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记者走后,桌子上的七个人互相心怀叵测的对视了一眼,他们的手无一不摸向了筷子,随即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向那盘子炒鸡蛋,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饭菜,不到五秒钟的时间,盘子里只剩下盘底沾着的些许油花了,张明远低叹一声:“十三分队的战斗力呀,强,太强悍了,”他的嘴唇上还沾着油,边说着边掰下一小块馒头,用力地擦着盘子,“二子,你不是说你不吃菜的嘛,中午可不能这样了……”

现在,让我们来盘点一下新兵连的伙食,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如今部队里的伙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善,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伙食与现在是无法相比的。更新最快谁都知道,当兵的穿衣不花钱、吃饭不花钱,全都由国家负担,虽然经历了两次大的裁军,但两三百万正规军的数字,让泱泱大国也不可能让每一个军人都吃好。伙食费的标准也因为军种的不同而体现在了餐桌上,印象中,陆军、武警机动师的伙食标准最低,每天仅有六七块钱,其次是空军,最高的是海军。如果按照岗位来划分,飞行员、潜艇兵的能高一点,其次是海勤、地勤等技术兵种,最差的就是步兵。这种伙食费标准的设置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伙食费的高低能够反映出在和平时期不同兵种的价值,而这种价值就代表着艰苦程度,甚至是危险性。新兵连的伙食标准是最低的,每天每人不到七块钱,其中包括做饭用的燃料,比如煤或燃气费用,还包括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这些费用都从这里面出,通常情况下,每个连队还要做到日常结余,说白了就是要在平时再结余出一部分资金,用于过年过节的伙食改善,也就是会餐。这样算下来,能吃到嘴里的就无需多说了。因此在部队里,基层连队种菜、养猪,甚至是搞副业、挣一些外快,补贴进伙食费里,也就不难理解了,毕竟谁都想让自己的战士吃饱、吃好。记得当时最作难的就是连队里的司务长(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职务了),他就是一个连队里的妈,管着全连弟兄们的吃喝拉撒睡,单从吃饭这一件事情来说,拉单子、报计划、买菜、炒菜,一直到洗碗、刷锅、打扫卫生,全都参与其中。记忆中,司务长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看着战士们把饭菜全都吃完,最难受的就是听到战士们发牢骚、嫌弃伙食不好,最不忍的,就是看着吃得正开心的战士,强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站在操作间门口高喊:“别吃了、别吃了,都剩下点,都吃完了,后院养的猪吃啥!”

扯了会儿闲片,言归正传,让我们把目光再次投向新兵连的十三分队。

许记者的到来无疑激发了十三分队所有新兵的训练积极性,尤其是在张明远的带领下,分队的两个班比着练,训练热情空前,训练认真程度空前,训练效果空前,时值学习单兵徒手队列动作的最后一个科目,正步。当别的分队还在进行一步一动或是一步两动的时候,张明远他们已经开始尝试着进行以班为单位的连贯动作。

张明远和班副刘玉东在队列外纠正着每一个人的错误动作,“抬头挺胸,摆臂如射箭,踢腿如闪电,耗子,你能不能把你的眼睁开,”张明远在队列前不停地提醒着;“排面、排面,注意排面,余光标齐排面,兽医你能不能压着点步子,”刘玉东在队列的一头时刻注意着排面的整齐。这边刘玉东刚刚喊完,那边张明远的声音又接上了,“腰杆当家,上体保持正直,注意抬腿高度,砸地有声。”所有的人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一个普通的上午,一个普通的雪天,一帮普通的战士,演绎着一个普通的画面,这就是平凡。

远离都市的喧嚣,磨去张扬的棱角,花团锦簇前,你也许不会想到这些战士,茫茫人海中,你也许不会在意这些军人,你甚至会嘲笑他们傻,甚至会对他们不屑一顾,也许在这样一个大雪天里,你会把自己扔在暖暖的火炉旁,手捧香茗,陶醉在音乐之中,偶尔看一眼窗外的雪花,发一两句感慨。你可曾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他们过着另一种生活,他们并不傻,他们只是在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带给自己的磨砺,他们也不想被人重视,在和平的年代里,他们选择的是坚守,从新兵连的第一天起,这个词就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每一个人的坚守,都被许记者捕捉进了摄像机里,张明远无疑上镜率最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镜头这么不敏感,甚至熟视无睹,事后,用陈金军的话说,就是脸皮厚呗!许记者肩扛着摄像机记录着,她把镜头更多的对准的是细节,沙哑的嗓音,干裂的嘴唇,滴汗的下巴,冻伤的手指,甚至还有糊满泥巴的胶鞋,泛着汗碱的领口,当张明远第一次看到制作完成的纪录片的时候,除了感动,就是对许记者摄影水平、选材角度的叹服,那不是宣传片,而是纪录片。

课间休息的时候,新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墙根,每到这个时候,张明远总是有些沉默,他会选择一个人静静的看着喧闹的操场。

“张班长,能和你聊聊吗?”许记者手提着摄像机坐在他的侧面,镜头对准张明远的脸。

张明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行啊,聊什么呢?”

身边立即围拢上来几个战士。“聊聊你的过去好吗?”许记者的声音很轻柔,“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大学而选择当兵吗?”

张明远一愣,他不知道许记者是如何自己自己那段经历的。

许记者微微一笑,“我看过你的档案,在采访你们之前,我肯定要对你们有所了解的。”

怎么回答呢?难道要实话实说?张明远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离开大学校园,“保家卫国,实现自己军旅梦想,”张明远给出了回答,但这个回答让一旁的陈金军都差一点乐出来,但张明远看到了许记者真诚的目光,于是他继续说道:“我要这么说,连我自己都不信,”他的目光又投向操场,“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经历不同,投身军营的目的也就不同,我认为上大学和当兵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用我们营长的话说,一个追求的是物质,一个追求的是精神,一开始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张明远的目光深邃,“当你追求物质的时候,你会放弃精神,当你追求精神的时候,物质就会离你越来越远,”他扭过头看着身边的这帮战友,“就像我们,从踏入军营的那一天起,每一天我们都会把心里的物质一点点扔掉,再用精神一点点装满。”

“班长,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我咋听不明白呢?”一旁的元昊挠着头不解地问道。

许记者有些震惊,她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十九岁半大小伙子,充其量也就是个新兵连的班长,入伍还不到三个月,竟能说出这样的语言,她是第一次听到对大学和军营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的解释。

许记者从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在上面快速地记录着。张明远注意到笔记本的封皮上写有鎏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政治部”字样,在这行字的上面用钢笔写着三个字——许若欣。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张明远第一次见到了许若欣的名字,当时他并不是很在意,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那你后悔吗?”许记者抬起眼帘。

张明远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他就那么看着身旁的女记者,仿佛在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后悔,”他的回答让身边的战友都支棱起了耳朵。

见张明远没有下文了,许记者追问,“为什么?”

张明远再次把目光投向远处,他长出一口气,“当兵前,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到了部队,渐渐发现,原来我们什么都不行,真实的军营与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我之所以说后悔,是因为我们都在改变,这种改变不受个人意识支配,每一个困难都是那么真实的存在,谁也无法选择逃避,说不苦不累,那是假的,但选择了,就要走下去,张明远说呢,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

“就要做一名军人应该做的事情,对吗?”许记者突然插言。

张明远的心里一震,这句是我的台词啊,怎么这个女记者也知道?难道这句话很流行吗?“对,”张明远轻轻地点点头,他的回答让旁边的战友松了一口气,张明远的回答可谓深刻、精彩,没有做作,流露的都是每个人内心真实的想法,就像是一股溪流,娓娓道来。

“听说你的父亲也曾经是一名军人,能说说你的家人吗?”

父亲,这个词突然出现,猛然撞击着张明远的心灵,这个如此真实、亲切的称谓,仿佛在近一段时间慢慢淡出了脑海,此刻,张明远瞬间想起临入伍的头一天,父亲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孩子,当你不再思念父母的时候,就表示你已经长大了!现在想来,这句话把他心底深埋在潜意识里的那份思念再次唤醒,遥远的距离和不同的环境,一如风中的尘沙,把内心的那份思念一层层掩盖,许记者的一个问题,像是一阵骤风,吹散尘沙,让张明远再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份思念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