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好端端受惊的战马,猛地开始窜起来,也有不明所以然的骑兵收了缰绳,这马速微微一缓,可后队冲刺而来的骑兵却依旧是放马飞驰,猛烈地相撞在一起。

“不,不是火炮!”

对,不是火炮,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不是火炮,一下子,方才还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自信脸庞,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了一丝惊慌,若是火炮,他们倒还不担心,北燕人也有火炮,可是他们并无畏惧,因为这种类似于石炮的东西,除了响动极大,可寥寥一些炮火的杀伤力,实在乏善可陈。

恐惧,从来都是源于未知,而战场之上,任何迟疑都将是致命的。

刘能在队伍中,额上已出了许多细汗,他立即道:“冲上去,随我来!”

他发出怒吼,心里只有决然。

晋城铁骑没有退路,自渡了河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确实没有退路,冲不过去,就是死。

此时,他红着眼睛,高高举刀,依旧向前劈指,大吼道:“杀!”

凝滞了片刻的骑队,终于又开始冲刺。

只是……重新的冲刺,就意味着大量的时间被耽误。

而将一切都看得清晰的陈凯之,显然是不打算给他们时间了。

第一列人已经退下,第二列补充,队列的操练,要求做到丝丝合缝,他们迅速地向前,穿过了原本第一列的人墙,火铳举起,一声令下:“射!”

啪啪啪啪啪……

又是一轮齐射。

此时……是八十步。

这已经完全进入了最有效的射程了。

一股青烟弥漫的同时,眼前的骑兵,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此时,对面的哀嚎和战马嘶鸣,已是可以清晰入耳了,不过方才的火铳声,也同样穿刺了将士们的耳膜。

于是,第三列人迅速地开始补充,一杆杆火铳,一个个幽深的火铳口,这喷涂火舌的步卒神器,此时依旧是平举不动。

刘能已是心惊肉跳,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不禁升腾起了一丝恐慌,这种恐慌已经弥漫了全身,他显然是并不畏死的,只是在此时此刻,当身边一个个人哀嚎而起,骑兵冲刺的气势已经凝滞起来,而凝滞却是致命的,因为骑兵的优势就在于高速机动,以最快的速度,如旋风一般冲刺在敌人面前,随即借助冲击力,实施斩杀。

可现在……马速因为这一轮轮令人心惊的火铳声而变得缓慢起来,队伍开始凝滞,伤亡此起彼伏,等他听到了第三轮齐射时所发出的如雷声响之后,他咬着牙,面目狰狞,自喉头深处发出呼喊:“杀,杀啊!”

没有路可走了,他回眸去看身后的时候,跟在自己之后的骑兵只剩下了半数。

可就在这时,他突的听到破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撕裂了空间,就在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时,猛地,他的面门突的传出了一股刻骨的痛感,这是一种炙烧的感觉。

他整个人,头皮炸起,口里扑哧的发出呃……啊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一手抹脸,是血,殷红的血淅沥沥留存在自己的指缝之间,这时,他已无法承受这剧痛了,因为他想要咬牙,伤口似乎牵扯起来,他竟是眼前一黑,硬生生的栽倒下去,身子如车轱辘一般的滚下马,而随即,后队的战马已是踏上来,他这如铁塔一般的身子,瞬间被踩踏得骨骼寸断,就在这生命垂危之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

第503章

人间地狱

刘能发出了一声声的闷哼。

在忍受了一次又一次剧烈的疼痛,以至于疼痛到了最后,变得麻木,竟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刘能觉得整个世界,竟像是染了血一样的。

那鲜血四溅着,飞扬了起来,旋即又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周遭,他的身上。只一瞬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味,格外的呛人。

他耳边,依旧听到了火铳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梦魇一般,而骑兵们在失去了他的指挥,在三轮的射击之后,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像无头苍蝇似的团团围在了一起,难以继续前进。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利器,这种对无知的恐惧,比杀伤力更甚,因为对于尸山血海中的老兵而言,他们不畏死,畏的却是这等不明不白的死,他们是见惯了杀戮的人,不在乎身边的人被人用刀割去头颅,却往往对于雷电有本能的恐惧。

即便是人拥有向前冲刺的勇气,可是对座下的战马而言,它们绝非是草木,骑兵们固然可以做到操纵自如,却无法去控制战马的情绪。

这些战马,一听雷鸣般的火铳响起,起先还只是不安地嘶鸣,可接二连三,身边俱是人仰马翻之后,便彻底地失控了,它们疯了一般,不再理会马上的骑兵乱窜,有人直接被摔飞之地,疯狂的战马相互撞在了一起,更是人仰马翻,马上的人纷纷倒在了地上,摔得满身是血,骨头断裂。

这里一时间……生生成了人间地狱。

骏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痛苦声融合在了一起,像是响彻了整个山河天地。

原本,他们是想借此机会冲刺到勇士营面前的,因为此时火绳枪的威力和射速,还远远达不到对骑兵碾压的程度,只是可惜,当一样新的战法或者武器横空出世时,往往它的效果要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若是人人都知道火铳,自然会针对性的制定出克制火铳军的战术,或者在骑兵冲锋时,不至采取如此密集的冲锋阵型,最不济,也不至太过慌乱,无论是人是马,都可以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可现在,有的却只是慌乱,一股茫然无措和恐惧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开,有人……想要退了。

刘能整个人已如烂泥,他粗重又贪婪地呼吸着这世上的最后一口气,终是再也无法支持了,只见他双腿一蹬,就在这弥留的最后一刻,他顾不得耳边的尖叫声,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他的脑海里,只是深深的一个念头:“完了!”

完了!就这么完了。

大量的退兵出现,场面一时慌乱不堪。

此时,在刘壁的鹰钩鼻之上,是一双无法置信的眼睛,当他听到第一阵铳响的时候,便开始有这情绪,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自信无论如何,骑兵对于步卒,都是碾压般的存在,可到了后来,当他意识到失控的时候,没来由的,一丝恐惧油然而生,布满在他的心里。

他愤怒地咬了咬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可怕的一幕不但留在他的眼中,还有许多人的眼里,他看出身边的亲卫已露出了慌乱之色,而身后的不远处甚至已经有些人在撤退了,因为冲向前的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刘壁目光一冷,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随即打马上前,一个败兵正迎面而来,口里大叫:“殿下,殿下……败了,刘校尉……已……”

刘壁却是飞驰而出,手中长刀自他的腰间抽出,眼前这个人,他有印象,是一个老卒,当年他做斥候的时候,就认得他,和他一起吃过饭,一起在郊外睡过洞穴,他记得,自己曾想过提拔此人,不过此人却总是憨厚的挠头,显得很腼腆,刘壁终究没有让他成为武官,而是让他在军中成为一个小伍长。因为他清楚,军中的伍长,方才是骨干,只有有了一个个这样的骨干,才能保持晋城军的战力。

此人见骑军败了,凭着老兵的直觉,迅速的后撤,径直往刘壁这里奔来,为的,便是火速地给刘壁传递消息。

可当他刚和刘壁两马即将交错,他忙吁吁地要勒住马,却发现,刘壁依旧飞马如风,就在这交错的电光火石之间,刘壁的长刀宛如旋风一般斩来。

嗤……

长刀出鞘,在半空闪过银光,紧接着,老兵的头颅已飞快地滚落下来,伤口处,鲜血如蓬一般洒出,四溅起来,那红红的鲜血落在了刘璧身上。

此刻的刘壁,非常的吓人,犹如从地狱里走出的魔鬼,一双眼眸红得吓人,阴沉地环视着众人。

后队的兵卒们一见,俱都震撼,前头想要败退出来的骑兵亦是错愕地张大了口,纷纷放慢了马速。

举起了带血的长刀,刘壁双目血红不堪,他狞笑起来,放声大吼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到了现在,竟还不明白?我等已是谋反了,谋逆乃抄家灭族的大罪,绝非儿戏,现在朝廷四面八方的大军,在闻讯之后,就会迅速地围剿晋城,城破之日,尔等父母,尔等的妻儿,一个都不会留下,统统都会被朝廷杀个干净,以尔等兄弟父母子女之血,以儆效尤!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今日渡河,若不能冲破此阵,若不能擒下太皇太后还有赵王,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想要退?你们要往哪里退?又想退去哪里?就算去了天涯海角,尔等一个个都逃不掉,谁若是再敢后退一步,便如此人,杀无赦,所有人听令,杀过去,杀过去!各营齐上,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

刘壁疯了。

不,在别人眼里,或许他已疯了,可但凡理智的人都清楚,刘壁此举实是出奇的理智。

他们的确已经无路可退了,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

退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这是谋反之罪,朝廷绝不会放过他们,这是灭九族的大罪,这样退回去,他们的妻儿,老母全部会被牵累,可若是往前冲,杀过去,也许还有一线的生机。

至少他们赢了,便有筹码跟朝廷谈条件,这样一家老小的性命就能保住了。

于是那些方才已经胆怯的骑兵不得不折返,而各营的步卒,也随之一齐拥上去。

刘壁抽出了马鞭,亲自在后压阵,疯狂地抽打着落后的兵卒,他鞭子落下,瞬间便在人的脑壳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到了这个时候,刘壁显然已经不再抱着任何保留实力,或是任何行军布阵之法,他对这火铳阵一无所知,可是,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决不允许容后再战,因为倘若函谷关的官军驰援,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于是无数人举起了刀枪,密密麻麻的如潮水一般朝着那勇士营冲去。

此时,在勇士营的后阵,陈贽敬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当骑军败退的时候,他忍不住脸色一变。

勇士营……竟是……竟是……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可怕,这是何等可怕的实力啊。

三百骑军,竟还未杀上前,就已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这小小的勇士营,到底有何等的能量?

还有,这是什么,既是火炮,却比火炮要小得多,他眯着眼,注目着那火铳,眼眸里若有所思起来。

“母后,胜了。”无论如何,陈贽敬总算感到松了口气,他活了下来,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活命更要紧的,只有活着,其他的一切才皆有可能。

太皇太后浑浊的目中,掠着一丝不同,淡淡说道:“不,现在高兴得还早呢,这才是开始,你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两军交战吗?不,陈修撰所面对的,是一群疯狂的饿狼,它们肚中空空如也,若是不能将陈修撰撕成碎片,便要饿死,要冻死,狼为了求生,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吓住它们了,他们只会不顾一切的往前厮杀,人……也是如此!”

她话音落下,就在这时候,看到前方的晋城军,已如滚滚洪流一般冲杀而来,气势格外的吓人,完全犹如一头头饿狼,目露凶光。

陈贽敬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就如同太皇太后所说的那般,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绝对不会轻易被打退。

而对于勇士营而言,在经过了方才的小试牛刀之后,他们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

原来……

传闻厉害的战骑,也不过如此。

他们甚至有种错觉,此时依旧是在操练,因为今日的场景,和平时操练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飞快地射击,飞快地装弹,三列队伍,轮流交错。

不同的是,他们的压力,比方才要小得多,面对骑步兵混合的冲杀,反而没有方才铁骑冲刺那般让他们震撼。

于是当晋城军重新扑上来的时候,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开始射击。

啪啪啪……

“射!”

硝烟弥漫,勇士营的上空,青烟浓郁的已经无法散去,这刺鼻的气息令人作呕,可是每一个人,却是固守自己的职责。

第504章

浴血

勇士营的每个人显然比刚才更显得镇定自若,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熟练的动作。

他们的精力,依旧是那么的旺盛,体力非但没有衰竭,反而开始进入了最佳的状态。

许杰混在人群,装药,填弹,跨前,瞄准,啪,火铳的后坐力不小呢,火铳的铳管已经烧红了一般,不过幸赖,这种特殊的钢铁莫说是黑火药,便是黄火药的威力都能承受,所以这连续的射击,并无大碍,不过若是换了这时代的材质,多半此时已经炸膛了。

其实许杰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火铳有没有射中敌人,方才的时候,他倒是很有兴趣,可是现在,他却知道,这已经没有意义了,诚如在课堂上,陈校尉亲自讲授的一般,列队齐射的目的,在于保持火力的压制,并不需要有人成为神射手,最重要的恰恰是队列轮替,尽力去弥补火力的空挡。

除此之外,便是齐射,齐射所带来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的目的就在于以气势压垮对方心理,为了让人更好理解,陈凯之做出了许多的举例说明,譬如想象一下子弹在你身边乱窜的感觉有多恐怖,又如,比死还可怕的是等死,或者是一颗小石子,刮再大的风也没什么意义,但沙尘暴就有很强的伤害力。

从前,许杰或许理解得不够透彻,又或者是似懂非懂,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看到那些战战兢兢杀来的人,他收起心神,心思全放在了装药和队列上。

三列人,整齐划一,一列又一列的轮替,这等三段击之法,保证了火力的延续。

在这硝烟迷蒙的地儿上,无数的尸首,留在了百米之内,此时更有越来越多晋城军杀来,可是损失,却是极其重大,倒下的尸首,只怕不下七八百具,此时许多人已经彻底地胆寒了,可当他们知道自己无路可退,想到自己的家人尚在晋城,想到晋王殿下带着亲卫亲自督阵,他们还是一个个向前。

冲过去也许还有希望,但是后退却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们完全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杀着。

有的人挺刀猛冲,可是死的也是最快,一梭梭弹丸击中,随即身上留下了孔洞,鲜血泊泊而出,最后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有人则是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却发现这样只给了对方更多的射击时间而已。

尤其是当晋城军冲杀进了五十步之内,火铳开始进入了最优的射程,杀伤力就更是惊人,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使人心里恐惧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