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往来宴饮繁多,秦放鹤被罚俸的消息传来时,阿芙母女正与董芸母女随众人城外赏花。

短短几l息,便陆续有各府仆从数次出入,显然各处都得了消息。

自秦放鹤出仕以来,只有往上升的,就没有往下退的,如今正月未过便骤然罚俸,可谓前所未有,整个现场顿时安静了片刻。

主持宴会的女主人乃皇族之后,外祖母乃先帝之公主,见状便体贴地派遣心腹婢女向阿芙传话,“夫人若有要事,可随我家主人入内更衣。”

阿芙便知对方担心万一真的有大事发生,自己在这里难熬,主动搭了台阶。

这是个极富善意的讯号。

她心下领情,冲对方遥遥颔首示意,迎着各方若有似无的目光,大大方方问来人,“可说是何缘故?”

来人摇头,“未曾。”

阿芙又问:“只罚俸?可伴陛下训斥、停职、去官,抑或旁的?”

见来人还是摇头,阿芙心中已然大定,微微含笑问道:“可知罚的是哪一处俸禄?”

众人一愣,直到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秦放鹤身负伯爵之位,一直都是领双俸的!

果然,便听伯爵府来报讯的下人说:“回禀夫人,圣旨上说的是官职之俸禄……”

阿芙与女儿对视一眼,眼底笑意更浓,“知道了,你去吧。”

老话说得好,宦海沉浮,当官么,有沉就有浮,莫说罚俸,便是昨儿升官,今儿遭贬也不在少数。

只要没失了圣心,今儿能沉,明儿也能浮,一切都不算事儿。

阿嫖很小幅度地吐了口气,悬在嗓子眼儿里的一颗心也慢慢落回腹中。

不过转瞬之间,她脑海中便划过诸多想法:

父亲突遭此劫,到底如何了?是在与胡阁老的斗法中落了下风么?

母亲又为何当众询问?

若……

不,父亲一向谨慎,应当不会出大事的。况且若真是大事,纵然母亲有心遮掩也无济于事,料想不久后便会满城风雨。

况且罚俸而已,简直可以算是最轻微的惩戒,朝中诸多文武大臣之中,几l乎都曾有过类似遭遇……

母亲之所以当众问,便是笃定了没出大事,与其说问了让自己安心,倒不如说是要安在场众人之心。

果不其然,了解原委之后,宴会场上那些刚刚泛起来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便瞬间消弭于无形,快得好像从未来过。

女主人更亲命人搬出陈酿,又起头行酒令,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好似所有人都集体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又过了会儿,各家在外打探的心腹陆续回来复命,有打听到的,也有没打听到的。

消息灵通些的,隐约听说前脚胡靖昏厥,后脚秦放鹤被罚俸,便是猜也猜出二者关联:必然是两虎相斗,陛下随意表态,暗示事情就此打住。

众人听罢,心中越发百感交集,再与阿芙等人交际时,态度便更加真诚而热络了。

胡靖贵为首辅,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又是那样的年纪,一朝昏厥非同小可,陛下竟如此轻轻揭过?

那秦放鹤出仕甚早,名下有御赐宅院、田庄无数,还单独有一份伯爵供奉!逢年过节,各处赏赐也不曾少了他的。

且因“六元公”的名头,频频有人来求字、刻书,每年光过明路的润笔费便不下万两……

他哪里就瞧得上那点儿俸禄了!

这样的惩罚,跟没有有何分别!

陛下心中,果然还是看重他的……

不消片刻,阿芙母女便再次成了宴会焦点,连带着董芸母女也不曾清闲,风头一度盖过主人。

阿芙是越到关键时刻越清醒的性子,觉得不妥,便向阿嫖使了个眼色。

阿嫖立刻借口更衣,在后面见到了今日赏花宴的正主刘凌,“郡主娘娘,今日家中琐事叨扰,搅了您的清静,实在惭愧,家母特意打发我来谢罪……”

且不说今日上前攀谈众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任何时候宾客盖过主人家的风头均是不妥,于情于理,她们都该有所表示。

刘凌的外祖母才是先帝公主,按规矩,到她这辈爵位递降,最多不过县主。不过刘凌本人颇擅察言观色,极得天元帝喜爱,破例使承袭上一代爵位,方才得封郡主。

刘凌并不以为意,反而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嗨,这算什么,我若喜爱清静,便不开宴饮了,你也忒小心了些。”

简单几l句话便透出亲近之意,阿嫖顺势笑道:“郡主宽宏,我们却也不好不知礼数……不然日后怎么再来叨扰呢?”

刘凌闻言大笑,转身对乳母和心腹婢女道:“听听这皮猴儿,人还没走呢,就惦记着下回了!”

她身边的掌事婢女闻弦知意,立刻凑趣儿说:“郡主也不比县君大几l岁,分明是同辈人,何苦这样生分。再者说,若非郡主您下帖子,县君哪里就能来了?”

刘凌佯怒,“这么说,还是我自己招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

阿嫖跟着笑了一回,便听刘凌道:“说的也是,我不过痴长几l岁,你也是县君之尊,父亲又是伯爵,何苦这样生分!”

阿嫖一听,当场起身行礼,“既如此,我就斗胆喊您一句郡主姐姐啦。”

“好好好,”刘凌极高兴地将她拉过来,亲亲热热坐着说话,“我家中只有兄弟,并无姐妹,十分乏味,如今总算多了个伶俐的妹妹……早便听说你弓马娴熟,不逊儿郎,待下月天气转暖,我再开马球赛,你可不许不来啊。”

阿嫖满口应下,又顺势夸董娘的球技和骑术,刘凌便叫一起来。

两人都是爽利性子,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又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前头有人来寻,这才散了。

待阿嫖离去,刘凌才缓缓收敛笑意,歪在软榻上不说话了。

她的乳母见状,亲调了一盏荔枝蜜与她,“有日子没见您这样畅快说话了,那位县君,瞧着也是个剔透人。”

刘凌接了荔枝蜜,却也不吃,只用雕花镂空银柄小勺随意拨弄两下,便又放回去,闻言失笑,“秦阁老一手调/教出来的,能糊涂到哪儿去?便是她娘,那位宋夫人,也不是简单角色。”

那掌事婢女听了,试探着问:“那马球赛……”

“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办得更好。”刘凌笑道,似乎又涌起无限斗志,“她们的帖子我亲自写。”

她虽身负皇室血脉,但皇族之后还少吗?昔日比她更尊贵的皇子、公主之后又不是没有,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莫说区区郡主,便是公主,倘或不得宠、恶了上头,活得还不如得脸的太监体面!

权力,恩宠,唯有这两样才是真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陛下在,她是郡主,可来日新君继位呢?

郡主没有实权,郡马仕途有限……

秦放鹤出身草芥,如今为新贵;她虽出身皇室,这一支却依然没落,便是旧贵……当下正值新旧交替,来日究竟以谁为尊,且说不准呢。

回去的路上,阿嫖详细地将自己与郡主刘凌交谈的每句话都转述了,“母亲,刘凌倒颇可交。”

其实真要说起来,刘凌颇有些看人下菜碟。父亲入京、入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刘凌却一直旁观,直到前几l年父亲入阁,她才开始逐渐与母亲接触……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阿芙笑着摸摸她的头发,“郡主既说与你投缘,也是你的造化,大方行事即可。”

郡主没有实权,刘凌这一支打从上头就断了,她几l乎完全依仗天元帝和太子鼻息生存,交际起来,倒不担心招惹上头忌惮。

但她毕竟是郡主,贵为皇亲,总有些外人够不到的渠道和好处……

晚间秦放鹤归来,瞧着倒是一身轻松,阿嫖抢着给他递热手巾,“父亲可去见过师公?”

秦放鹤失笑,坦然道:“不光见了,还挨骂了!”

老爷子给他训了一顿,当场写了请罪文书,亲自送入宫中。

师父,师父,没有亲爹就是父,“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两样,汪扶风算是都占全了。

当徒弟的闯了祸,不管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汪扶风必须先行请罪,方能不落人口实。

母女二人便都笑了,又说胡靖卧病在家,好些朝臣都送了慰问礼,咱家要怎样?

秦放鹤一抖袍子坐下,“咱们都不去,且等等,看柳阁老如何行事。”

尤峥在此番斗争中意外表现出中立的趋向,但他与胡靖毕竟有旧交,总体而言,肯定偏向后者,这次又暂代首辅之职,势必又惊又喜又惶恐,肯定会亲自过府慰问。

而卜温、候元珍资历尚浅,暂时不值得信任,不做参考。

倒是柳文韬,十二分老奸巨猾,若自己没被罚俸,说不得他还真就亲自过去了;可现在天元帝罚了自己,他品出上头的意思,大概率不会亲自去。

胡靖虽然是秦放鹤气病的,但外头的人不知道呀,那么他与胡靖便只是单纯的前后辈同僚关系,自然要跟着柳文韬这个前辈走……

大约半个时辰后,秦猛过来笑嘻嘻报信儿,“柳府有动静了,去的是柳阁老的心腹和府上大管事。”

秦放鹤朝阿芙努努嘴儿,“我说什么来着?”

柳文韬的个人心腹,这算私交;柳府的大管事,算是对外的体面流程,里子面子全有了。

阿芙娘儿俩莞尔,当下也这么安排下去,让秦山亲自带家中大管事走一趟。

秦山曾当街帮秦放鹤挡过刀,私下又常常“七哥”“七哥”地喊着,世人皆知地位不一般,他去,任谁都挑不出错儿来。

尤峥确实亲自去探望胡靖了,两人见面,不免有些尴尬。

对付秦放鹤这一出,算两人联手,可临了临了了,胡靖倒了!便宜了尤峥!

胡靖心中不免窝火,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对尤峥勉励道:“这半个月,就多劳你分担了!”

半个月,就半个月!

“奉平啊,”尤峥稍显局促,本想宽慰几l句,又觉得此情此景,说什么都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只得叹道,“陛下到底看重你,这是担心你的身子呢……”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胡靖更憋气了。

依天元帝的性子,什么叫看重?是一天都舍不得不使唤你,你想致仕,都几l次三番驳回,往死里用的,那才叫看重!

说明你就是这么能干,朝廷一天离了你就不成!

可自己呢?不过区区晕厥而已,当时在宫里太医就几l针救过来了,也没怎么样,偏陛下一道旨意下来,非把自己按在家里修养半个月!

这说明什么?

在皇帝心里,至少半个月之内,有你没你,干系不大……

接下来几l天,尤峥倒是日日去胡府,每每拿朝政之事请教,胡靖见他恭敬不减当初,心里倒是略略好受些。

转眼到了正月末,交趾那边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

自天元四十九年,陈芸自尽之后,交趾便在赵沛和金晖等人的有意引导下陷入内乱,至今已近六载。

这六年间,交趾内部战火纷飞,处处割据,又有吴哥趁火打劫,民不聊生,无数交趾军民死于战火、疫病。

期间,大禄一直避免卷入纷争,陆续接收了数十万交趾难民,然后便停止了对国内的输送。

交趾底层人的顽固、顽强超乎想象,外来人口太多,很不利于分散消化,一旦让他们聚堆,很容易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

所以对于后面那些归化认同感不那么强的交趾人,便由驻扎在交趾东南部的大禄军队帮忙集结、救治,并资助粮草和部分兵器,然后鼓励他们与入侵的吴哥军战斗。

“夺回你们的领土!”

大禄驻军这么说。

交趾残存的军民群情激愤,深以为然,一批又一批冲锋上去,又如刀割稻穗般,一批一批成片倒下。

持续数年的战争让所有人都从震惊到麻木,甚至几l岁的孩童也开始在长辈的教导下尝试使用兵器。

当大禄的孩童还在父母长辈怀中撒娇时,交趾的同龄人已经在学杀人了……

直到天元五十四年冬,交趾终于大体结束内战,并赶跑了入侵的吴哥军队,但……交趾基本也完了。

那个全盛时期曾经拥有数百万的国家千疮百孔,如今民口已然不足百万,而剩下的几l十万人之中,具备有效战斗力的男丁几l乎死绝,剩下的几l乎全是老弱妇孺,以及周边国家留下的部分混血遗孤。

甚至就连这些人,也还在遭受疾病和饥荒,随时可能死去。

大禄驻交趾驻军方面发来急报,请问接下来该如何。

“现存百姓几l无生产能力,且又有孩子兵,几l无正常生活之可能……”

看到奏折后,秦放鹤不禁一声长叹。

这种情况,前世今生他的祖国没有遭遇过,但他并不陌生。

简单来说,就是整个国家都被战争摧毁了,活下来的甚至不能被称为人,至少不是正常人,他们的心理已然扭曲,根本没办法重新回归正常的和平生活。

交趾要接收,必须接收,但这些人如何处置,是个大问题。

大麻烦。

“阁老,”众人都不说话,秦放鹤便率先出言,“请阁老示下。”

如此重大的议题,突然就落到暂代首辅尤峥头上。

以秦放鹤为首的四名阁员,俱都用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请示中掺杂着尊崇的目光仰望着他,他忽然心跳加速,感到一阵晕眩。

啊,原来这就是站在权力之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