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有赢了,才能如此的谦虚。

陈凯之这人之所以令博士们都喜欢,是极有道理的,文章写得好,使学宫上下与有荣焉不说,做人还能如此的谦虚,这……真是难得啊。

陈凯之请众人坐下,又让人去斟茶来,自己则陪坐在众博士之下。

不过,那杨业却和其他博士想的不一样,绝大多数博士,在这学宫里呆的久了,久在这温室之中,早已忘了世间险恶,杨业的性质不一样,他是学官,有着清醒的认识。

他的目光里略带忧色,朝陈凯之看去,徐徐开口道:“凯之,论佛是论佛,镇海以大凉使节的身份,现在想要索要你,还打着你勾结皇子的名义,这……可是重罪啊。内阁诸公的态度,固然是庇护你的,可许多事,也是难料,这毕竟牵涉到的,乃是西凉国,西凉国人丁不多,可镇东军驰名天下,有十万铁骑,一旦因为了你,而导致两国交恶,或许……”

他像个长辈一样地提醒着陈凯之,此事有凶险!

陈凯之自然很感激,朝杨业笑了笑道:“放心,学生会小心的。”

看着陈凯之的从容之态,杨业觉得自己似乎多此一举了,陈凯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以陈凯之的心思,应该是看得明白的……

因此他转而哂然一笑道:“你能小心便好。”说着呷了口茶,也就不再提这些事了。

这场辩论也就算是完结了。

……

“先生,先生……”

这是北海郡王府里的碧水楼。

这楼宇建造华美,隐藏在一片花海之中,四周环境静谧非常,此时,却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这里许多的仆从一听到这个声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没有显出任何意外之色。

其实这里乃是北海郡王府的招贤院所在,而碧水楼,更是招贤院里最好的宅子,自从方先生在这里下榻之后,北海郡王殿下几乎每日都会来,因此仆从们自然是见怪不怪了,只恭敬地朝陈正道行礼。

今日,陈正道疾步而行,匆匆地登楼,而方先生则在三楼,并没有下楼去迎接。

若是其他的门客,听到郡王殿下来,早已倒履相迎了,可方先生却只是走到了小轩窗处,朝外瞥了一眼,而后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又回身喝着茶。

直到陈正道到了门外,道:“小王见过先生,先生可在吗?”

方吾才这才放下了茶盏,轻道:“进吧。”

北海郡便王眉开眼笑地进来,显得心情很好,随即道:“喜事啊,大喜,先生果然是本王的福星啊,前脚刚到,小王就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大凉的使节到了,那陈凯之……对,就是这个臭小子,平时以为作了几篇文章,就了不得,可想不到这个小贼竟还勾结了大凉的宗室,图谋不轨。现在大凉的使节前来索人,非要将这小子置之死地不可,哈哈……小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痛快了,方才那糜学候来求见告诉本王,说这是一个机会,正好,本王借机落井下石,索性让那陈凯之粉身碎骨吧。”

陈正道似乎很享受碾压陈凯之的乐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仿佛这阵子的憋屈都一下子顺畅了。

方吾才的心里却是一惊,面上则不露声色,故意将眸子,朝向小轩窗外远眺。

这一举一动,却是给陈正道一种脱离了尘世之感。

可他完全不知道的是,方吾才此时在心里却想着,陈凯之那小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方吾才这才淡淡地道:“殿下,就因为这个而高兴吗?”

陈正道原以为方先生会和自己一样的高兴,现在却察觉到方先生似乎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便耐心道:“这陈凯之,本王早就看得不顺眼了,不过他毕竟是学子,文章又入了天人榜,更是翰林,本王一时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而如今不正是天赐良机吗?本王已吩咐糜学候,让他联络一些大臣,明日便是廷议,正好借此机会与大凉国使一道狠狠抨击他,这大凉国非同小可,本王还就不信了,朝廷可以为了保一个小小的陈凯之,愿意惹来刀柄之祸。”

方吾才摇摇头道:“不好,不好……”

“不好,什么不好?”陈正道满脸不解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关心则乱啊。

似乎,即便连他,也无法找到一个为陈凯之开脱的借口,于是硬着头皮淡淡道:“殿下……还是不要掺和此事为好。”

“为……为何?”陈正道更加惊讶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努力地镇定下来,思绪一转,便道:“老夫昨夜夜观天象,觉得殿下若是插手此事,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这陈正道对方吾才自是敬重的,可好不容易听到这个好消息,兴冲冲的来,谁料到竟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直接浇了个透心凉。

他心里终究有些不太自在了,不禁道:“此等事,先生也不可尽信,何况糜学候也说了,这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就再没有机会了,方先生,你刚来京师,可能对于许多事不甚了解,此事,本王自会安排好,先生作壁上观,看好戏就是了。”

方吾才微微一笑道:“殿下,这是糜学候教你说的吧。”

“这……”

方吾才便叹了口气,却是沉吟不语了。

陈正道不由道:“先生,小王并没有怠慢先生的意思,小王只是觉得……”

方吾才挥挥手:“殿下,请回吧,吾需冥想片刻。”

陈正道碰了壁,讨了个没趣,只得泱泱道:“那小王下次再来拜访。”

他下了楼,出了碧水楼所在的位置,三楼的方吾才,则在窗后远远眺望他的背影,他打了个哈哈,却是低声喃喃着:“臭小子,早叫你要懂得敬老了,现在银子不给,你看,麻烦来了……”

却说陈正道出了碧水楼,便有一人迎上来,正是那糜益。

糜益这阵子过得很是不愉快,心里都是酸溜溜的,自己来了郡王府这么多日子,都不能住在碧水楼,这方先生才刚来,就住在这里了。

本来他兴冲冲地跑来和陈正道禀报,如他所想的一样,殿下果然大喜,可是呢,这殿下转过身,居然就跑去寻方先生报喜去了。

这……很尴尬啊。

糜益心里难过啊,仿佛一个被打入了冷宫的怨妇,可是他却还得保持着笑容,免得被人认为自己心怀妒忌。

此时见陈正道懊恼地出来,他忙迎上去:“殿下,如何……”

他抬眸深深地看了陈正道一眼,面上晦暗不明的样子,似乎洞悉了什么一样,却是笑道:“想来方先生一定很为殿下高兴吧。”

“怪哉。”陈正道皱眉道:“问题就在这里,方先生似乎对此大为不悦,并不愿本王掺和这件事,还说……可能会引来什么灾祸,这……能有什么灾祸?方先生是不是太言重了。”

糜益精神一振,感觉到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糜益不禁笑了笑道:“殿下,方先生固然是高人,可是……学下以为,他未必就一定会将殿下所想之事放在心上,终究他是世外之人啊。”

陈正道本就有些烦躁,听糜益这样一说,心绪就更糟了,便默然无语起来。

糜益见郡王殿下默然无言,目光一亮,更是打起了精神。

秉持着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他继续笑了笑道:“何况方先生最擅长的,是观人和观天象,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天道无常,怎么做的准呢?这方先生,多半也只是碰巧料中了几次而已,又算什么?学下乃是读书人,对于方先生的一些理念,很是不认同。自然,学下也只是随口一说,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陈正道颔首点了点头,心里却又想到自己的天子气,莫非这也是假的吗?

第350章

廷议

陈正道对方吾才是表现得很敬重,可是……

人嘛,总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候,在一开始,陈正道被方先生一句殿下有天子气的话冲昏了头脑,可后来渐渐冷静下来,陈正道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起来。

自己……当真有天子之气,真的能成九五之尊吗?

而这方先生,当真和本王一条心吗?

又或者……

此时,听了糜益的这些话后,陈正道那股怀疑便更浓了几分,脑海里,无数个念头纷沓而至,这让陈正道的情绪波动起来,心思异常复杂。

下意识地,他深深瞥了一眼糜益,只见糜益则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副很是听从的样子。

目光相对,陈正道吁了口气,叹道:“你去谋划吧,明日先让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其他的事,再做打算。”

糜益心下一喜,颔首点头道:“是,学下敢不尽心竭力。”

和方先生相比,糜益给陈正道的印象,很是踏实。

而方先生整个人很散漫,不管他跟这方先生说什么,方先生都是一副对什么事皆无所谓的样子,对他的事更是不怎么上心,好像根本不是真心帮助他,这让陈正道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开始起了点疑心。

因此,陈正道对自己刚刚的决定更多了几分信心,朝糜益淡淡笑了笑,目光里满是信任之色。

糜益瞬间心情大好,只要有了在北海郡王跟前表现的机会,他便有信心能再次把郡王的目光吸引回来,那个姓方的不是很厉害吗,这下他倒要看看,这个姓方的怎么赢他。

糜益的唇边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笑,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方吾才被北海郡王赶出郡王府的情景了。

……

次日一大早,陈凯之如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夏日已至,天气炎热,即便是清早,亦能感受到一股暑气,热腾腾的,让人浑身难受。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却不得不穿着正式的官服,在这炎炎夏日,官服虽不厚重,可是长发挽起发髻,再戴上梁冠,一根带子系在颌下,身上是长袖大衫,脚上还得穿着一双黑革的靴子,夏日天穿得这么的严实,这种感觉,真心不太好受。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日乃是廷议,作为翰林,虽然只是从六品,却是有资格参加的。当然,陈凯之认为自己只是去凑数的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朝廷大规模的朝会,一个月也只是举行两次,所以还是颇为期待的,就当是去那里学东西吧。

和邓健到了翰林院,照例又点卯,陈凯之已和点卯的书吏相熟了,陈凯之与他寒暄几句,过不多久,便预备入宫。

百来个翰林,鱼贯至崇文门入宫,又是通过那长长的甬道,在这巍峨的宫中,人们在这晨曦之下拉着长长的影子,随即,陈凯之由人领着,抵达了宣德殿。

这宣德殿,乃是三大殿之一,唯有在正式的场合,方才启用。

站在这由无数圆柱所支撑的巨大宫殿里,陈凯之显得很不起眼,其他大臣也纷纷自洛阳宫的承礼殿而入,除了翰林和御史,能参与廷议的官员,至少是五品以上,算是有了位列朝班的资格。

先是诸官们各自分班站好,再之后,便是一些重要的大臣入殿了,那大学士姚文治、陈一寿诸人徐徐而入,诸官纷纷朝他们行注目礼。

姚文治等人目不斜视,也不过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随即,便是赵王、梁王等人入殿,他们则显得和蔼了许多,有人见了赵王来,纷纷作揖。

这赵王一身蟒袍,显得浑身精神奕奕的,他和姚文治等人只意思一下的不同,却是驻足,朝行礼的人一一点头。

这殿中一下子多了几分勃勃生机一般,陈凯之的耳边听到了不少的七嘴八舌。

“殿下好。”

“殿下金安。”

“好,好,好,都好。”赵王一步一停,面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直到他走至陈凯之的面前时,笑道:“陈翰林,第一次参加朝会,不要紧张。”

“是。”陈凯之朝他点头。

这亲切的慰问,若不是陈凯之当初和赵王之间有点隔阂和嫌隙,似陈凯之这样的小翰林,第一次入朝,得到了似赵王这等位高权重,甚至是当今天子生父的鼓励,只怕足以一辈子铭记于心了。

这陈贽敬又凝望了陈凯之一眼,朝他点了点头,才移步上前,只不过身后的几个亲王,对待陈凯之的态度就欠奉了,陈凯之也懒得计较。

再之后,那北海郡王姗姗来迟,陈正道趾高气昂地进来,这殿中又恢复了冷清。

除此之外,便是各国的国使,以及一些入京述职的大臣。

直到钟声响起,这里的喧哗顿时戛然而止,紧接着,随着宦官的一声大呼,太后的圣驾已到。

太后头戴凤冠,穿着一身端庄宫服而来,径直入了珠帘之后,身后响起了众臣的齐声称颂:“见过娘娘,娘娘千岁。”

而天子依旧还是被人抱着来的,其实陈凯之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理论上是该走路了,可是这天子,偏偏仿佛没有腿一般,无论去哪里,都需相熟的宦官抱着,估计现在还不走路,也是他的身份所致吧。

那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将他安放在龙榻上,便佝偻着身子,站在一侧小心庇护,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小皇帝已学会了说话,不再只是晓得哭闹了,所以到了这场合,便大叫道:“朕……朕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