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它们在蓄力。”

这个它们,不光指的是鱼,也是潜藏在平静海面之下的潮涌。

“鱼儿L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它们都在蓄力等会儿L往里冲,所以我们不能顺着风往外跑,往外跑是跑不掉的,越是在大黑潮的边缘,风浪越大,反而往潮眼里冲,逃生机会更大。”

索汪说得头头是道,纪礽他们也确实看出这一次的风暴,似乎与以往所见不同。

可有人敢听索汪的话吗?

不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尤其他是被抓来的海盗俘虏,谁知道他会不会报复心态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在海上碰见风暴雷雨,以至于船毁人亡的例子数不胜数,早在出海之前,纪礽就和手下们进行过各种场景的推演。

以定远号船体的庞大,想要被风浪打翻,并不是那么容易。可其他船就没那么好了,没有这么庞大的船体,很容易就船翻人亡,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可能弃船的。

“殿下,此人可疑,不可随意听信。”怕纪礽被鼓动,那将领也顾不得索汪就在面前,直接说道。

朵儿L说:“索汪哥祖上就是跑海的,他对如何辨别海上风暴经验丰富,你们最好还是听听他的,不要以为他是在胡说。”

此时关系到自己性命,以及这么多人的性命,她也顾不得什么旧怨了,一切都以保全大家性命为首要。

纪礽自然也不是听信一己之言的人,早在索汪诉说大黑潮的可怖时,他便让人下去询问什么是大黑潮。

不多时,一个老者被人搀扶着走上来。

此人名叫海伯,是定远号的舟师,整个舰队里航海经验最为丰富的人,也是纪礽这趟出海前,专门让人请来的。

本来按道理,海伯都这个岁数了,不可能再出海了,但为了给儿L子挣个好前程,他还是打算拼了这一次。

“小人没碰见过大黑潮,但是听人说过……”

想想也知道,在海上遇见大黑潮,当是九死一生。都死绝了,自然也没有口耳相传。

会听说传说,那都是凤毛麟角。

“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小人的爹听他爷爷,也就是我曾太爷爷说的……”

海伯听说这个故事时,年纪极小,只依稀记得海水很黑,海面很平静,没有鱼,但顷刻便会卷起惊涛骇浪的字眼,因此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浑浊的眼睛,端详了索汪一阵儿L。

“你姓索,那应该是索家的人吧?”

见索汪点了点头,海伯转头看了看海面和天空,之后脸色凝重对纪礽说:“大人您还是听他的吧,小人听说过大黑潮,却没见过,也不知该怎么躲过。但索家的人,世代跑海,经验丰富,是整个南海经验最丰富的舟师,没有之一。”

“世人都说若是有索家的舟师领航,这趟出海至少稳了八成,足可见得索家人的本事,只是不知为何索家竟没落了,近些年来销声匿迹,如今竟沦落去当了海盗……”

提到自己的身世,索汪面色暗了下来。

朵儿L也很诧异,竟不知索汪哥竟还有如此辉煌的身世,索家的名声在外头如此之大。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眼下形势千钧一发,迫在眉睫,当务之急是如何躲过大黑潮。

纪礽把目光投到索汪的身上,看得出他还是有些犹豫的,毕竟是十几l艘船加起来几l千人的性命。

茫茫大海之上,饶是如他武艺高强,失了船也会是九死一生,容不得他不谨慎。

不过他还是很有决断的,须臾之间已拿定了主意,开始询问索汪该如何做,又吩咐手下人照着索汪的吩咐去一一施行。

甲板上开始忙碌起来,难免有人心存怀疑。可有海伯背书,其他舟师都讷讷不敢多言,再加上纪礽威严在此,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不光是定远号,同时这些命令也通过号角和船旗传到其他船上。

一时间,诡异的天气、即将而来的风暴,在天与海之间显得格外渺小的海船,以及海船上忙碌的宛如蚂蚁般的人,构成了一幅让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而接下来的经历,更让人记忆犹新,大概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经历的场面。

在惊涛骇浪之中,逐浪向前。明明海浪已经高到宛如泰山压顶,船却不能停歇,反而要朝着巨浪冲去。

这不光锻炼人的心性,对船上的舵手、船手,都是最大的考验。

为了防止有人在颠簸中被抛甩出去,除了负责看管风帆桅杆的船手,掌舵的舵手外,所有人都必须将自己捆绑在舱房里的墙壁上。

定远号最下面一层底仓,这里除了水密隔舱外,围绕着船底下的四周还有一个个巨大的车轮。

此设计取自车轮船,以轮代桨,用以船只动力推进,在当下大梁的战船上极为普遍。

所谓“以轮激水,其行如飞”,车轮一般都是安置在船的两舷以及船尾,每轮根据大小装上数量不等的叶片,轮与轴相连,轴在船体内,其上装踏脚板。

只要一声令下,水兵们宛如踩踏水车一齐用力,轴转则轮动,以轮激水,好似船上突然多了许多支船桨连续不断划动,船行如飞。如若船要向后退,也不是不行,只要向反方向踏就是了。

因此装了车轮的船,进退自如,十分灵活。

当初就是考虑到定远号不光要有风帆的动力,还得有其他动力才更为保险,因此为它装上了车轮。

自打装上以来,从未用过,皆因定远号船体庞大,需要许多人一同用力,才可激动船下的水轮。

此时,足有两百多个水兵,齐聚船底,将身体固定在水轮的架子上,只留下脚用来踩着水轮帮船加速。

见这里有条不紊,纪礽的心放下了一半,便又朝舵室而去。

行走间,见朵儿L亦步亦趋拽着他衣角,他停下脚步道:“要不你就留在这?”

此时,由于外面的海浪已起,船并不平稳,想来舵室那边的情况只会比船舱内更差。

朵儿L不知厉害,看看仓底热火朝天的景象,下意识摇了摇头。

纪礽也未在勉强,已经做好等会儿L若情况不对,就将她绑起来的打算。

舵室并不位于船头,而是位于船尾,却是整艘巨舰最高也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此时的舵室里,气氛格外紧张,画面却有些好笑。

所有人,包括主舵、副舵,乃至帮他们打下手的人,都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或是墙上,或是舵前的台子上。

“来了来了,都稳住!”

一个巨浪打过来,由于舵室位于最高处,视线也极好,几l乎可以说是直面那些惊涛骇浪。

稍微定力不佳,就会被骇得腿脚发软,可此时在舵室里忙碌的人,已经顾不得这一切了。

他们掌管着整艘船的方向,必须坚持下来。

朵儿L正想说话,一个巨浪打了过来。

狂风卷着咸涩的海水,浇了她满头满脸,让人几l欲不能呼吸。

纪礽料想到舵室情况不好,却未曾想到如此险峻。他忙一把拉住往后跌去的朵儿L,顺手扯过一根绳子,固定住身体。

“殿下,您别留在这儿L了,此时此景,人力无用!”狂风怒吼之间,有人喊道。

纪礽径自不言,将朵儿L用绳索固定在墙上,他自己则去了主舵一旁。

海浪滔天,无休无止。

一波又一波海浪卷来,击打在船体上,又飞溅进了舵室,仿佛所有人都身处在惊涛骇浪之间。

人在这种环境下格外无助,几l乎所有人都在念叨着满天神佛,求上天保佑。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所有人都心生绝望之际。

突然——

海浪似乎一下子就平息了。

早已眩晕不已的人们,不敢置信地呆滞在当场。

直到过去了几l十息,船里才渐渐有了动静,有人解开绳索跑出去看,发出惊天的欢喜声。

“停了,停了!”

“风暴停了……”

朵儿L浑身湿透的被绑在墙上,面前挡着一个人,正是纪礽。

到最后,舵已经完全不管用了,舵手无力坚持,还是靠着纪礽天生一身巨力,把船舵彻底卡死,不再去管什么方向,听天由命。

他见朵儿L实在狼狈,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之后,有海水狂风卷入舱中,全靠他替她挡了下。

“停了吗?”

她抖颤着瑟瑟说。宛若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的猫。

纪礽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看了看窗外,露出一抹笑道:“停了。”

又低头看了看她,说:“真是一只胆小的猫儿L。”

朵儿L本想反驳,看着他被海水打湿胸膛,以及他胡子拉碴却满含笑意的眼睛,想着方才他帮自己挡下风浪的场景,突然竟有点感觉脸颊发烫。

“那你还不快放我下来!给我解开绳子!”

她晃了晃酸疼不已的胳膊,声音里带点不自觉的娇嗔。

纪礽三下两下帮她解了绳子,之后便出去了。

去了甲板上,发现外面一片风平浪静。

天仿佛破了个窟窿也似,明明四周的乌云在聚集,雷电在其中闪烁,偏偏就在这片乌云的正中间,透着一抹蔚蓝。

而这片蔚蓝,就在他们头顶上。

被蔚蓝笼罩的这片海,一片宁静,海水不再乌黑,反而透着蓝,隐隐能看见有鱼在其中游过。

多么美丽的景色。

而平静之外是惊涛骇浪,是黑暗翻滚,却让人没想到的是,就在暴风眼的正中间,却有一片奇迹之地。

可此时无人去感叹这奇迹般的一幕,反而都去关心其他船只。

之前定远号在最前面乘风破浪,让其他船衔在其后跟随,如今也不知有没有船被落下。

因为明眼可见,就在那一圈蔚蓝之外,黑暗还在翻滚,雷声隆隆。

值得庆幸的是,几l乎所有船都跟上来了,逃离了这恐怖的大黑潮。但也只是几l乎,经过点数后,发现少了一艘巡卫船。

这让劫后余生的众人少了几l分喜色,多了一分沉重。

也因为这事,等大黑潮过去后,舰队在这片海域停留了数日。搜寻船的遗骸次要,主要是想寻一寻有没有侥幸存活下来的人。

只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连船的碎片都没有看到一片,此事再次向人们印证了大海恐怖与无情。

也是因为此,众人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安宁。

早先,船上其他人虽容纳了被俘虏的海盗,但对他们却甚是冷漠,如今却也能有说有笑了。

尤其是索汪,得到了几l乎所有人的推崇。

毕竟在大自然的无情下,人与人之间那点恩怨和隔阂,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这其中,心态转变尤为大的,还属朵儿L。

之前她还因想杀秦王没杀到,自己反倒送上门当俘虏,尤为不平。经历了这场事后,她已不再有这种心态。

甚至因为纪礽当日护着她之举,对他改观了许多,觉得以前听来那些说他残暴不仁滥杀成性的消息,大概是不实的。

之后的航行中,众人十分谨慎,舟师们忙碌不停,夜观星象,日观风向潮流,生怕再遇到大风暴。

这其中索汪出力尤其多,也是经由他,众人才明白为何索家竟是南洋第一舟师。实在是,光印证天气的口诀,索家就有近千条。

往后的航行十分平静,也许是遭遇了大黑潮的惨烈后,大家的好运气终于来了。

半个月后,舰队进入满刺加海域,而浡泥国已遥遥在望。

“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我阿娘还在家中等我呢。”

“我现在放你走,你有船走吗?”纪礽闲闲道。

朵儿L这才想起,他们没有船。

“那你就不能借我们一艘船?或者下次再碰见海盗时,帮我抢一艘?”

进入满刺加海域后,海盗突然就多了起来,却多是一些小海盗,船不过就一两艘,人也不过几l十个。

也不知这些人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打劫定远舰队?

这让朵儿L不禁想到了之前,自己想要打劫定远号的想法,是如何的无知且可笑。根本不用定远号出手,只要海盗船进了包围圈,下场就是沦为阶下囚。

“反正都是你的战利品,你就送我一艘如何?”

纪礽瞥了她一眼,只差明说你在想屁吃?

朵儿L也有点自讨没趣。

她有些生气地出去了,在甲板上转了一圈,没忍住又回来说:“那你到底何时放我回家?你之前明明答应我,能到了满刺加就放我走的。”

“等我去浡泥办完事回来再说。”

“那要多久?”

“先到了再说……”

这边,两人斗着嘴。

外面,海船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