乐，一边又施加压力，让孩子去做一些他们希望孩子能做到的事。
桑瀚明叹气道：“最重要的是你喜欢，如果你能碰上一个合适的人，结了婚，我也就心安了。随便哪天离开都行。”
桑枝鼻子悄悄酸涩，她眨眨眼，忍着眼泪，说：“爸，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
简芮溪原本约了桑枝下午出去玩，得知桑枝在医院，立刻拎了两个大果篮过来看望桑瀚明。
她们两个从小关系就好，桑瀚明也算是看着简芮溪长大，被她一口一个“叔叔”叫着，原本沉闷的病房瞬时热闹不少。
傍晚时分医生护士交接班，闻衡过来查房的时候，桑枝正准备送简芮溪离开。
简芮溪在这待了一下午，没一刻清净。
“闻医生。”
病房门口，桑枝碰上闻衡，礼貌打了个招呼。
闻衡微微停步，回了桑枝一个微笑，目光不着痕迹的多停留几秒。
随后他往病房里走，和桑枝两人错开身。
简芮溪忍不住回头去看，悄声问桑枝：“私人医院的医生颜值都这么高？”
桑枝无言一瞬，忍不住笑了，迈步往前走。
简芮溪赶紧跟上。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帅吗？”
“还好吧，应该没有你的未婚夫帅？”
“你别侮辱这位帅哥医生啊，我那个未婚夫怎么能和他比！”
简芮溪的婚事是父母强制定下的，她挣扎不得就干脆直接躺平，反正只要没逼她立刻结婚，她就当作现在没有这人。
桑枝这会儿心情还可以，跟简芮溪打着趣：“那裴路周呢？裴路周可以跟他比吗？”
简芮溪不自觉脸红起来，心虚岔开话题：“哎，刚才你爸妈在病房里说的，你打算接受相亲，是真的吗？”
好吧，提起这个，桑枝的心情好像又不可以了。
“是真的，”她有点儿无力，“总不能让我爸抱着遗憾去世。”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简芮溪搂着桑枝的肩膀，安慰她：“这个我有经验，你就当多认识几个人，不用有太大压力。看不上就走，你爸妈比我爸妈好，至少他们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不会直接定下来。”
简芮溪说完，见桑枝还是闷闷不乐的，连忙伸手捏捏她的脸。
“哎呀，开心一点。叔叔的病会好的，你呀，也会碰到一个高质量相亲对象。”
简芮溪脑筋一转，双眼放光：“或许，你现在找个男朋友，就不用相亲了啊？”
桑枝可算是有点反应了，皱起眉头拨开简芮溪的爪子，摸摸自己被她捏过的脸蛋，说着：“在梦里找吧，梦里什么男朋友都有。”
简芮溪：“……”
-
两天后，桑瀚明出院。
出院回到家的下午，桑枝的爷爷奶奶还有小姑都过来探望桑瀚明。
因为动手术的事，他们家过年都没好好聚一聚，这次大家都在，也算是一个家庭聚会。
桑枝刚开始真的以为这只是个家庭聚会，直到晚餐结束，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吃甜品的时候，小姑不知从哪拿出一叠准备许久的照片。
桑枝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坐在沙发主位的奶奶先发话了：“小枝，你挑挑，这么多照片，看中哪个就告诉我们。”
奶奶年逾八十，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发髻，双耳坠了两颗大白珍珠耳环。
脸上挂着和蔼的笑，说着：“前两天听闻你爸说你愿意相亲，我让你小姑赶紧找了一些合适的，你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桑枝：“……”
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爸才刚出院呢，她相亲的事情就直接排上日程了？
桑枝悄悄瞧一眼另一边沙发上坐着的桑瀚明，再悄悄看向正拿着小刀削苹果的苏绮贞，他们表情自然，似乎早就知晓。
这时桑枝才明白，原来今晚的重点不是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而是给她介绍对象。
纵然已经答应相亲，但是她内心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一想到要跟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对面坐着谈论婚姻，她就觉得浑身难受。
原来以为还有一些时间慢慢来，结果现在就给安排了——
行吧，既然打不过，就加入。
桑枝知道逃避不了，就伸手接过小姑递来的那一叠照片，开始翻阅。
全家人的目光都注视在桑枝身上，桑枝一张一张翻着照片，前面速度还算慢，后面则是越来越快，一下就翻到最后一张。
她把照片放到茶几上，说：“看完了。”
奶奶热切询问：“有看上的吗？”
桑枝摇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小姑很是疑惑，重新拿起那叠照片，说：“我可是精挑细选了好久，怎么会一个都没看上。”
桑枝眨眨眼，表情无辜：“确实一个都没看上啊。”
她发誓，她绝对没有敷衍的意思。
但是，这些人，确实完全不符合她的审美。
一直坐着没出声的爷爷接过张嫂泡好端来的茶，说话时候，略带几分不可拒绝的威严。
“再重新看一遍。”
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等到桑枝松口愿意相亲，怎么可能放过。
爷爷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如今上了年纪，花白头发配着黑色中式唐装，自留几分当年一家之主的气势。
桑枝自小就怕他，只好乖乖听话，再次拿起照片。
这次，小姑走到桑枝身旁，一张一张给她介绍。
“他是我朋友的儿子，前些年在意大利，现在回国了在做红酒生意。比你大了五岁。你看，长得还可以吧？”
桑枝仔细瞅着照片上留胡子的男人，蹙起秀气的眉毛：“他看起来不像是只比我大五岁，像大我十五岁。”
“……”
小姑伸手收走这张照片，换下一个。
“这个，咱们公司合作伙伴的侄子，大三岁，比刚才那个年轻。”
桑枝抿抿唇：“可是他的五官长得好省空间啊，都快挤在一块了。以后生了孩子像他怎么办？”
“……”
小姑不放弃，继续换下一个。
一连几个介绍下来，桑枝不是觉得人家年纪大，就是觉得对方长得老气，哪哪儿都是缺点。
到最后，小姑没办法了，摇着头道：“我看你啊，就不是真心想相亲。”
“小姑，你不能冤枉我，我是真心的，但是这些人我真的没看上。”桑枝连忙喊冤，“我不喜欢年纪比我大的，怎么也得跟我同岁吧。同岁才有共同话题呀。”
奶奶以过来人的口吻说：“跟你同岁的，心都没安定下来，还是爱玩的年纪。”
“是啊，同岁的不好找。”小姑也应和着。
这时，爷爷倒是想起什么，说道：“我记得老许家的孙子，好像跟小枝同岁。”
桑枝一下知道爷爷说的是谁，立刻摆手：“不行不行，他小时候可胖了。”
“现在不胖，早两年我见和他见过一次，瘦了很多，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桑枝不听爷爷的，坚决拒绝：“不行，青春期胖的男生绝对不可以。”
爷爷：“为什么不可以？”
桑枝满脸认真：“我怕结婚后我会出轨。”
“……”
“……”
“……”
在场的人互相交换眼神，都不大明白桑枝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姑见自己挑的人桑枝都不满意，妥协道：“行吧，改天我问问你大伯那边，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你有什么要求，你现在就说出来，免得到时候又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
“我的要求很简单，要高，要帅，还要年轻。我不喜欢比我大的。”
小姑笑起来：“你这个要求可真笼统。”
这时候，全程没怎么出声的苏绮贞突然说道：“相似年纪的，或许也有。”
她看向桑瀚明，说着：“前两天闻医生不是提起过，他有个去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弟弟，最近正在被家里催婚。”
桑瀚明想起来了，点着头：“对，是提过。”
“就是负责这次手术的那位闻医生？”
这次动手术，小姑也在，她回想一番后，说：“他的长相不错，又是医学高材生，他的弟弟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行了，就他吧。绮贞，你跟那位医生联系一下，约个时间见面。”
爷爷没耐心了，直接拍板，不再给桑枝挑剔的机会。
“在这挑来挑去，不如直接见一面。小枝，你也上点心，早点结婚，早点了了咱们一家人的心愿。你等得起，你爸等不起。”
爷爷的话，像锥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凿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客厅里的气氛霎时沉寂下来。
每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桑枝没觉得自己不上心，被爷爷这样训斥一番，心里很是委屈。
可抬头望向面带病容的桑瀚明，她的心又沉几分。
她抿抿嘴巴，低着声回应爷爷：“知道了，约好时间后，我会去见的。”
-
兴许长辈们是想速战速决，当晚苏绮贞和闻衡通过电话后，立刻就确认了见面的时间。
第二天晚上六点。
桑枝坐在约好的意大利餐厅里，等待着第一任相亲对象。
餐厅位于海城金融中心摩而大厦的22层，全方位玻璃设计，随便哪一处座位，都能清晰俯瞰海城的城市命脉。
但是今天天气不好，前几日淅淅沥沥的春雨在今天突然演变成一场大暴雨，整个城市灰蒙蒙的，沉浸到潮湿雨水里，什么都看不清。
桑枝侧头看着玻璃外面朦朦的雨雾，暴烈的雨水被风吹斜，碰撞着玻璃落地窗，整片玻璃满是快速下落的水流。
好大的雨。
这样的雨，让桑枝对今晚的见面更加不抱什么期待。
她的心情很复杂，能说是自愿，又可以说是不情愿。
谁愿意自己像商品一样，让人来挑选呢？
她挑别人，别人也在挑她。
桑枝略微叹气，手指轻轻点亮放在桌上的手机，手机屏幕显示现在是六点整。
他们约好了六点。
正当她以为相亲对象要迟到的时候，对面座位落下一道清浅的阴影，随着皮质沙发和大理石桌角弯折。
暴雨天气，餐厅里的灯光隐隐泛着昏调光，全景棕色色调，四处摆放的复古壁画和艺术品，凸显出强烈的意大利特色。
这样的氛围，这样说暗不暗又说清不清的灯光，让轻抬眼眸看过去的桑枝，瞬时陷入深深的错愕和失神。
心跳在空拍过后迅速跳动，周遭用餐的客人发出的轻微声响，在此刻如同被一键静音。
震惊，诧异，懵然，全都写在她的脸上，全都无法掩饰。
时隔四年，桑枝再次看到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发觉它仍然如记忆里那般情绪很淡，眸底沉如深海。
四年前的那场春日暴雨，像是从未停歇，在此刻骤然来袭。
桑枝好像再次被投掷到那个城市，那个空间，身心都留在那场暴雨里。
混合着潮湿水雾的冷风凛冽吹拂，她的心脏重新拥有了那一年不具名的颤动，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当时所有难过、激烈、混乱的情绪。
薄叙。
是薄叙。
桑枝怎么都没想到，今晚她要见的人，竟然会是薄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