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赵嫣应邀去探望苏敏,在九月末,天凉的时候。

苏府东门前有一段布满青苔的小路,马车行速慢下来,赵嫣靠在窗上,能看见程寂牵马走在路上的背影。

他还是那么沉默,轻易不肯吭声,可行事明显乖觉了许多,在徐照调理下越发像个合格的侍从。

车子停在门前,苏家奴仆早早迎出来行礼,帘子掀开,露出赵嫣光华美艳的脸。程寂立在旁,伸臂将她扶着。

柔软的手搭在左腕上,轻轻一点重量,水红裙摆拖曳在地,走起步子无声无息,只腕间环串轻碰发出细脆的叮当。赵嫣虽跋扈,一些细处的教养挑不出错,一抬手一提步皆是金玉锦绣堆出来的风情。

粗使奴仆和护卫止步在外,能随她进内园的男仆只有程寂。他停在百合轩的门檐外,和门上听消息跑腿的小厮挤在一处歇凉饮茶。

他通常不言语,苏家下人们已经习惯他的阴郁,轻易不来搭话扰他。透过小门的冰裂纹隔窗,能看见屋前一点光景。

赵嫣和苏敏坐在窗下,月婵将一大盒首饰匣子摆在案上。

“你要成婚,少不得多打些首饰头面,这些东西我寻常用不着,放着也是积灰,有瞧得上的就留着自个儿戴,没瞧上的也可拿来赏人,新嫁进去,总有不便张口的时候,为难关头,换几个钱使也不赖。”瞧苏敏一脸感激的样子,便又笑道,“张家主母自然短不了几样金银首饰,当我多事费这些口舌,你只轻巧拿着。”

苏敏搂住她,头枕在她肩膀上,“平昭,平素围在身边这么些人里,也只有你一门心思为我。”

生分的客气话自不必说,说了反而伤感情。苏敏是个有成算的,知道赵嫣这份心意有多贵重。

赵嫣闻着她头上清幽的香,笑问她:“这么香,是张珏送的花露?”

苏敏抿唇点点头,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惹得赵嫣蹙了眉,“你不能太软和,别一味纵着他使坏。来年四月才是婚期,总不能大着肚子穿嫁衣。”

苏敏脸通红,小声道:“没有,没到那个地步呢,我可没那么糊涂。”

赵嫣拍了她一下,有些替她惋惜,高嫁有高嫁的委屈,对方提出什么要求,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

“下个月我生辰,张珏跟张榛榛势必都要来,我父亲耳提面命,叫我届时好好表现着。”她搂着赵嫣叹息,“可是我过寿,你怎么能不到?又怕他们俩再做什么膈应你,又怕你为了我受委屈。”

这些日子赵嫣哪儿也没去,张珏后来假称醉酒当那日无事发生,还照常叫人派帖子邀她去做客,因着暮云公主的病,倒有现成的托辞,只是苏敏的寿宴,不来确是遗憾。手帕交婚前最后一个生辰,将来再贺寿,彼此身份都换了。

赵嫣笑着宽慰她,“这有什么,我规规矩矩上门做客,只在宾客人堆里坐着,他们能使什么坏?再说,岳家跟前,张珏知道轻重,你放心好了。”

苏敏这才点点头,“那等我给你下帖子,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一场。”回身瞥见她带着的几个人,问她,“怎没见你那北凉小郎?上回张珏气得不轻,私下里还抱怨。”

“你就照直说,说我出入离不得这人半步,正在兴头上,喜欢的不得了。”

苏敏摇头,“这话谁能信?不过是个奴仆,再喜欢也当不了半个人瞧。”

赵嫣笑了笑,苏敏的话说的残酷,但确是实情,天然的身份鸿沟,是道跨不去的门槛。没有哪个贵族会头脑发昏,为了个下人抗拒强权。

张珏只当她是负气,是失去心上人后刻意堕落沉沦,是怪他成婚选的不是她,等这股糊涂劲儿过了,还是会聪明地作出正确选择。

苏敏又问她,“你,真和他有过吗?北凉男人生的高大健壮,听说那种事也天赋异禀……”

赵嫣笑推她一把,“想什么呢?婚期定的太远,我瞧你是半天也等不及了。”

两人笑闹起来,声音远远传出去。程寂仰头看向蔚蓝的天,风卷着枯黄的叶子扫过地面。一转眼,他到南陈竟有半载了。

他被困在赵嫣身前身后的几尺之间,逃不脱,走不掉。渐渐也习惯了这平凡无趣的生活,有衣穿,有饭吃,个子又长高了半寸。徐照夸他是个好苗子,不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剑术拳脚,他仿佛都能很快上手,飞快领悟诀窍。他知道这其实并非天分,是曾有人细细予以教导。只是那些记忆太渺远了,残存在脑海里的不过斑驳的碎片。他勉强拼出一点脉络,只在其中尝到苦涩。

不见得比如今的日子更好。

府里为赵嫣做冬装,量尺的姑姑早早侯在厅前。赵嫣夜里睡不好,喊了程寂来给她念宋词,昏暗的房间里灯早就熄灭了,少年面色苍白,靠坐在床沿上闭眼沉睡。

赵嫣醒来便看见身侧的人,隔着一层纱幔,看他越发长开的五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将他留多久,等他彻彻底底长大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他通身干净文秀的气质会否变得不一样?她将一段松柏般倔强坚硬的人,弯折成如今这般,会低头会顺从,但到底还是不同,他永远不会如翟星澄那般温柔体贴,她想要的温暖终究没有得到。

赵嫣坐起身,抬手推了推他,“我要饮茶。”

少年睁开惺忪的眼睛,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回过神来,立即去拿茶盏。

他捧着杯盏上前,赵嫣抬脸问他:“不能在我吩咐之前就取茶来吗?为奴的人,岂可没半点眼色?”

不能多关怀过问几句,更体贴些吗?那人从不需她提醒,天然就明白她需要什么。

程寂沉默地望着她,她很清晰地在他那双澄净的眼睛里看到忍耐的抗拒。

他的服从和乖顺,不过是强行压抑着情绪罢了。

是迫于威势逼迫,为日子过得清净,不得已暂时忍耐罢了。

程寂不言语,俯身接过她饮过的茶盏,赵嫣觉得腻烦,甩开帐帘斥他,“滚出去。”

程寂从屋中退出来,立在阶前看天际灰蒙蒙的晨霭。日渐相处,能从细处渐渐明白她所求,养尊处优的女子,处处过得精细,夜里醒神要饮茶,口感要半温,辗转睡过去,日上三竿才起身,描妆梳发瞧片刻书,饮食过后又要沐浴,宫人跪在脚踏前细致敷一遍香膏。傍晚喜欢散着头发在窗前摆棋子,或是约了人听戏玩乐。夜里难入睡,总唤了他来诵词。或是出门游玩赴宴,便要闹到子夜时分,醉酒后尤其沉静,歪靠在他怀里缠着人。夜里入梦醒过来,时常望着他假寐的睡眼发呆……

他看到一个困在笼子里郁郁不乐的少女,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张扬喜悦。本质上与他并无不同,不过是屈从权势屈从命运的囚徒。

他竟在可怜她。

这可笑的一点怜惜之心,藏在他幽深不见底的情绪里,刻意板着脸相对,不说一句温言,他怕自己真的堕入奴从媚上的深渊。

他还想活得像个人。

哪怕这世上已经没人当他是个人了。

量尺的姑姑立在门前,几个侍从在旁陪着,瞥见一个男人从郡主房里出来,没有大惊小怪露出鄙夷神色,程寂平静地与她擦肩而过。

侯了约一个时辰,赵嫣才起身。

“郡主腰身比去年还短半寸,是不是饮食上不合胃口,有什么要求,该跟殿下提一提才是。”

任谁都不会信,赵嫣这样的人会为情所困。她自己也说不出口,为个逝去的男人长久沉郁伤怀。那些心事无从诉说,也无人可说。

暮云病得昏沉,杨卓推了外面的事,镇日守在她床前,太医日日来请脉,汤药不断,却总不见效。

“殿下这是心病,一日不解心结,一日便难痊愈。”

杨卓送太医出去,回过身来听见暮云剧烈的咳嗽声,他快步走进去,撩开帐帘替她抚着背脊,“杨卓,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

杨卓垂首:“殿□□虚,还得静养,莫要忧思太过。”

暮云摇头道:“年节将近,各宫各处要封赏,宫里要过年,大小宴要讲排场,这些年战乱不断,国库虚空,朝廷需要钱。”

“长陵关一直不平静,北凉人近来侵扰不断,冬日眼看就到,边疆的将士们需要棉衣棉被和粮食黄酒御寒。”

“殿下的意思……”

“若是……若是我能替他将这头一等的难事办了……”

杨卓不赞成,“那殿下自己的日子怎么办?”

她从小就没吃过苦,这几年因着战乱日子已经比从前差得多,外头的铺子和产业一再缩减,她为了维持体面生活一直在咬牙卖地。

“杨卓,我只能赌一场。是死是活端看他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若是输了,一败涂地,我便也不再做梦了。到那时,我就听你们的,从此歇了心,一味吃斋念佛。”

她含泪摇着杨卓的手臂,哀求道:“杨卓,你得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