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有点负能量,我是知道你不介意,把你当自己人,才敢胡乱说的。”北河解释,“嗨,换个胡思乱想的选手,我肯定不说这些话。”

楚独秀叫道:“感情牌,开始打感情牌了!”

“那也是有交情,才能打这牌啊。”北河随意道,“你要觉得我讨人厌,我立马识趣滚开了,都坐不上牌桌。”

楚独秀一愣:“别这么说,什么讨人厌……”

她天生对某些词汇敏感,听他自嘲自贬,当即出言制止,一时面露踌躇。

“这有什么?我知道有人不喜欢我的性格,但无所谓,我不在乎。”

北河瞧她脸色微变,不由乐出声来:“我一看你就知道,还没经历过毒打,想要保全周围人的面子,想要大家都能开开心心。我以前也这样,就像有种责任感,不能让场子冷下来,不能让别人聊天不舒服。”

他不知思及什么,黯然道:“但有时候就是会不开心,你再怎么开朗努力,再怎么调节气氛,还是会有人指责你、骂你。你也不知道哪儿错了,哪里都没有错,最后却不愉快。”

楚独秀怔然。

尽管两人的个性相距甚远,但经历或遭遇没准有共性。

北河总在活动中调节气氛,楚独秀则总不愿其他人难堪,都扮演用幽默做润滑剂的角色。他们靠贫嘴来回避一些话题,逐渐拥有熟练抛接梗的能力。

北河郑重其事道:“你要有心理准备,半命题赛播出后,网上争论不会少。即便你输了两票,照旧会有人说你,都是我的经验之谈。”

楚独秀和程俊华巅峰对决,播出后绝对会有热度,同时将带来巨大争议。网络评论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刺激演员创作,也能轻易毁掉演员。

楚独秀迷茫:“因为比赛结果吗?”

北河点头:“你以前是素人无所谓,但现在节目播出后,一言一行都会被点评,要学会保护自己的情绪了,再继续看人眼色会很难受。当然,这也是你的优势,你写段子靠共情,我能理解改不了。”

“不过很多人都承受不了这种压力,第一季好多选手纯靠兴趣讲脱口秀,等他们真站到聚光灯下,没过多久就崩溃了,再也讲不出东西了。”

他回忆起往事,怅然道:“他们说什么都被骂,说什么都会被指点、批判,坚持下去的人越来越少,我和路帆算心态好的了,还能继续上台,没彻底转编剧。”

脱口秀演员最初都是爱好,不少人甚至是兼职表演。他们将自己暴露在舞台,收获笑声及掌声的同时,也不可避免有被伤害的风险。

“公司有配备心理咨询师,也有演员在保护自己,比如生活中少跟人接触。其他职业的人经常不在乎情绪,他们能公事公办地工作,但脱口秀演员的情绪很珍贵,你丢失了这些,就写不出稿子,连饭都吃不上了。”

这就是北河当下担忧的事。

楚独秀是有潜力的好苗子,但她以前轻松地创作,暂时不会感到压力。随着节目播出,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审判她的人也会更多,那份无拘无束的快乐没准就泯灭。

“你和路老师也被骂过么?”楚独秀疑道,“我只知道很多人喜欢你们。”

“那你是没见过第一季决赛的腥风血雨,错峰观看我们节目的吧?”北河无奈道,“那段时间网上骂疯了,我俩被说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录制时我瞥她一眼,都能被说翻白眼,她跟我开个玩笑,就是在阴阳怪气。”

他长叹一声:“实际呢?我俩天天一起熬夜加班赶稿,互相打赌谁的心理状态先出问题,就等着看对方抑郁。”

楚独秀神色微妙,吐槽道:“你们这种地狱笑话,网友怀疑二位不合,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是多么硬核的革命友情。

“我有预感,你早晚要面对这些,你的表演水平很高,不会被忽视的,要先打预防针。”

北河懒洋洋道:“这个世界很大,校园里总喜欢比成绩,一定要排出第一第二,社会上不是这样的,赢了不代表真赢了,输了也不代表真输了。凡事轻松一点,冠军不算什么。”

楚独秀嘶了一声:“道理我都懂,但这话是上届冠军说的,总让人觉得……”

稍微有点凡尔赛?

“所以你要好好听,我接下来说的话。”北河神秘兮兮道,“冠军不算什么,你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更重要的吗?”

楚独秀追问:“什么东西?”

“找到跟你志同道合的同伴。”他信誓旦旦道,“尤其加入一家好公司,你连优秀团队都不用找,公司都帮你配备好了,比如行业领头羊善乐!”

“???”

楚独秀哭笑不得:“居然在人生鸡汤里硬加广告!”

难道这就是商务后遗症?

北河不光在节目段子里植入,连节目外聊天都会有植入。

北河热络地邀请:“真的,加入我们吧。我知道,没准有其他公司也会找你,但我们是认真搞单口喜剧的。你不要像大佬一样误会,觉得我们只能做节目,其实公司有很多规划,节目仅仅是在引流。”

“规划?”

“对,比如路帆就负责授课及教材翻译,你应该参加过善乐培训营的吧?我们一直在培养新的脱口秀演员,想要建立一套成熟的课程体系。”

楚独秀点头:“路老师教课很好。”

“她擅长那个,毕竟老本行。”北河道,“我主要是负责闻笑剧场,联系俱乐部,维系演员关系,我们会逐步在各地举办演出,节目上只能有五分钟,但剧场里就更加完整。”

“当然,前提是有观众,所以需要节目,吸引他们过来。”

“听起来是很厉害。”楚独秀麻木道,“但我确实没有料到,疯狂拉我进公司的人,是自称混子的北河哥,这也是你设计的预期违背吗?”

她已经搞不懂善乐文化,大领导天天发表情包,小领导沉迷精神内耗,自称混子的前辈既像HR又像传销,果然是喜剧公司,四处弥漫着笑料。

“不会吧,不该就我吧,谢总没提过?”北河一拍脑门,“商总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他居然没想方设法游说你?照他性格不该啊,早就该让你签了。”

“……商总遇到了点意外。”

楚独秀简单地描述,她那日撞破老总大声密谋,商总尴尬退场的神奇事件。

北河听完来龙去脉,简直爆笑出声,难掩幸灾乐祸:“商总也有今天?我能找你买断这个素材吗?”

北河和商良没有深仇大恨,单纯就是小事不合,偶尔互相看不顺眼。他听闻对方糗事,自然就乐开了花。

他挤眉弄眼,讨价还价道:“我想写成段子,年会的时候讲,反正是内部梗,价钱便宜一点。”

“然后明年不来上班了,是吗?”楚独秀果断拒绝,“不卖,万一我以后还跟商总打交道呢。”

而且,她不希望将脸皮薄的商总逼上绝路,公司的正常人已经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就再撑一撑吧,分成确实能更高。”北河啧啧道,“反正你愿意签就行,谈分成是各凭本事,每个演员也不一样,我就不掺和了,不是这部门的。”

公司里人员众多,演员水平也不同,待遇必然有差别。

北河同为演员,不会没眼力地压楚独秀价格,都清楚有钱才有动力。

“我只能说,人活着干什么都累,包括你以后真进公司,全身心投入到单口喜剧,肯定也会有累的时候,就像我现在这样。”北河道,“但做自己喜欢的事,有能交心的朋友,人生起码不会太苦。”

“可以活得累,但不要活得苦,那就真没劲了。”

楚独秀难得没听他开玩笑,她在久久的思考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

录影棚前,楚独秀和北河拍摄结束,谢慎辞也在别处忙完,双方在门口碰面,商议起下步计划。

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唯有天边隐约有亮光,其余都是昏昏沉沉的夜色。明黄的灯光苏醒,照亮停在路边的车,在录音棚外相当显眼。

北河遥遥地看见车子,忙不迭跟楚独秀告别,又跟谢慎辞打声招呼:“老板,我不白吃你今晚的饭了!太困了,直接回市里睡一觉!”

谢慎辞:“行,剧场方案我看过了,你可以赛后忙这个,没有那么急。”

两人交往向来直接,有话就说、有事就做,既是上下级也是朋友,开玩笑不耽误正经事。

“得嘞,那我先走一步。”北河朝楚独秀挥别,“你替我多吃点,要是吃垮公司,我就不用干活了。”

楚独秀弱弱道:“是谁以前说‘多吃两盘菜,公司就被薅死了,证明单口喜剧还是不行’。”

还让她吃垮公司,未免太高估她了。

片刻后,北河乘车离开,门口只剩二人。

“你晚上想吃什么?”谢慎辞道,“商良订了个西餐,也可以去吃中餐,但都要坐会儿车,跟酒店有一些距离。”

演播厅在郊区,附近高档餐厅有限,必须乘车才能抵达。

“啊。”楚独秀听闻两个选项,顿时感到头大,犹豫道,“谢总,有没有中西合璧的选择……”

谢慎辞望她,静候其下文。

她硬着头皮道:“……类似快餐什么的,融合两者的精华。”

楚独秀承认,自己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偶尔跟姐姐去高档餐厅还行,但忙碌一天继续摆弄刀叉,确实没办法让人快乐。

谢慎辞早有预料,问道:“想要早点回去休息?”

楚独秀点头。

“可以,那我们直接回去。”谢慎辞没有意见,他低头一瞄手机,又忽然想起什么,踌躇地试探,“或者,你想不想吃别的?”

片刻后,酒店不远处的小街灯火通明,无数小贩骑着三轮车过来,搭建出一条简单却热闹的美食街。

铁板鱿鱼和蒜蓉生蚝在高温中飘散香味,鸡脆骨和臭豆腐掉进油锅,被炸得吱吱作响,路边麻辣烫有袅袅白烟,将用餐的行人环绕,宛若人间仙境。

这是郊区夜里最明亮的区域,聚集忙碌小贩和来往食客。他们用价廉物美的小吃,缓解一天的疲惫及饥饿。

楚独秀刚一下车,便彻底迷失自己。

她给王娜梨发了条微信,还附上一张小吃街照片,询问对方有没有想要的。王娜梨在酒店改稿,被馋得嗷嗷直叫,一连点了好几样。

“很好,我们先转一圈,再确定买什么,避免后续吃不下。”楚独秀沉着地部署,“现场吃一部分,再打包一部分回去,这样都可以尝尝。”

谢慎辞见她眉飞色舞,意外道:“这么开心?”

他得知她对西餐没兴趣,随口问了一句大排档,却让她激动坏了,车上都要坐不住。

“小垃圾就要吃垃圾食品才会快乐。”她兴致勃勃地溜达,雀跃道,“吃完这顿够我妈打我三天!”

“……”

两人在烟火气中穿行,时不时品尝些小吃,连带打开话匣子。

楚独秀绘声绘色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北河哥力邀我签约,可谓公司模范员工,他在节目上的混子人设塌房了,谢总真该给他升职加薪!”

北河今天说这么多,的确是出乎她意料。

“他就偶尔混一混,避免太消耗自己,大事上挺正经的。”谢慎辞道,“他很享受那种浑水摸鱼,再冷不丁一鸣惊人的感觉。”

楚独秀感慨:“原来如此,我们刚刚聊了好多,还交流相似的处境,革命友情又深厚了。”

谢慎辞闻言,他瞥了她一眼,说道:“北河和你还是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他要听见笑声,才会有安全感,所以生活里也搞气氛,比外表显得要脆弱。”他答道,“你对外界反应,没他那么敏感,更多是想要表达,热衷于分享感受,有没有笑声倒无所谓,心态反而要好一点。”

北河最初逗人发笑,带着一些讨好,慢慢调整过来,逐渐保护自己。

楚独秀平时逗人发笑,更类似天性使然地分享,心态比北河豁达不少。她的姐姐出类拔萃,从小少不了听外人比较,却照旧能跟楚双优关系好,也代表她心智比想象中坚毅得多,不是听风就是雨的类型。

“你怎么知道?”楚独秀惊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也觉得,自己和北河有点不一样,但北河的建议是好心,当然要感激地笑纳。

但谢慎辞平日一声不吭,却会细腻地观察别人,甚至做出准确的判断,让人大吃一惊。

“这一路就能看出来。”谢慎辞见她神采奕奕,语气也和缓下来,轻声道,“即使我不说什么,你也会开心地聊,不是强迫有回应,而是在享受表达。”

“你在内涵我话多?”楚独秀睁大眼,“没给你表达机会,没让你开心地聊。”

谢慎辞:“?”

楚独秀面露自责,哀道:“是我的错,不该阻碍谢总表达,应该给您讲段子的机会。”

“谢谢,不用了……”他呼吸微窒,忙道,“我听你表达就很开心。”

这话来得自然,楚独秀内心微动,她心脏漏跳半拍,又挥去异样的感触。

“虚伪,骗子。”她质疑道,“北河哥都劝我签约,谢总你居然没提过,看不上我的幽默。”

商总提前订餐,应该是想聊签约,但谢总再次推却,至今没提起此事。

实际上,楚独秀不介意外人游说,就像北河说的那样,打感情牌也得有感情,不然想坐上牌桌都难。

她只是好奇,谢慎辞为何不提,明明关系更近。

他当初推动她讲单口喜剧,都能默默地做那么多,现在临近比赛尾声,却没主动提过签约,实在是不合常理。

谢慎辞眼眸漆黑,斜了她一眼,神情颇怨念:“你明明知道不是,还故意说这种话。”

他怎么会看不上她的幽默?

那就不会追着要段子。

这话是在诛心。

楚独秀无耻地装傻:“我不知道。”

谢慎辞嘴唇紧抿,似乎在斟酌措辞。数秒后,他喉结微动,解释道:“我只是希望,有些话不说,也能被人懂,就像幽默不用解释,自然而然就领悟了。”

没准是人如其名,他无法全然释放,唯恐让人困扰,多是谨言慎行。

一如他翻烂喜剧书,但真到现实生活中,脑海中构建的段子,一个都讲不出来。

繁华璀璨的灯光,熙攘喧嚣的人群,两人被红尘俗世环绕,耳边是嘈杂的声音,却在热闹中感到平和闲逸。他们相处向来随性,以至于能心有灵犀。

即便周围人声鼎沸,楚独秀注视着谢慎辞,依旧听清他低缓的声音,分毫不差,格外清晰。

“一旦费力地纠缠,就会给对方压力,反而是弄巧成拙,那份轻松的默契也没了。”他垂下眼,睫毛颤动道,“不管是签约,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