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和师兄的衣物都收拾了,到天井这儿打了水,便开始浆洗起来。

等师兄疲倦地回到家,正好看到陈凯之在晾着衣衫,脸一红,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忙过来帮衬,好不容易做完了,他踟蹰道:“不如去雇个粗使丫头吧,师兄其实还攒了一些钱。”

陈凯之道:“我倒是有丫鬟的,不过那两丫头还在金陵,当初想着初来京师,自己还未落脚,带上他们多有不便,就孑身一人来了,现在正好我修书回去,请人送他们来。”

邓健顿时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真是惭愧。”

陈凯之果真回到厢房,提笔修书给了荀家,大抵是让荀家帮忙去王府寻那东山郡王殿下,兑现当初的承诺;除此之外,再去歌楼里赎一个丫头。

次日清晨,陈凯之如常的早起,先是去了车行寄信,而后便又去上学。

今日授课的,乃是掌院刘梦远先生。

文昌院的读书人显然都有些畏惧他,他人一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刘梦远轻飘飘地跪坐下后,一丝不苟的样子道:“今日,讲的乃是时文。”

他本就是稳重的性子,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这时文如何别出心裁,如何做题,如何写出文章,如何迎合经济之道。

某种意义,陈凯之是颇为鄙视刘先生的,因为在他看来,刘先生虽是有才,可这鸵鸟的性子,实在令他喜欢不起来,不过听了他的课,陈凯之倒是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时文的文法,绝不是乱写一气,怎么舒坦怎么来。

这时代的文章,虽不似八股那般苛刻,却也有它的“玄妙”。

他一字不漏地记下,待讲得差不多了,陈凯之依然还在回忆着刘梦远的话,竟是有些出神。

而此时,刘梦远道:“今日,老夫便出个题,令你们来作答吧。”

他沉吟片刻,便道:“此题倒也平常,就以轻税赋为题。”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便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刘梦远往众人脸上扫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道:“汪林,你来答。”

一个叫汪林的读书人便站了起来,道:“宗师,学生以为,国家能够长治久安,理应轻税赋,轻税赋,乃是国家之根本也……”

听着汪林的长篇大论,刘梦远依然板着脸。

这时文什么最重要?

这一点刘梦远是最清楚的,时文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它必须切合实际,又能耳目一新,想要高中,单凭这等观点,实在太稀松平常了。

待此人讲完了,他板着脸,道:“不过尔尔。”

那汪林露出惭愧之色。

刘梦远又点了几个人来答,不过回答,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出彩之处。

其实,这也难怪,这种平常的题,不知考了多少次,来来去去,就这些回答,早已让人生厌了。

第214章

震惊四方

刘梦远显得很是失望,他目光一扫,却见新来的陈凯之正发着呆,不知在想着什么。

刘梦远更不悦了,便拉长脸道:“陈凯之。”

陈凯之依旧还在出神,坐在一旁的郑彦忙捅了捅陈凯之,陈凯之这才回过神,茫然地看着无数双眼睛看向自己。

刘梦远显得更不满意,正色道:“陈凯之,你来答。”

陈凯之汗颜,踟蹰了老半天,竟是答不上来。

刘梦远既是失望,又是觉得可笑,你第一日上老夫的课,你竟神游了,亏得你还是金陵的解元!

他拿戒尺敲了敲身前的案牍,磕磕作响:“答!”

陈凯之皱着眉头踟蹰了老半天:“先生的题目是什么?”

卧槽……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陈凯之。

宗师已经出了这么久的题,也有这么多人答过了,你陈凯之居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题?

陈凯之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知道自己游神太久了,忙解释道:“方才学生听了宗师对时文的剖析,受益匪浅,不自觉的,在想这时文的事……学生万死。”

“你……”

刘梦远可不信,觉得这家伙不但是个刺头,居然还如此顽劣,到了现在,还想狡辩,他沉着一张脸,厉声道:“你……你站着,今日下学之后留堂!”

陈凯之无语,却也知道师命不可违:“是。”

刘梦远余怒未消,双眸瞪着陈凯之,愠色道:“这轻民赋,竟都不知道如何答,你……你真是……”

轻民赋?

这就是题吗?

陈凯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学生可以试着来答一答。”

刘梦远有一种想死的冲动,现在这家伙又要来答题了,还答个什么,连课都不好好听,难道还能有什么高论?

“答什么题……”

话还没出口,陈凯之已经率先开口说道:“学生以为,这轻民赋,根本没有道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郑彦吓得脸都变了,不断地去掐陈凯之的腿,示意陈凯之这题答错了。

其他人也都是面面相觑。

没有道理啊。

这轻民赋,可是无数大儒提出来的啊。

多少人认为,轻民赋方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陈学弟……被先生罚留堂就留堂吧,可你竟这么答,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这是作死啊。

先生等下一定绝对得抽你手心!

刘梦远也是一呆,显然陈凯之的奇谈怪论,让他木然了。

没见过这样的刺头啊,你这也太猖狂了,前日整了周教导不说,现在收你进了文昌远,你倒是好,上课神游,神游了倒也罢了,让你留堂,你却这样答题,这题若是在科举,只怕第一句就直接叛你滚蛋。

他正待要责骂。

陈凯之却是一脸镇定地徐徐道来:“之所以轻民赋没有道理,在于要先明白,朝廷为何要征取赋税。朝廷征取赋税,在于赈灾,赈灾是什么?是救民。也在于练兵,练兵在于什么?在于保民。在于缉盗,缉盗又是为何呢?这是在于安民啊。何况还有修桥铺路,推行教化,这桩桩种种,无一不是利民。”

刘梦远呆住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陈凯之所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陈凯之完全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从容淡定地接着说道。

“既然赋税的意义,在于救民、保民、安民、利民,那么为何朝廷不能征取赋税呢?又为何,有人因为税赋的多寡,而争论的面红耳赤呢?这是好事,可是唯独,有人害怕朝廷加赋,大抵就在于,这本该用来安民保民的税赋,结果却挪作了他用,不能用到实际之处,反而被层层克扣,亦或者,被挪用去当做庙堂之上,某些人的享乐之用。”

“因此,人人都希望减轻赋税,可是学生,却不以为然。”

“问题的根子,不在于税赋的多寡,而实际上,却在于赋税是否能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刘梦远身躯一震,双眸睁大,很是吃惊地看着陈凯之。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高论,可事实上,此句一出,突然给他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看着陈凯之的双眸里满是亮光,很期待陈凯之继续答下去,相比于方才诸生的答案,这陈凯之的答案,不但让人耳目一新,而且竟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仿佛陈凯之的话,突然让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

陈凯之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么朝廷不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面下手,尽力使这赋税用到该用的地方,却是一味的减轻赋税,这便是不负责任之举,因为国家想要安定,就必须练兵,一旦灾祸来临,百姓们颠沛流离,朝廷就必须赈济,陈旧的道路,需要修葺,百姓也需要教化,修建学堂。这些,无一不需要赋税,减轻了赋税,若是出现了边患,朝廷不能尽安民之责,发生了灾荒,朝廷想要赈济,却不可得,以至饿殍遍地,那么,这到底是爱民还是害民呢?”

“赋税的根本,不在于征,而在于用,一味的在征取多寡上做文章,以学生浅见,不如在用上做文章,朝廷理应将心思放在用上,如何使税赋不至损耗,如何至税赋不至贪占,又如何使它们用在该用的地方,才能做到利国利民,若是一味减轻,那么要朝廷,要天下各州府又有什么用呢?先生,这是学生的浅见,还望先生赐教。”

刘梦远竟是呆住了,一脸的震惊。

陈凯之引用的,乃是后世的对税的理解。

其实很简单,减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国家的职能需要发挥,一味的减税,只会弱化国家的作用,而国家的职能一旦弱化,一旦灾难来临,或是国家受到侵略,甚至是道路的修建,农田水利设施的修筑、医疗、教育,这些,都是需要钱的。

而国家不能生钱的,钱从哪里来呢?

当然是税,因此税赋,几乎是任何形式国家的根本。

正因为收税乃是根本,那么作为国家,应当做的该是如何税赋用在刀刃上,因此才需要审计,需要监督,需要论证,但是……却绝非是减税。

刘梦远呆呆地看着陈凯之,这一次,是他恍惚出神了。

他一开始觉得,陈凯之这是“奇谈怪论”,可细细一思,竟是觉得有些恐惧,因为陈凯之的话,一丁点都没有错。

单凭这个回答,足以震惊四座,也足以让人耳目一新,甚至……这还给人一种切合实际的感觉,这样一想,竟发现果然那轻税赋,确实有些不太实际了。

“先生?先生……”

刘梦远老半天不吭声,陈凯之心里苦笑,低声唤了他几句。

这一次轮到刘梦远茫然地回过神来,道:“你……你说什么?”

陈凯之苦笑道:“先生,学生在问,先生以为如何?”

“啊……”刘梦远想起来了,方才陈凯之在答题,而自己因为他的题答得太好,就和陈凯之所说的一样,不自觉的,开始权衡起陈凯之答题的利弊,所以……

他顿时汗颜,凝视了陈凯之老半天,才绷着脸道:“这是你哪里学来的道理?”

陈凯之总不能说,这是自己上辈子学来的吧,因此他淡淡笑道:“只是学生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刘梦远又懵逼了。

因为这数百年来,大陈朝的大儒们,几乎是统一的口径,都是以减赋为主,在天下人的心里,减赋便是爱民,这几乎已经形成了定式,根本没有人会往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上头去想。

可陈凯之一番话,真是将刘梦远点醒了啊,他甚至相信,若是陈凯之拿这个去跟别人说,只怕许多人也会点醒。

这……才是经济之道啊。

经济之道的本意,就是要切合实际,这数百年来,每一个人都高呼爱民减赋,可事实上,减赋当真对万民有好处吗?税赋越来越少,朝廷所能开拓运河的能力越来越低,官兵的质量越来越差,每一次赈灾,都是捉襟见肘,所谓的教化,流于形式,喊得倒是凶得很,可穷苦的人,又有几个能读书呢?

越是减赋,结果百姓们,哪里得到过什么实际的好处?河堤不修筑,一个大水,便是数十上百万百姓一年的收成毁于一旦,明明只是一河之隔,却因为不曾修桥铺路,结果两岸的百姓,却不得不绕了数十里的路,才能到达彼岸。

前几年,山越叛乱,朝廷仓促平叛,可只因为库中的钱粮不足,竟还要向富户告借,官兵的武备松弛,一场叛乱,足足持续了一年之久,死了多少军民百姓?

刘梦远终于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