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庭低头看着戚桐,他的目光明亮清醒,看起来与戚桐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

见戚桐半晌没有开口,季知庭于是再次问道:“可以答应我吗?”

他说的自然是中止阵法的这个请求。

戚桐才察觉到了自己的丑陋与怯懦,季知庭的眼里始终怀着天下大义,这时候心里没有别的东西,只不过是想要一切在变得最坏之前尽数中止。

而他自己心里却什么都没有去想过,他所怀揣的卑劣想法,不过是想要占有季知庭。

只要季知庭能够活过来,那么牺牲整个尘世也没有关系,若是季知庭无法活过来,那么整个世间就算为晦乱之魔所毁灭,亦是没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戚桐尝到了一丝苦涩,他无奈地扬起嘴角,在意识到季知庭还活着的瞬间,他仿佛又重新复苏了与世间有关的所有情感,他终于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过去所做的这些事情,究竟有多么莽撞不计后果,多么的……愚蠢。

他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在正面他已经不配再拥有这个仙人的身份,甚至不配作为苍山弟子。

戚桐闭上眼睛,在苦笑中点头道:“嗯。”

他再度睁开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季知庭,不让对方有机会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接着才又说道:“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结束一切,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给出一个交代。”

在这般说过之后,他终于松开了季知庭。

松开季知庭手腕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目光仍有几分留恋,仿佛在期盼着季知庭能够说出什么,只要季知庭开口,他便能够停下松手的动作。

但从始至终季知庭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再正直不过地看着戚桐,等待他的行动。

指尖最后一抹暖意终于消散,戚桐挤出一个笑容,终于说道:“我们先离开这片幻境,只要我放弃开阵的念头,再破坏掉石台上的咒术字符,晦乱之阵就会被破坏掉。”

季知庭点头:“好,那就出去吧。”

他边说着,边后退两步,作势要闭上眼睛从幻阵当中脱离。

戚桐却在他将要脱离幻境的同时,忽地开口问道:“阻止晦乱之阵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的语气是有些急促的,同时又显得小心翼翼,他原本想问的是,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见到季知庭,但最终他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说法。

季知庭听到他的问话,自然地说道:“当然可以。”

戚桐眸光微动,他正因为这个答案而还欲再问什么,季知庭便已经继续说道:“该去哪里,要做什么,见什么人,都是你的自由,我当然不会阻止你。”

这话本没有什么错处,但听着季知庭这样的话,戚桐的眸光却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随后他轻轻应道:“我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平静又轻柔,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很久以前作为苍山青羽峰弟子时的样子。

随着两人闭上眼睛,周围的幻境便仿佛梦境被戳破般,逐渐自天幕开始,有无数碎片龟裂开来,接着那座阁楼倾塌下来,远处的树林和星辰开始消失不见,池塘和凉亭,草地和夜晚的冷风,都同时消失了踪影,等到他们再睁开眼抬头的时候,他们眼前的场景便已经完全变了。

他们回到了那间地宫当中。

但此时此刻地宫里的状况,却不是季知庭原本预想中的状况。

季知庭睁眼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倒在自己面前的白虎。

飞捷庞大的身躯上,此刻已经染满了鲜血,他无力地倒在季知庭的面前,腹部有着一道巨大的伤口,正不停往外涌着鲜血,看起来骇人无比。

然而即便已经是这副惨状,飞捷依然试图用自己的躯体替季知庭挡住进攻,口中不停发出沉闷的吼声,像是想要震慑眼前的敌人。

季知庭连忙上前,他从身上找出齐慧月以前交给自己的伤药,喂了白虎一粒之后,飞速施展力量要替对方疗伤。

但飞捷却轻轻呜咽一声,用脑袋顶住季知庭的动作,摇了摇头,似乎是要阻止季知庭做这种事情。

他接着把目光落向了不远处的谢隽行与昼焰。

季知庭不是没有看到那方,但飞捷的伤势若是不管,恐怕很快就会没命。

“别动。”季知庭低声安抚着飞捷,手上动作没有停下,而那头的战场,其他不少人都已经倒了下来,此刻还勉强保持着实力能够与谢隽行抗衡的,只剩下齐慧月和龙荫。

其他人全都已经各自倒下,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而诸如朱五扶嘉阳之类的弟子,即便是有心帮忙,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之下,他们也根本帮不上忙,还没出手就被拦在了后边。

谢隽行似乎比季知庭所想的还要强大,仅仅是季知庭前往幻境的这点时间,战斗结果似乎就已经没有了悬念。

季知庭看着飞捷再次变为人形,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没了性命之忧后,才总算是松了口气,接着抬眸往谢隽行的方向看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季知庭注意到谢隽行的脸上,似乎有着一抹诡谲的笑意。

谢隽行身上的仙力化作黑影,此时仿佛发现了季知庭的窥视,朝他延伸进攻而来。

但那道黑影化作的利刃还没能碰到季知庭分毫,就被横地里一柄闪烁着枫红色光芒的剑阻挡了攻势。

观战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从先前起便始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沉溺于幻境当中的戚桐,此刻终于睁开了眼睛,并横剑挡在了谢隽行的面前。

“戚桐仙君!”

“是戚桐仙君醒过来了!”

“戚桐掌门!”

不少苍山弟子都发出了振奋的声音,先前的戚桐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惧,尤其是在见到他毫不留情出手,召唤出地宫打算开启晦乱之阵的时候。

而当现在戚桐重新睁开眼睛,对着他们认为的敌人出手时,大家瞬间又大增了信心。

谁都能看出戚桐的强大,这种强大是不需要任何言语说服,只需要眼睛便能够感受到的。

而如同戚桐这样的人,他的存在毫无疑问是特别的,当他是敌人时,所有人都得畏惧三分,而当他成为自己这方的盟友,又会令人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此时此刻苍山和正道联盟的众人,心里大抵都是这样想的。

随着戚桐的出手,其他人心神大震,也都不禁看向了季知庭的方向。

他们都很清楚,此刻戚桐会突然改变主意,将剑锋对准谢隽行,毫无疑问都是季知庭的劝说起了作用。

既然如此,那么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齐慧月拍了拍身上因为战斗而粘上的尘土,又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轻笑一声对谢隽行说道:“现在就好办了,我还有不少发明没用出来呢,这下变成我们所有人群殴你们两个了,你觉得你还有活路走吗?”

龙荫也再次站直了身子,轻轻拨了下耳畔的长发,即便在这种时候,依旧注重着大家闺秀的姿态。

而其他门派的高手们,包括元裴仙君,也都纷纷重整旗鼓,这次是铁了心要将谢隽行这祸患铲除。

随着戚桐无声地向谢隽行递出剑锋,其他人纷纷一拥而上,再也没有了别的顾虑,纷纷往谢隽行攻去。

因为有了戚桐和季知庭的加入,谢隽行和昼焰再无法游刃有余地应付眼前的敌人,但随着战斗持续下去,眼见着谢隽行的招架越来越仓促无力,季知庭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始终有种隐约的担忧。

尤其是当他在交手的瞬间对上谢隽行的目光时,这人明明已经十分局促,却始终没有半点想要后撤的意思,安排了多年的计划骤然被破坏,他看起来也并不觉得可惜,仿佛一切仍旧成竹在胸。

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季知庭心中沉思着,不断将先前那些乱成团的思绪盘动着,很久之后,他才在动作之间,注意到了一缕阴冷的气息,正从谢隽行以外的方向传来……

是戚桐的方向!

季知庭骤然回头,往戚桐看去。

而戚桐原本正专心对付着谢隽行,注意到季知庭的目光之后,他当即收起动作,甚至看起来有些紧张地说道:“怎么了?”

他的模样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过分温顺了,他仿佛瞬间从令所有人都惧怕的魔头,变成了没有任何棱角,谁都能够揉捏的绵羊,再也不带半点锋芒。

这瞬间季知庭也迟疑了。

他太了解戚桐了,戚桐不会骗人,若真是敌人,他不会装出无辜的样子欺骗自己。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还是说到了这个程度,事实上连戚桐自己都无法掌控自己的状况?

这大概是最有可能的事情,季知庭忽地开口道:“别动。”

他这样说过之后,戚桐便果真停下了所有动作,而季知庭伸手在他手臂间试探片刻,终于看到了一缕极为细小的漆黑气息,正从戚桐的胸口流出,顺着他的胳膊,再从指间倾吐出去,最终传递到那石台之上。

这样的发现,让季知庭霎时蹙眉。

戚桐起初因为季知庭的动作而身子僵直,连呼吸都轻了许多,仿佛怕破坏两人这片刻的肢体相触,担心自己稍有动作,季知庭便不肯再触碰于他。

可当他看清季知庭指尖捻着的那道黑气时,他才骤然变了脸色,沉下眸子道:“是晦乱之阵的作用。”

季知庭抬眸问他:“你没有感觉?”

“没有。”戚桐摇头,对上季知庭的视线后他又想要解释,“我没有想骗你,我……”

季知庭点头:“我知道。”

他接着又很快问道:“是晦乱之阵?”

戚桐没有再说废话,他和季知庭都已经不是应对危机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他知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戚桐闭上眼睛迅速感知了片刻,接着迅速做出了判断:“是,我的力量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入晦乱之阵当中,而且不受我自己的控制,我之前一直没有发现。”

季知庭瞥了眼不远处的谢隽行,谢隽行此时被齐慧月龙荫他们缠着,没有办法进攻这处,所以也没法打断季知庭他们的对话。

不过看他仍是带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季知庭心中的不安也更得到了证实。

季知庭继续问道:“有没有办法制止?”

戚桐摇头冷静地说道:“没有。”

这个答案不在季知庭的意料之外,于是他转过身往开阵的石台走去,他看也没看石台上那具傀儡躯体,毫不留情地将其推开之后,就提剑往石台上挥剑斩去。

然而这石台纹丝不动,上方的咒文上也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或许是自己如今的力量还不够。

季知庭对戚桐说道:“你来试试。”

戚桐点头,施展仙力挥剑斩出,然而这次他的攻击换来的结果与季知庭并没有任何区别,石台仍然没有半点要被破坏的迹象,相反戚桐的力量仍然在不断流逝,眼看着状况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

季知庭此刻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

在想清楚的刹那,他听到人群中传来轰然声响,竟然是谢隽行在战斗中利用季知庭和戚桐专心对付石台的空档,抓住人群的破绽狠狠捏住齐慧月的胳膊,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他轰击到了墙上。

齐慧月整个人被拍飞在墙上,力道之大结实在墙上砸出了一个大坑,整个阁楼都因此微微一颤,齐慧月脸色霎时一白,顺着墙面无力滑落而下,随后捂着胸口艰难咳出了几口鲜血。

“掌门!”扶嘉阳等弟子连忙上前,扶着齐慧月往他嘴里灌药丸,而元裴仙君则飞快上前,挡住了试图继续追击的谢隽行。

在飞捷之后,齐慧月也失去了战斗力。

如今能够和谢隽行战斗的,也就只剩下元裴仙君和龙荫了。

但刚才那么多人尚且奈何不了谢隽行与昼焰,现在只剩下两个仙人,又如何能是对手。

季知庭微微蹙眉,却没有上前帮忙,而是再次扬剑出手,狠狠砸向面前的石台。

这次他用的力气更大,几乎聚集了自身能够调用的所有灵力,然而即便这样,他仍然没能够撼动石台分毫,相反他仿佛受到了反震之力,后退数步喉头一甜,险些被这道力量所伤。

在他身旁的戚桐见状,几乎是想也没想得扶住了季知庭。

两人贴得极近,但这接触不过瞬间,很快戚桐便将季知庭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主动上前道:“还是让我来吧。”

他同样再次出手,但即便有着仙人之力,最终破坏的结果仍然是同样的。

他们两个奈何不了石台,更奈何不了石台上的那些咒文,那咒文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力,无论季知庭他们如何去做,都没有办法伤到它们分毫。

季知庭看得清清楚楚,但越是清楚,他一颗心就越沉得厉害。

谢隽行如今表现得这么冷静,很显然就是早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根本没有要离开或者放弃计划的打算。

季知庭远远看着谢隽行,此刻终于开口道:“杀了你就能够结束这道阵法开启,是么?”

谢隽行此刻正好将漆黑的利爪刺入龙荫的胸口,随着龙荫奋力挣出,鲜血顿时四溅开来,同时谢隽行微笑着看向季知庭道:“很遗憾,即便是杀了我,一切也不会结束,这道阵法的核心不是我而是你身后的那位。”

季知庭于沉默中转过头,看到了正站在他后面,石台旁边的戚桐。

很快谢隽行又继续说道:“当然,也还有其他办法,比如你们彻底破坏石台。”

他最后这句补充听起来像是给季知庭等人希望,然而刚才已经用尽全力尝试过的季知庭却知道,谢隽行会将这些办法说出来,便是因为这人已经确定他们不会有办法改变现状。

破坏石台听起来何等简单,可仙力强大如戚桐,甚至也没有办法破坏它。

所以摆在他们眼前的,似乎也只有一种选择。

可是季知庭并不想就此妥协。

正当他想要另寻他法之际,他忽地心头微动,感知到身后传来了剧烈的仙力涌动,他心神骤然一凝,回头之际只来得及提高声音道:“住手。”

然而从离开幻境后便始终表现得温顺至极的戚桐,此刻却并没有听从季知庭的话,他浑身仙力骤然暴涨,如同旋涡般搅动整个地宫,或许不光是地宫,在这瞬间连整座苍云峰都在因为这动静而剧烈晃动着。

而戚桐的身影便在这强大的动静之中,开始慢慢淡去,一道道溢彩的流光自他的体内飘散而出,似要转瞬消散。

看到这幕,不光是季知庭知道他的打算,就算是旁边看到这幕发生的齐慧月龙荫等人,也都已经明白了他打算要做什么。

戚桐竟是不管不顾,打算以自身的性命,来终结这场灾厄!

这下就连从刚才便不肯与戚桐说话的戚阮,也都忍不住冲了过来,着急地大喊道:“哥哥!你打算干什么,快停下来!”

戚桐无声中注意到了戚阮的动静,他回头朝戚桐笑了笑,摇头道:“这件事情只有我能阻止,既然一切是因我而起,那我为自己的错误而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

他微微垂眸,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自己从前的样子。

他仍是一袭清淡的白衣,仍是端然如玉般的模样,仿佛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过去的自己,三百年的颠簸风雨,没有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说完这些话语之后,他最终仍是将目光眷恋地落在了季知庭的身上。

“知庭,能够见到你还活着,已经是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他打算自绝于此,仙力正欲消散的同时,谢隽行的身影忽地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方现了出来。

即便是戚桐,也没能够在这瞬间给出反应。

谢隽行与昼焰的力量几乎是同时而至,他们猛然拍向戚桐胸口,打消了他自绝的意图,同时谢隽行冷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已经等你这么做很久了,我可没打算让你中止这场仪式。”

看到这幕,季知庭已经沉下了心。

谢隽行故意说出这种方法,并不是真的想要戚桐死在他们面前,而是想让戚桐失去战斗力。

只要戚桐失去战斗力,这里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