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见所有人都看自己,翠兰和招娣被吓得不轻,本就满是怯色的脸上,愈发多了几分瑟缩之态。

常年风吹日晒的人,与常年养尊处优的人相比,不光是从肤色、露出来的手,乃至脸上、头发,都有所不同。

两人长得并不算好,顶多是清秀。小麦色的肤色,在乡下人眼里是康健,是泼实,放在这些贵女、富家千金们眼里,就是粗俗、是低贱。

但没人敢说话,毕竟是公主之威。

“姝宁!”荣福不解道。

姝宁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于是本就没人敢说话,越发没人敢开口了。

胡山长的出言,打断了这尴尬的氛围,也替翠兰招娣解了围。

“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选好你们的舍友,过时就由我来替你们安排。”

胡山长一看就是个严厉的,由她来安排,定是随意挑选,肯定不如自己选的。

闻言,一众人赶紧忙了起来,为自己挑选舍友。

先找熟悉的,平日关系不错的,退而求其次则是看合眼缘的。

女孩子们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只有八九岁,大点的也不过十五六,一旦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而这边,姝宁已经先行带着怡宁去号舍了。

二人的包袱已经先行送进来了,入书院后所携带的物品也有规定,只可带一些常用之物,例如牙刷牙杯洗脸帕子之类的,以及少量的银子,其他东西一律不准带。

甚至银子,能携带的也有限制。

姝宁算过,哪怕以最高的数额来计,顶多也只够一个贵女十日内去浣衣房洗五次衣裳,在食堂为自己开两次小灶。

诸如此类限制,还有许多,暂不一一列举。

姝宁不懂大嫂为何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抠得如此细致,甚至不惜自己拿出银子来补贴书院。她询问过,大嫂只说她以后就懂了。

她倒不怕自己吃苦,就是——

姝宁看了看怡宁,只希望在未来十日里,这个小妹能争气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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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舍里有四张床,都是架子床。

临着里面两张,挨着墙两张,而正中则是四张不大的书案,并列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衣柜和书橱,挨着架子床放着。

姝宁进来后,习惯性地挑了最里面的两张的床。

一张是她的,一张则是怡宁。

如今没人服侍,她最先要做的,就是把姐妹二人包袱里的用物,拿出来放进各自的衣柜里。

“那个衣柜是你的,你自己拿去放。”

怡宁看看大姐塞过的东西,诧异地张大小口。

“怎么?是你自己要来的,我都提前警告过你,来了以后会吃苦。”姝宁挑眉道。

怡宁瘪着嘴说:“我又没说我不干活。”

说着,便吃力地捧着自己的衣裳,往衣柜那边拿。

其实衣裳不过两身,入书院时会发两身学袍,不仅是外衫,而是里外一套以及配套的鞋。

还有一身则是自己的日常衣裳,但在书院里不准穿,只能休沐时回家才能穿。

首饰是不能多带的。

在书院里,不管男女,束发只能用发带,或是竹簪,女子不可戴饰物,不可簪花,男子除过束发的,只能戴一块压袍子的玉佩。

姐妹二人说话时,门外瑟瑟缩缩站着两人,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见那位小公主,吃力地自己规整衣柜,招娣忙几步走了上来,对怡宁道:“我帮公主你吧。”

怡宁诧异地看向她。

招娣堆着满脸笑,帮她将东西往衣柜里放。

这时,姝宁出声了。

“在书院里,自己的事只能自己做。”

闻言,招娣顿时尴尬地愣在当场,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姝宁又说:“你不用帮她。你们也整理自己的东西,一会儿可能有宿管过来查房。”

其实招娣和翠兰二人,哪有什么东西要整理?

二人的家在通州附近一个小村庄里,因着村子里有个私塾,二人幼时偷偷在外面偷学跟着学了几个字。

听闻说京中的百川书院招女学生,一旦能入学,不光束脩食宿全免,还能学到东西,向来胆子大的招娣就拉着翠兰来了。

本以为没那么容易入学,谁知二人来后,书院里的女先生问了问她们的情况,不光没给二人布置入学考,反而留下了她们。

二人是昨天来的,来时就身上所穿的一身衣裳,昨天学袍发下后,今天才能和同窗们一样,所以两人还真没有什么东西整理。

不过二人还是听话的,听公主说让整理自己的用物,两人就开始整理了。

包袱是书院给的,里面可可怜怜地放了牙刷牙杯牙杯两条帕子,剩下的就是另一身学袍了。

每人还有两个盆,供日常洗漱之用,也是书院里发的。

两人整理得快,整理完了就在屋子中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事需要二人做的。

那几张书案上,书院里发下的笔墨纸砚,都被二人规整了一遍,忙碌得像两只小蜜蜂。

其实姝宁挑选同舍之前,就知道二人。

来之前,书院这边就把女学生这边大致情况告诉了她。

她知道有两个女学生,是自己来的,没有家人陪同,大抵是自己偷偷跑过来的。这是所有女学生中,家境最差的两个。

以姝宁对那些贵女们的熟知,刚开始头一个月里,肯定会幺蛾子不断。为了防止她们欺负人,才故意挑了两人做同舍。

不出姝宁所言,过了一会儿就有宿管过来查房了。

由于是女学生的号舍,宿管是几个中年妇人。

一个个看似平平无奇,顶多走路的姿势和行举与常人有所不同,实则熟悉宫里女官的就知晓,这几位都是宫里的低等女官。

这间号舍里,由于有姝宁在,再加上翠兰和招娣都老实安分,并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但其他号舍就不太平静了。

有的号舍里,查出了一些不该带进来之物,都被宿管收了,说是待休沐之时会还给她们,让她们带回去。

还有的因为抢床抢柜子抢书案,发生了争执。

其实这一间间号舍,看似平平无奇,里面布置乃至一张床的放置,都蕴含了许多小心思,都尽量做的没有区别,也免得学生之间产生矛盾。

可还是闹出矛盾了,甚至有人与宿管起了争执。

“你凭什么收我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

被收了东西的贵女十分激动,从屋里追出来,一旁她的同伴拉都没拉住。

这边闹成这样,其他号舍纷纷走出来不少人,都在看这里的动静。

姝宁冷着脸,也从号舍里出来了。

“你是谁?说来我听听?”

这般场面,这般情形,傻子在看到长公主时,也知道该噤声了。

“不管你们是何身份,有何了不起,入了书院后,就是书院里的学生。你们如此,我也如此,还请牢记,勿要触犯院规。”

她环视众人,又说:“当然,你们若是不愿,也可以选择现在离开,不过离开之后,以后禁止再入书院。”

说完,姝宁就进去了,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至于事主,自然羞窘难当,毕竟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被人扫过脸面。

可她敢现在离开吗?舍得离开吗?

京中同龄贵女,大半都在这里,今日一走,日后在贵女圈里,她将如何立足?

更不用说,她这一走,必定会姝宁长公主记上名号,此时就不提是否能巴结上公主了,若是被人知晓自己恶了公主,恐怕日后婚事都为难。

“走吧,快进去,宿管说一会儿可以去饭堂用饭,难道你不饿?”

幸亏还有同伴与她解围,两人匆匆进了号舍,这茬算是过了。

不过这一出倒也让众人知晓了姝宁的态度,反正要想留在书院里,就老老实实的,别闹出什么大乱子,不然到时就是公主亲自出来打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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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好有威严啊!

翠兰和招娣口中虽没说什么,但眼中无不是这些内容。

随着外面动静逐渐消退,各个号舍也差不多都安顿好了,便有宿管出来告知众人可以去饭堂用饭了,并告知了众人每天饭堂开放时间。

早中晚各开放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饭堂距离宿馆没多远,正好在男女宿馆之间。

偌大一个饭堂,分了两层,正中间挑高,二楼用木栏杆围着,从一楼可以看见二楼和一楼布置差不多,都是一张张方桌并四条长凳。

打饭分了四个台子,男学生这边两个,女学生两个。

菜式都是一样的,有荤有素,肉虽不多,但也够吃了。

碗是特制的,比海碗小点,但比一般饭碗要大的多。

每人可打一碗饭,一碗菜。

女学生食量小,可以少打饭菜,但男学生最多也只能打这么两碗,不过只要不是食量奇大,也够吃了。

今天的经历创下了许多人的人生第一次,这般自己拿着餐碗来打饭,这般混在一处吃饭,也对所有人来说是第一次。

因此饭堂里的气氛奇诡无比,虽少不得有人看着饭菜面露嫌弃之色,但在这般奇诡的氛围下,也没人不识趣地出声。

“小公主,我来帮你端。”招娣对怡宁说。

似乎怕姝宁会拒绝,她忙道:“这活儿不累,以前我在家都是常干的,小公主这么小,这碗加上饭菜太重,她恐怕端不了,我可以一次端四碗。”

说着,她怕姝宁不信,把怡宁的碗接了过来,一只手端两碗饭菜,竟然端得稳稳当当。

因为有些心急,招娣的声音不免有些大。

见附近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出丑了,忙噤了声,有些窘得垂下头。

姝宁笑了一下道:“那麻烦你了,还有不要叫她公主,在书院里都是以学姐学妹相称,你也不要都帮她端了,留给她一碗。”

于是招娣一人端了三碗,留了一碗给怡宁。

四人一同往一张空桌前走去,怡宁捧着一碗饭跟在后面。

到了桌前,一人坐一边。

怡宁还是第一次坐这种长条凳,不小心坐到了一端,因为受力不均,差点没摔出去。幸亏翠兰眼明手快,一把按住凳子的另一端,她才没摔了。

“这种长条凳只有两边都坐人了,才能稳当,若是一个人坐,只能坐在中间。我们乡下都是这种凳子,你们大概没坐过,千万要小心……”

不同于招娣的开朗,翠兰似乎要羞涩一些,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越说越小声。

怡宁看了她一眼,道:“多谢…学姐。”

闻言,翠兰露出笑:“不谢不谢。”

另一边,姝宁收回目光,看似平静实则十分小心地坐在凳子正中。其实她何尝不是没坐过这种凳子,幸亏有怡宁这个先驱,她才不至于出丑。

因为翠兰之举,让附近许多人都免于出丑。

但别处就没这么幸运了,尤其是男学生那边,有不少人都差点摔了。幸亏他们比女学生要灵活了不少,摔之前就跳了起来。

一时间惊叫声哈哈笑声不断,响彻了整个饭堂。

毕竟年岁都不大,哪有那么多尊严威严不可触犯,还都是少年心性,有这一波人的存在,别人似乎就没那么尴尬了?

而恰恰也是这种差点出了同一个丑的共鸣,让本来因身份地位而有着深深隔阂的众人,似乎多了点不可言说的默契,隔阂似乎也淡了不少。

二楼某处,副山长周林看着下方,露出满意的微笑,一边抚了抚自己胡子。

他转过身,对身旁另一位山长道:“皇后娘娘真是七窍玲珑心,如何称赞都不为过,不过小小一个设计,便让形势大变。若为男子,定是惊世之才,肱股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