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

祁元娘神色恍惚,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过是不是府中出了刁奴噬主,想过是不是碰上匪贼大盗,甚至想过会否是修成子仲的报复。

毕竟他有动机有权势有能力,且当日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

谁知他的出现确实并非意外,却不是她以为的策划者,而是被人利用。

广仲是升平楼的常客。

升平楼分定期角斗场与不定期角斗场。不定期角斗场日期不定,一般是长安陵邑少年郎们兴致高时升平楼联合加的赛事。

定期场固定在每月二十。广仲几乎都会去。赛事结束一般都在午后,而要从升平楼离开回城,前大街是必经之地,祁家就在前大街。

凶手知道这个信息并加以利用。而这个人竟然是她嫡亲的兄长。这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人。

现在仔细思量,兄长并非没有破绽,相反他的破绽还很多。

是她从未怀疑,从未往他身上去想。

祁元娘看着他,久久无法言语。

终是祁大郎开口打破了牢房可怕的宁静:“当初在官衙外堂,你说你不后悔,现在呢?”

祁元娘定定看他,抿唇没有说话。

祁大郎怒目而视,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出去求救。你为什么铁了心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现在好了,父亲没了,我也没了,祁家出了这样的事,必会遭世人唾骂,还如何在长陵邑一众贵族之间立足。你满意了!

“如果不是你引来大殿下,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让柏山担了这个罪名不好吗?天下男人多的是,他有什么好,你怎么偏就认准了他。若不是为了他,你……”

“那你后悔吗?”

清冷的女声打断祁大郎的质问,祁大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祁元娘直视他:“你问我后不后悔。你呢,你后悔吗?”

祁大郎张着嘴,双唇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从未想过要杀害阿父,我只是不小心,我……”

“那你有试过求救吗?有试过医治吗?”

祁大郎身形凝滞,瞳孔一震:“我……我……”

“你没有。”祁元娘怒目而视,“你没有唤人,没有试着去请医者。你就从没想过若是救治及时,父亲或许还能活?”

“不,不是的。”祁大郎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当时阿父脑后全是血,鼻息也渐渐……渐渐没了。”

“渐渐?”祁元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也就是说父亲本来还有一丝微弱气息。是你,你不施救不求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我没有。我有救的,我试图去堵父亲的伤口,可是血太多了,父亲气息没得太快了。我……”

“堵伤口?”祁元娘冷嗤,“你是医者吗,你会救人吗,你什么都不懂,这叫救治?你根本没有这个心。你不敢呼救,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请医者。”

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父亲伤势太重,你害怕请了医者也救不活,反而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弑父的事实。

“或许也怕即便救活了,算不得弑父,可忤逆父亲重伤父亲同样是大罪。你担不起这个罪名,也不愿意去承担这个后果。

“所以你没有求救,你脑子里根本就想不到求救这两个字,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想着怎么把事情掩盖过去。

“为此,你想到了一个精心的计划;想到了嫁祸对象;想到了帮凶人选;甚至想到那天是五月二十,刚巧是升平楼角斗场赛事之期,修成子仲一定会来,可供利用。

“你算定以修成子仲的为人,碰上这种事必然会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你怕自己一个人施压,长陵县令义纵不理,就想扯上修成子仲一起,如此更稳妥。

“尤其是你竟然还想到了以父亲常用安神熏香来遮掩屋内的血腥气。”

说到此,祁元娘神色非常复杂,十分不可置信:“看,你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着救一救父亲。”

嗤。

祁元娘突然冷笑出来,可泪水早已簌簌落下,沾满衣襟。

祁大郎嘴唇蠕动着,欲要反驳却发不出一个字。

祁元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不知阿兄后不后悔,但我不后悔。

“我说过,不论凶手是谁,我定会将其抓出来以慰阿父在天之灵。我不会让阿父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旁人如是,柏山如是,你亦如是。”

“不,不……”祁大郎浑身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失手。阿父……阿父就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的。

“他……他就算要怪也是怪你。是你让祁家陷入此等境地,被世人唾弃,抬不起头。父亲最是疼我看重我,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可有想过我出事,祁家便……”

“便什么?”祁元娘声色俱厉,开口打断他的话,“断后吗?就算如此,又怎样!”

祁大郎浑身一震,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唬住。

祁元娘轻嗤:“阿兄选择柏山作为嫁祸对象,不单单是因为柏山合适有动机吧?你是不是还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

“阿父死了,柏山被正法。你就是祁家的家主,能以长兄身份安排我的婚事。如此既有了替罪羊,又可掌控我的未来,让我成为你攀附权贵的工具。”

祁大郎龇牙:“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让你嫁给修成子仲是为你好!”

“为我好?”祁元娘冷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为我好,但我很清楚你认为这么做对你很好。

“你一直看不上柏山,可也不是一直看不上。至少在得知柏山被大殿下选中成为大殿下的人后那段时间,你的态度曾有过缓和。只是没多久柏山就被殿下遣了回来。

“那时你问过柏山,大殿下对他是个什么安排,可有说给予何等官职,何时再召他入宫等等。柏山一样都答不出来,宫中也再无消息,你的态度又冷了下来,再次同父亲提起修成子仲。”

也是如此,她才会与父亲做剖心之谈,幸运的是父亲疼爱她,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不幸得是……

祁元娘双拳握紧,看向祁大郎:“于你而言,自己至上。你可以不顾念父亲的生死,亦不顾念我的意愿,我为何要顾念你这个兄长?我不会原谅你。至于父亲……”

祁元娘鼻间一哼:“他是否怪罪你,这个问题,你留着九泉之下亲自去问他吧。祁家往后如何,你也大可不必操心。便是你不在了,还有我。

“我会撑起祁家,不会让祁家落败,更不会让祁家消散在天地间。我亦是祁家血脉,我的孩子往后会姓祁,传承祁家,永不断绝。”

祁大郎讶然:“你……你怎知柏山一定会答应?”

祁元娘摇头:“你错了。我对柏山有情,喜欢柏山是真。可我为祁家人,身上流的是祁家骨血,祁家于我更重。

“柏山若能理解我,与我相互扶持,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最好;若他不接受,所想所愿与我无法达成一致,我也不怪他。

“我祝他一路坦途,前程似锦,彼此安好。”

祁元娘语气中有惋惜,有缺憾,唯独没有犹豫。她不后悔引来刘据,致使掀出如此残忍的真相,也不后悔此刻的决定。

她转身离去,没有再说别的言语,也没有再回头。

牢房外,银柳等候在侧,将她扶上马车,驱使回家。

祁宅门前,祁元娘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匾额怔怔出神。

银柳满面担忧:“女郎?”

祁元娘摇头:“我没事。伤心过,难受过,悲痛过……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还撑得住,也必须撑得住。

“银柳,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休息一会儿就好。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主持。”

譬如祁郎君需要下葬,譬如祁家的声誉需要挽回。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倒下。

银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我送女郎回房。”

照顾祁元娘睡下,银柳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小心关好房门。其实她很想告诉祁元娘,不论如何,她会在,她会帮她,尽己所能。

可是她真的能吗?她身上还背着血海深仇,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要怎么去帮祁元娘?

银柳轻抿双唇,无奈离去,刚过二门,便见柏山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柏山问了些祁元娘的情况,得知祁元娘目前还好,心下微松。

“这些时日难为元娘了,她好容易睡着,我就不去打扰了。我去找管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柏山。”银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柏山很是疑惑:“怎么了,可是元娘有什么事?”

银柳摇头:“与女郎无关,是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你说。”

“我听说升平楼的东家虽有好几位,但楼内事务都是由淮南翁主负责。你对她可有了解吗?”

银柳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蜷曲,这是她近两日打听来的。她到京中时间不长,此前身子亏虚一直养在祁家,近期才渐有出门,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祁家就出事了。

她看向柏山:“翁主是诸侯之女,乃皇室血脉,应该会经常入宫吧。你跟着殿下,有没有听说些什么。不管什么,有关她的事就行。”

其实这么直接问有些冒险,如果此翁主真是彼翁主,被对方察觉有人在探听自己的消息,恐会招来灾祸。可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去查。

既然元娘认可柏山,她便信柏山不说将她探听一事说出去。

柏山神色迷茫,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我对翁主并无了解,不过前阵子淮南出了桩事,闹得很大,我在宫中确有听闻。”

银柳顿住:“何事?”

“淮南门下有一剑客上京告状,说淮南太子因比剑之事对他怀恨在心,非但不断刁难,还阻挠他从军抗击匈奴,甚至在他逃出淮南地界后派人千里追杀。他几经生死,差点连命都没了。

“陛下大怒,派中尉前往淮南审问太子。昨日公输师父回来,同师兄们提了一嘴,淮南那边传来消息,情况基本属实。

“淮南王绑子面见中尉,更是亲自上书请罪,言自己教子无方,愿自减封地。但减多少,陛下还未有决意,约莫等中尉回京就会有结果。左不过这几日了。”

听公输师父的意思,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议论纷纷,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知。长陵邑里那些贵族之家也大多晓得。

以祁家的身份,即便排不上大贵族的行列,想打听也是轻易能打听来的。

也就银柳是外乡人,对京中不熟,毫无人脉,祁家又处于风波之中,她不好去麻烦祁家,这才只能找到自己。

而柏山说得详细爽快,也是因为此事是公开的。否则牵扯到皇室,他哪敢开口。

不料银柳听完,整颗心咯噔了一下:“几经生死,差点没命?他……这位剑客姓甚名谁?”

柏山想了想:“似乎叫雷被。”

话音落,银柳浑身颤抖,面色煞白。

雷被,雷被……

那些人除了提及翁主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是她,一定是她。就是这个淮南翁主!

这一刻,无数人的面孔在银柳脑海中闪过,又瞬间变成血淋淋的狰狞模样。他们跟着她,护着她,在她耳边不停地诉说着:“银柳,找到凶手,找到她,为我们报仇。”

银柳双目赤红,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你……你怎……”

柏山大骇,话还没说完,但见银柳突然抬头,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透着思量与审视,转瞬咬牙屈膝,噗通跪了下来。

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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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殿。

刘据正要出门之际被石邑缠上:“你怎么天天往外跑,不行。今儿不许去,除非带上我。”

刘据瞪眼:“我是去干正事,带你作甚。”

“别想骗我,祁家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哪还有什么正事。”

刘据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这都知道,看来挺关注我。”

“谁稀罕关注你。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问一两句就晓得了啊。你就说带不带我吧。”

刘据张嘴,刚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瞄了石邑身后的侍女一眼,转口道:“行吧。”

姐弟俩出宫,仍旧是霍去病随行,直奔公输家。

柏山早就候着,亲自将人领进去,边走边说:“案子了结,官衙将祁伯父的尸身送了回来,停灵在厅堂。因而祁家那边殿下恐暂时不便入内,小人做主让银柳在这边等着。”

刘据无可无不可点头,没一会儿就到了公输家的厢房。

刘据落座便问:“我记得你。祁元娘身边的那位小女娘,似乎叫……银柳?”

“是。民女银柳。”

“柏山说你想见我,却不肯说所为何事,只咬死要见到我才肯开口?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银柳犹豫着看了在场诸人一眼,柏山会意,自动退出去。刘据挥手,遣了大部分侍卫去门外守着,只留了两三个在内:“说吧。”

银柳酝酿着言辞,决定从头说起:“民女银柳,荆州人士,家住云峰村。村庄背靠山林,出山不便,路途难走。

“因而村中少有外人来,本村居住的也不多,拢共十几户人家。但大家关系很好,彼此连着亲,十分和睦。

“村庄周围我们开辟了少许田地,用来种植农物,平时也会去山里采集些药材或抓捕些小野物拿到山外镇子上换钱。

“我们村很普通很平凡也不富裕,可以说既无能人也无大财。民女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村子,又深处这般偏僻之地,怎么就迎来了劫掠。”

银柳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力求还原真实的细节。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白日做了许多事,她很累,睡得很沉,迷蒙中听到有动静,正打算起身,便听闻父母阿兄已然起来。

父亲说:“谁大晚上这么闹腾,明日村里的壮劳力还要赶早进山的,睡不够怎么行。”

阿兄说:“听着似乎是村长那边传来的声响。”

父亲提议去看看,让母亲留下。母亲却说:“算了,我一起去吧。若是夫妻吵架,你们男人不会劝。”

于是三人一起出门。彼时她觉得夫妻吵架常有,不是什么大事,因实在困得慌,就没跟着去,准备继续睡。

但刚躺下不过数息时间,声音越来越大,其中还有熟悉的呐喊,带着悲愤、绝望与惊恐。

她这才察觉事态不对,惊坐而起,下意识想冲出去查看情况,刚跑到门边,一个人影撞在门框上,鲜血自门缝喷射进来,洒了门后的她一脸。

她与正对门缝的那双眼睛直直对望,那是母亲。是母亲!

母亲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可她看懂了母亲的口型,看懂了母亲眼中的哀求:别出来,跑,快跑!

母亲用尽死前最后一丝力气,悄悄用手带动门扉,将没关严实的那道缝隙牢牢关紧,最后靠着门扉永远地失去了生息。

她用力捂住嘴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当场惊呼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这才看到平日里熟悉的村子已成炼狱。

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在村子里到处乱杀。村人们四下逃窜,却都没能逃出那群恶鬼的手心。他们用刀兵,用弓箭,将村人们一个个斩杀。凄厉的哀嚎划破天际,不断在山谷回响。

求生的本能告诉她要逃,必须逃。

母亲临死都要给她争取活命的时间与机会,她不能辜负母亲。

可是出村的路被人看守着,进山的路也一样。

她亲眼看到想逃出去的人被一箭射杀。正当她想着既然逃不行,藏可否的时候,一个贼子拖着她的小姐妹出来,愤恨道:“居然藏在地窖菜坛子里,还挺能藏。”

然后一刀格杀。

这时她便知道,藏也不行了。而贼人很快会搜查到这边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自救。

情急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她小心翼翼钻到尸体最多的地方,把村人的血涂在身上,还故意给了自己一刀,制造出明显伤口,然后躺在他们尸体之下,闭眼装死。

幸运的是,贼人没有一个个尸体检查,只在走前放了把火,试图将村子和尸体全部烧掉,毁去所有痕迹。在他们走后,她才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侥幸保住一命。

说完,银柳已是泪流满面,

刘据敏锐察觉出她不太对劲的用词:“山匪打扮的人?”

山匪就是山匪,什么叫山匪打扮的人。除非银柳认为那些不是山匪。

银柳咬牙:“那些人出手麻利,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用的武器精良,刀兵弓箭齐全,敢问这是寻常山匪能有的吗?”

刘据了然,肯定不是。

银柳又道:“他们并不以劫掠银钱物资为目的,到处翻找像是在找人,也像是在故意制造山匪过境的假象。最重要是,民女躺在尸堆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双手篡紧,努力压下滔天的恨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陈述清晰。

那会儿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很轻。村中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的尸体就在她身上。

她仍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而不远处就是她的父母兄长。她想哭,却不能哭,还得努力把眼中的湿意憋回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说:‘看来我们又晚了一步,村子里的人没撒谎,人早就已经走了。’

“男的附和:‘确实。这些人怎么说对雷被也有救命之恩。雷被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若他还在,只是躲了起来,看到我们屠村,再有顾虑也不会不现身。他会主动来投。’”

“女的又问:‘现在怎么办?’”

“男的说:‘是我们办事不力,回头跟翁主请罪吧。至于这里。放把火烧了,做实山匪为祸,别留下证据。怪只怪他们多事救了雷被。若不是他们,雷被哪还有命在,翁主又何须这般为难,处处担心?’”

翁主、雷被。

刘据与霍去病满脸严肃,石邑直接跳起来:“淮南翁主跟剑客雷被?你……你确定吗?”

银柳咬牙:“民女亲耳所听,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霍去病眼角余晖往石邑那边瞄了一眼又收回来,言道:“你们救了雷被?”

银柳低头:“民女并不知雷被是谁,但在村子出事前不久,我们确实救过一个人。

“当时村长带着我们村几个壮劳力去采药,在河边休息时发现附近草木上有明显血迹,顺着血迹找到一处山洞,洞中有个男人,已经重伤昏迷。

“他们心善,将人背了回来。因为经常采药,我们多少懂一点粗浅的医术,便对其做了简单的救治。

“村长也担心过他会不会是坏人,想过要不要报官。可我们村太偏僻,出山要徒步两天。

“恰逢当夜下雨,雨势断断续续了好几日。山路更为难走,不太安全。因此村长做主,先等一等。

“他将村中壮劳力集结起来,分成三组轮流照顾对方,也是看着对方的意思。那会儿对方命都没了半条,就算是坏人且有身手也无济于事,我们人多自然能制服。

“如果对方是好的,我们更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意志力很强,求生意愿更强,平日身体也不错,第二日就醒了。对于他怎么弄成这样的,他说是遭遇歹徒抢劫。

“我们那一带确实曾出过几次这种事,加之他态度谦和,一再感恩。稍微能动弹后就不太愿意什么都麻烦我们了,能自己做的会尽量自己做。

“他见村里孩子不识字,便主动教人识字,不管谁,只要愿意都能来听。那会儿他甚至还不能下床。可他仍旧坚持每天教三个字。

“就这样,我们的防心慢慢卸了下来。村中长辈甚至觉得他有文化,若能一直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但他在村里养了少许时日,伤还没完全好,只好了六七成就提出要走。村里留不住也就罢了。从始至终,他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我们鉴于他教学识字,以‘先生’称呼。”

银柳苦笑:“我也是听到那些屠村贼人的话后才知道原来他叫雷被。”

霍去病蹙眉:“雷被确实说过他被追杀,也提过有一次重伤摔落悬崖,因为有崖壁生长的树木缓冲才侥幸没死,落入水中,挣扎着找到一处洞穴藏身得以活命,但从未说过是被人所救。”

这点有什么好瞒?除非雷被不愿意暴露这个村子。

但这么做的用意呢?

保护村子与恩人免遭淮南报复?

不对。那时雷被面圣告状,淮南在风尖浪口,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报复,顶风作案,因此于雷被而言,这一项是完全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雷被为何隐瞒?

莫非这个村子里有什么秘密,甚至可能是雷被留下的秘密?

想到这点,霍去病眉心一跳。

就在此时,银柳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银柳摇头:“民女不知道他为何不说,但民女发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我们确实救过这么一个人。而且我在村子里还发现了点东西。

“听到那些贼人的话后,我就知道祸事起因出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份一定有问题。天下翁主众多,我不知道她们口中的翁主是谁,但或许可以从‘先生’身上去探查。

“于是民女努力回想有关‘先生’的一切。想起他在能下床走动后,经常会在村里转悠,看到力所能及的事都会帮一把。

“但他最喜欢的是村里那棵槐花树。我好几次看到他坐在槐花树下发呆。

“想到这点,我重新回过一趟村子。那时整个村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没了,槐花树也毁了大半。

“我上上下下检查了几遍,将树干树枝每一寸都找了全没发现异常,无奈之下只能刨根,终于在土里挖出了一个竹管。”

银柳从怀中掏出竹管,余穗接过来递给刘据。

竹管很小,约莫也就火折子那么大。打开管盖,里面是一块卷着的绢帛,绢帛质地精良,绝非寻常人能有,铺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刘据与霍去病只看一眼,便已心神大震。霍去病立时将绢帛收起。

银柳苦笑:“民女不识字,就算当初跟‘先生’学了几堂课,可‘先生’呆的时间不长,每日就教三个字,还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教,同绢帛写的那些鲜有能对上的。

“民女不知这绢帛写了什么,但民女猜这东西一定很重要。不然‘先生’为什么要悄悄把它埋起来。

“民女甚至猜测‘先生’会重伤,以及那些人为了找‘先生’不惜屠村,会不会都和这东西有关。

“兹事体大。民女不敢找人看,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一个‘先生’,我们全村被屠。民女不能再连累别人。这个秘密只能民女守着。

“于是民女带着东西来京,祈求能有机会让真相大白天下,将凶手绳之以法。”

霍去病抬眸:“你入京也有一阵子了,为何没去府衙状告?”

“因为……”银柳偷偷瞄了刘据一眼,声音低了两分,“因为那些人提到翁主。”

霍去病了然。

翁主这个称呼一听就不简单,银柳是怕事情不成,反倒被翁主知道了有她这条漏网之鱼,还手握证据,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如今对他们全盘托出,只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从柏山口中得知,因为雷被的状告,陛下惩治过淮南,猜测陛下或许不会袒护,甚至更愿意借此事发难。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可能还是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出面,鼓起勇气赌一把。

霍去病看着她,眼中透出几分赞赏。

即便不识字,但还是有几分机敏的。

他看向刘据:“回宫吧。此事需尽快禀明陛下。”

刘据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好。”

侍卫去牵了马车来,众人来了又回,行色匆匆。

车上,大家尽皆沉默,谁都没心思说笑,神色凝重。其中有一个更是心如擂鼓,着急上火。唯独石邑没心没肺。

她没看到绢帛,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可也明白单凭银柳所说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因此对于回程没有异议,却忍不住抱怨。

“原来你出宫真是为了办事啊。”

刘据挑眉:“不然呢?实话实说你还不信。”

石邑撇嘴:“还以为能去升平楼玩呢,最差也能转一转。哎。算了,回宫也好。时辰早,我还能去池苑放绢鸟。”

刘据眼睛一眨:“又放绢鸟?这次是新的还是旧的?我猜不论新旧,肯定不会再是燕子形状。”

他目光转动,视线移到旁边的采芹身上:“这次是不是轮到虎头了。”

这话石邑莫名其妙听不懂,可采芹是能听懂的。燕子代表无事发生,虎头代表大危,速逃。

因而这话一出,采芹便知自己暴露了,神色大变,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刚下意识抬了下眼皮,手腕已被扼住,余穗的匕首架在脖颈,而她亦恍然察觉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

采芹脸色瞬间惨白。

石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发展太奇怪了。

石邑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脸懵逼,不明所以,呆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