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杜牧傲人的家室,李商隐就要凄惨得多。虽然先前我们也说过正经来算李商隐的李也是李唐王室的李,但这个含金量大概有点类似于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可能比这个还要惨,因为没人买他的账。】

李宅之中,李商隐苦笑一声,贫寒之家,百事哀贱,三代亲缘浅,岂能妄想皇亲?

想起少时的经历,他心中仍是忍不住难受,面上也带了几l分愀然。

一旁的王氏忙握住他的手,李商隐抬头便看见妻子满是心疼的目光,不有一暖,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安抚一笑:“夫人放心,我无事。”

三国。

刘备颇为郁闷地看了一眼水镜,好端端的,干嘛又拿他举例?

【李商隐家境贫寒,少而丧父,作为长子的他早早便要分担生活的重担。所幸他有才华,又写得一手好字,后来便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位贵人——令狐楚。】

【令狐楚是朝官,名重一时,才思俊丽,能文工诗,最擅长写作骈文,被认为是南朝庾信之后的古文文宗。】

南北朝。

庾信搁下手中诗笔,卷上长文笔墨未干,依稀可以见到右侧标头的“哀江南”几l个字。他本为南人,屈身仕北,故国飘摇,那点乡关之思始终挥之不去,曾经的艳笔再也吐不出半点风花雪月之词。

他本以为后人记他,会是背德叛主,不想昭昭文史,也会传他姓名。

“古文...文宗。”

他默念着这几l个字,再看一眼纸上的文章,心中忽然就升腾起几l分热望。

唐朝。

杜甫吟道:“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这令狐楚既有庾信之后古文文宗的赞誉,可见笔力颇深。”

中唐时期。

韩愈嘴角的笑容淡了几l分,他对庾信没什么意见,但是......令狐楚竟然写作骈文,而且还被那么多人追捧,他推扬的古文竟然消歇得这么快!

【他很欣赏李商隐,把他当儿子似的培养,还亲自教李商隐写骈文以适应当时的科举考试。】

【李商隐在科考一路上走得坎坷,屡试不第,历经五战才上岸。不过大家注意哈,虽然人家五战上岸,但上岸时小李才24岁哦!比杜牧还早两岁,的确是一位才子。】

酒楼。

杜牧的脸黑了一瞬:非要这样对比是吧!

李宅。

李商隐不好意思地摆手:“楚姑娘这话说得,我怎么敢和杜樊川相比。”

一旁的王氏捂嘴直笑。话是这么说,但夫君你脸上的笑可是一点都藏不住呢!

中唐。

考试专业户元、白二人也忍不住点头称赞:“果是青年才俊。”

李商隐就更才俊了。

因着杜牧嘴得太狠,他们暂时对那位小杜才子颇有意见。

汉朝。

刘彻再次啧了一声:“一个24一个26,唐朝到末世了还有这样的才子,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看他手下的文章之士,可就一个司马相如呢!还上不了教材!

太极宫。

李世民也好生赞叹了一番小李杜之才,转而皱着眉道:“朕平日看那些大而无当的骈体奏疏都觉得难受,科考竟仍作这种文体,一篇韬略说得清楚么?”

虽然庾信的《哀江南赋》写得确实很漂亮,但他并不想看这种文体的奏疏和考卷啊!

一篇文章花团锦簇看不出重点,看得不仅眼睛累,心也累。

“文胜质则史,骈文美则美矣,然一篇之中,当谈机要,再者,侈靡文风难免造成人心放荡,的确当改。”魏征文学功底颇深,接着便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上首的李世民觉得合意,当即下令。看了这么多绝妙诗文,当下的文风,是该变一变了。

中唐。

韩愈的嘴角终于彻底撇了下去:“科举文章!齐梁之风当真流毒无穷!”

他愤然提笔,决意要再为古文摇旗呐喊。

另一边。

柳宗元凝神思量片刻,开口道:“我还是修书一封与韩退之。”

至少在推行古文上,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只可惜,李商隐上岸后令狐楚就撒手人寰了。弥留之际,令狐楚将李商隐叫到身边,嘱他写作遗表,其用意,既见情真,或许又在为这位时运不齐的弟子筹谋。什么感天动地师徒情!】

水镜下的许多人都被感动到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李商隐遇上这样一位伯乐,可真是三生有幸。”

“令狐楚也很高兴的吧,能发现这样一位才子。”

“他们师徒的感情真好啊不想让老师那么早去世。”

......

众人看得非常有代入感。李宅之中,李商隐也想起了自己这位人生的伯乐,眼中半是怀念半是哀伤:

“老师待我很好,既授我以诗书,又带我外出增长见识,我一身才学,尽是老师深恩。只可惜......”

斯人已去,自己和令狐家又落得这般田地,如何不令人唏嘘?

李商隐颇负才名,二人又是夫妻,王晏媄当然知道自家丈夫与令狐家的渊源,也知他对恩师的感情,心疼地更握紧了他的手,柔声道:“夫君勿要伤心,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李商隐看着妻子温柔含情的面庞,心中的悲意冲淡几l分,点头微笑:“好,你我二人永不分离。”

令狐家。

不同于李宅之中的温情脉脉,令狐绹从刚开始听就没什么好脸色,此时更是忍不住一拍桌案面带薄怒:“哼!此等小人,枉费我爹一番苦心!”

【再后来,李商隐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邀请去做他的幕僚。王茂元也很欣赏李商隐,新科进士,又是位才子,谁不喜欢呢?于是,王茂元将自己的女儿王晏媄许配给李商隐。】

【王晏媄名门闺秀,不同流俗,一心爱慕小李才华,两人婚后的感情十分美满。】

“考中进士,又遇贵人,还娶到了一个名门闺秀,李商隐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围观群众羡慕了。

“也不只是运气,人家可是才子,有实力的!”一旁的人接着道。

盛唐。

杜甫忍不住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李商隐可谓是二喜已俱啊!”

都说文章憎命达,可算又听见了一个达者。

老杜十分欣慰。

令狐家。

令狐绹的脸上阴云密布,后世那些知道内情的如欧阳修、梅尧臣、苏轼等人都不由得别开了脸。

看似一帆风顺,实则危机暗藏啊!

【但尴尬的是,其时朝堂上有牛李两党,令狐楚属牛党阵营,而王茂元和里的李德裕关系好,是李党成员。】

哈?

正在翻阅奏章的刘彻难得愣了一下,停笔向下面的卫青说道:“他的老师是牛党,他却娶了个李党的妻子?”

虽然为政者忌讳党争这件事,但李商隐这操作......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干好吧!

猪猪大为震撼,再次发问:“这李商隐难道真是个缺心眼?”

被问到的卫青也沉默了一下,他在宫中素来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实在是不能理解李商隐的行为动机。

太极宫。

贞观群臣也对这后面的渊源感到颇为意外:“难道李商隐娶妻之时并不知晓王家和李党的渊源?”

孔颖达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果然长孙无忌不赞同地道:“两党之争势同水火,即便王茂元有心隐藏又能藏得多少?两党之间,派系已明。”

“那李商隐,可就犯了两重忌讳了。”

投奔李党臣子,又娶其女,时人眼中,可不是将自己与李党绑得牢牢的么?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默然,以他们这些朝堂顶尖人物的眼光来看,这位小李才子在官场一道上,实在是单纯得很。

盛唐。

杜甫神情顿住:“这......如此行为,世人看来岂非背主?”

中唐。

白居易也懵了一下:“李商隐应下亲事之前,不曾细思过么?”

“岂止是应下亲事之前?”元稹默默补充,“投奔王茂元任下,便已是一步错棋了。”

酒楼。

李商隐的的事先前闹得沸沸扬扬,杜牧自然也有所耳闻,拧眉又哼了一声:“李商隐,没脑子!”

其他吃瓜群众的反应也很强烈,他们前一秒还在感动于令狐楚和李商隐的感天动地师徒情,结果李商隐给他们玩了这么一个展开???

众人纷纷捂脸:“老师尸骨未寒他就投向李党,这不是忘恩负义背德叛主么?”

“李商隐糊涂啊!娶妻之前不能想想么?”

“所以令狐家培植一位新科进士,到头却为李党做了嫁衣?”

“我若是令狐家的人我气死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贵人太多也不见得是好事啊!”

而令狐绹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大骂道:“忘却家恩放利偷合,如此诡薄无行之人,天下共弃!”

他满腔怒火,目眦欲裂。父亲爱重李商隐,常将人带在身边,久而久之,令狐绹和这位青年才子也成为了知己好友,二人亦曾诗酒唱和,共论诗文。

彼时李商隐科举失利,不告而别离开长安,愁绪难解之际仍千里迢迢来信与他抒写缘分,更直言二人“一日相从,百年见肝胆”的情谊。

他忧好友落寞,回信勉励,并在好友再次科考之时暗中运作,真诚相待如此,可李商隐一入王茂元幕府,二做王家的乘龙快婿,把这么多年的知交之情放在哪里?把父亲的殷殷教导与提携之恩又放在哪里?

令狐绹越想越气,从李商隐答应娶亲那一刻起,他们令狐家与他就恩断义绝了!

【于是,牛党认为他娶了李党的女儿,投奔了李党,就是李党的人;而李党觉得他是牛党中坚令狐楚的弟子,又与令狐绹关系匪浅,自然还是属于牛党。所以李商隐在两个党派都不受待见,里外不是人,这个处境莫名有点苏轼?】

【想到别人调侃说,支持新法的站左边,不支持新法的站右边,中间那位您就是苏轼老师吧!李商隐估计也是个不知道往哪儿站的吧!】

酒楼。

杜牧的嘴角抽了抽,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北宋。

躺着也中枪的苏轼一脸无奈:“楚姑娘这玩笑怎的又开回我的身上了。”

苏辙在一旁抚额,虽然如今并未到那一步,但他觉得这确实是自家兄长会做出来的事。后人促狭是促狭,嘴上却犀利得紧。

其他人也在先前的课文里了解过苏轼的人生经历,此时听到这句纷纷忍俊不禁。

宅院里对上述二人经历都相当清楚的李清照觉得好玩:“这话换到李商隐的身上不就是‘支持牛党的站左边,支持李党的站右边,中间那位您就是李商隐老师吧’吗?楚姑娘说话可真有意思。”

她笑得乐不可支,转又道:“苏轼曾自嘲自己一肚子不合时宜,看来李义山更胜一筹嘛。”

苏轼多少还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只是没改,李商隐则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一番俏皮话说得众人好笑,水镜下的当事人却是苦了脸。那边厢的王晏媄抓住丈夫的手,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夫君......”

李商隐面色微沉没有说话,成婚那日,水镜说的情况也曾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但心中仍是放不下那一点情思、鸳盟好合,故而仍是循心而行,决意与眼前人相守,其他的事,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握紧王氏的手,李商隐安抚一笑:“娘子放心,我与你结縭非关党派之利,只为情深难舍,此番或遭诟訾,但我自认问心无愧,老师一家必当明辨是非。”

【婚后的李商隐再次参加授官考试,可惜被除名;第二年,他终于通过考试被授予校书郎的官职,但不久又莫名其妙被调任弘农县尉,任上又受到上司的刁难。本来便被外放出京,和上司又处不好,李商隐很郁闷,几l经辗转还是决定辞官。】

【后来他又经历了母亲去世、岳父去世等一系列的事,牛李党争持续了四十多年,双方此消彼长,你方唱罢我登场,李商隐也在其中浮浮沉沉,他做过京官,也做过地方小官,更多还是辗转于幕府做幕僚,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楚棠说得简略,可众人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风尘与沧桑。尤其是最末那句诗,简直是悲愤痛切到了极点。

李宅。

李商隐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微偻着身体,仰头望着水镜眼眶泛红,亲人去世、志向难伸、半生潦倒、一世落寞,寥寥几l句里,是他不堪的人生。

一旁的王氏早已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哭父亲的辞世,更哭自己的丈夫一生沉浮,满腔才学抱负无处施展。

“夫君,你过得苦啊!”她埋首于他怀中悲不自胜。

王晏媄不是不知事的儿女,楚棠又将这背后关系说得这样清晰,夫君后来遭受的种种变故,俱从那一桩婚事起始。王氏伤心极了,口中的话几l经辗转,终究是没有勇气问出口。

唐朝。

李白低吟着水镜上的诗句,一贯落拓的笑容都收敛几l分。他想到自己如今的经历,想到水镜里讲述的他未来的经历,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憾恨,又岂止是一个李商隐?

长叹一声,他怅然吟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一旁的杜甫同样愀然,他本以为李商隐会有平顺的人生,原来也不过又是一场遗憾。

他开口,话里不由得带出几l分自嘲:“文章憎命达,竟似是我等逃不开的劫难。”

北宋。

宋祁感慨万分:“诗蕴藏于天地,有才者方能得之。然上天吝也,才人取之无限,则辄穷踬其命,诗能穷人,李义山便是如此啊!”

自古及今,为诗者何人不是长在困乏?

另一边。

欧阳修也颇有些动容。楚棠念的诗他当然读过,是唐人崔珏的《哭李商隐》,他不由得吟起后面句子: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李义山一生落魄,先时所作俪偶长短,繁缛过之,后情思动荡,发为诗歌,深婉密丽,章法谨严,颇得老杜遗风。诗之一道,穷而后工,可谓深然。”

“词章与命达,总难两全。”梅尧臣低叹,为前贤,亦为自己。

切情的诗章总是动人,白居易也为这个未来的朋友哀伤一回:“夹乎两党之间,稍有不慎便是动辄得咎,李商隐至纯之人,完全不做此想,又如何不困乏郁郁?”

“情之一字,动人也误人,所幸尚有爱妻作伴,聊慰哀感。”

能毫不思量党派立场,决意迎娶,李商隐想必爱极那位王氏女,只盼鹣鲽之情,可以抚慰他心中的仕途不平之痛。

【值得欣喜的是,李商隐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他生活落魄,王氏从来任劳任怨,为他操持家里,在他失意时给予他支持与安慰,红颜解语,她是他的港湾。】

【但或许是恩爱两不疑,最惹天妒,王氏病重,最终一命呜呼,李商隐又只剩一个人。】

晚唐。

李商隐不可置信地抓住了妻子的手,两眼满是凄惶:“娘子,你......”

他说不下去,倒是视线先模糊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只是未到伤心处。

王晏媄也不曾料到会闻此惊雷,有些无措地看向丈夫,一双眼怔怔落下泪来:“夫君,不曾想,我竟不能长伴你身侧。”

李商隐双手愈发用力抓住妻子的手,仿佛怕人消失了似的。他还未从至亲去世、仕途蹭蹬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竟又得知了妻子早逝的消息,他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哀苦?

李商隐红了眼眶,他想起楚棠说的那句“恩爱两不疑,最惹天妒”,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几l分怨怼:

“党派之争我不在乎,仕途我亦可以不在乎,我本意,是愿与娘子长长久久。上天何以对我如此残忍,连这一点微末之求都不能满足?!”

他神情激动,王氏也着流泪,一边哭着,一边终于将心中盘桓的话问了出来:“夫君可有后悔......娶我?”

“娘子?!”李商隐错愕。

王氏温柔一笑:“夫君本有大好前途,因与我结亲,见弃于两党,甚至背上背主小人之名,落魄一生,仕途不能寸进,夫君你......可有后悔?”

“夫人何出此言?!”

李商隐双手往上扣住她的肩,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含泪的眸子,认真道:“我少而孤弱,与母亲弟妹相依为命,少时辛酸自不待言。娘子爱我信我,与我结縭百年,我已喜不自胜。能娶所爱为妻是我的福分,又何来后悔一说?”

王氏仍是难过:“可是我害了你......”

“娘子!”

李商隐打断她的话,“我与你两情相悦,是我决意娶你,怎么能说是你害了我?况你我情真,与党派何干?我为真情娶你,亦一日不曾忘却老师恩德,为何世人不能相容?

小人总将腐鼠一般的小利看作美味,反对鹓雏百般猜忌,夫人岂能信了他们的话?娶你为妻是我之幸,我从不后悔。”

他说得恳切而情真,一双眼里不减半分虚假,王氏扑进他的怀里痛哭流涕。

天意为何,如此薄待于他们?

中唐。

刚刚说幸有良人作伴的元稹一阵无言,他想起水镜也曾透露后来的自己亦遭丧妻之痛,此时竟也一同哀伤起来:“天妒有情,复又何言?”

酒楼里,连杜牧都不禁有些不忍。

盛唐。

杜甫沉闷地饮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未央宫。

几l次三番觉得李商隐有些缺心眼的刘彻也觉得有些惨了:“这李商隐的一生也太波折了些。”

命苦如斯,当真是,天意弄人。

许多人都失了言语,他们先时或觉得李商隐太过幼稚拎不清,或觉得他为一个女子放弃前途太过不值,可当仕途成空、兼济无望,那么有至爱之人相伴在侧也是好的,哪知道上天连这点安慰都不给他!

【命运对他不曾厚待,其实试想一下,李商隐当真不明白吗?他选择了爱情,便是选择葬送自己的前程,但他不愿错过这样一段感情,至真至情的诗人,还是选择了一个情字。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想要与那人相守,非关党派非关利益,这又有什么错呢?他的一生写满了不可言说,或许也正因如此,他的诗里是一个个《无题》】

楚棠在课件上放了李商隐极具代表性的无题诗,那一行行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句子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尚不及细读细品,水镜上的内容已然变换。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首诗其实也是无题,不过是取首联前两字而为“锦瑟”,这是李商隐一生中最后的一首诗。它惝恍迷离,使人不知其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诗中无处遁形的哀婉怅然。

“庄生晓梦迷蝴蝶”,“蓝田日暖玉生烟”。烟是虚幻,梦也是虚幻,他这一生是烟还是梦呢?】

一首《锦瑟》脍炙人口了上千年,此时出现在水镜上仍能引起诸时空的轰动。

三国。

曹植忍不住将这首诗吟了一遍又一遍:“词意深婉,不知所托何旨,然句句竟好似从心底流出,此等笔力,当真不愧‘小李杜’之称!”

一旁的曹丕深感赞同,他本工七言,又多感多思,这首《锦瑟》迷离深致,简直是写到了他的心里!不由得便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二字颇有怨怪之心,一弦一柱已让人有思怀之心,弦柱如此之多,便似伤怀一层深似一层,怅惘之情,起句已至极矣!”

南北朝。

庾信反复默念,齐梁诗文素喜婉媚,他不是没从水镜里看过缠绵绮词,唐人笔力之深他素知晓,甚至多有模仿,可是他没有见过李商隐这样的词。

它是华美的,锦瑟华年、庄生晓梦、沧海月明、暖玉生烟,巧丽的辞藻与精致的意象营筑成最美妙的诗境;它也是多情的,年华之思、春心杜鹃、此情可待、惘然追忆。

他读不出李商隐诗中三味,这觉它比齐梁两代自己读过的所有诗都要风流摇荡、摄人心魄。

“自古作诗,未有如李商隐者!”

唐朝。

李白读罢对杜甫说道:“此诗用事自然而独到,诗律精深而婉转,情意密丽而深邃,此子之诗,得子美你诗律之谨严,情意之上又有所开拓,小李肖杜,后人看得当真分明。”

中唐。

元稹一边将诗默记在心中一边道:“我算是理解你为何想做人家的儿子了。”

白居易听着好友略带感叹地打趣不禁失笑摇头,感喟一声道:

“晓梦迷蝶,或有追求之意,然一番求索,却发现不过梦而已,不免有杜宇悲啼之声。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怅望失落、凄寒孤寂,感伤之辞溢于言表,似不知其指,又似尽是所指,唐诗有此人,幸矣。”

大厦将倾的时刻,诗坛又有如李杜一般的人物,如何不让他们叹息良久,又庆幸良久?

晚唐。

酒楼里的众人也被这首《锦瑟》惊艳了,他们本是默读,读着读着不自觉便诵出声来,一诵便觉口齿生香。

“诗境华美,诗情真挚浓烈而又幽约深曲,真是好诗啊!”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明明这些典故都知道,但用在这里偏不知晓是何意,但又觉得它好,奇矣怪矣。”

“诗境惝恍,是有无法言说之意,李商隐是个多情之人啊!”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口中多有溢美之词,竟是完全忽略了主位上与这位小李才子不对付的杜牧来,还是杜牧旁边的那位公子率先注意到他的脸色,尴尬地咳嗽一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闭嘴,觑着杜牧的脸色尴尬地笑着不说话。

在正主面前夸他的死对头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杜牧将众人的不自在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抬头再看一眼水镜上的诗,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菜,硬邦邦道:“写得不错。”

众人对视一眼莫名想到:这句话该告诉李商隐。

北宋。

苏轼摸了摸下巴猜测道:“子由,瑟本为二十五弦,义山此诗首句实有怨怪之心,然诗文盛行,后世又去古甚远,所以楚姑娘先前问瑟到底有多少根弦,是不是被误导过?”

苏辙已经习惯了兄长天马行空的思绪,想了想也觉得有理,顺着思考道:“能让楚姑娘印象如此深刻,难道是考试?”

苏轼深以为然。

苏辙叹气,原来后世学子不仅有默写之忧,还有词意、名物之患,但是,什么考试会考察“瑟有多少根弦”这样的知识?

可惜楚棠不曾解答他的疑惑,转而讲起了杜牧。

【杜牧的情况也有一点点复杂。我们多学他的诗文,其实他还曾为《孙子兵法》作注,当年他献计平虏,计策为宰相李德裕所采纳,是个文武双全的人。】

“杜牧竟然还通军事?”李世民忍不住侧目。

长孙无忌也跟着赞赏地点头:“不愧是西晋名将杜预之后,家学甚渊。”

“如此才学,该当重用啊。”

房玄龄也不由得感叹,但话里仍是遗憾居多,牵涉进党争,又岂能轻松纵意?

【但他后来做了牛僧孺的推官兼掌书记,和牛僧孺私交甚好。据说当年杜牧在扬州任职,时常流连当地的秦楼楚馆,牛僧孺担心他出入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可能会出事,于是派人暗中跟着他,并要求下属将情况上报,最后这些报告装了满满一箱。虽然有点尴尬但这领导,真的还蛮惜才的。】

啊这......

酒楼里的众人结结实实听了这么个大八卦,一双双眼睛忍不住就想往杜牧身上瞟,杜牧被这么多视线打量着,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

刚刚已经当着人们名家的面夸他的对头了,再这么下去怕不是会把这位倜傥才子气得拂袖而去,他们忙打着哈哈道:“杜兄真可谓风流才子,恣意万千啊哈哈。”

“多谢。”

杜牧皮笑肉不笑,转过头忍不住瞪了水镜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盛唐。

李白听完也颇觉失笑:“扬州温柔山水,杜牧少年风流,倒是潇洒非常。”

汉朝。

刘彻在座上换了个姿势闲闲道:“这杜牧私下的生活还真是多姿多彩。”

比起李商隐好像,快活不少?

太极宫。

李世民也是没想到杜牧私下是如此放荡不羁的做派,只能说诗人才子总是风流不同寻常,轻咳一声道:“牛僧孺此举确有爱才之心,杜牧此番应是被目为牛党了吧?”

堂下的长孙无忌等人发现自家陛下竟然可以如此自然说出两党的名头,心中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无奈。听了这么多后朝的糟心事,陛下都习惯了。

“他与牛党魁首如此交好,先前的计策又为李德裕所采纳,同时入了两党的眼,并不是好事。”长孙无忌敛下心神跟着评价。

众人一听眼中都生出几l分无奈:“这小李杜二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相像。”

其他吃瓜群众从be爱情中抽出心神来,也理着这里面的关系:“杜牧和牛党交好,李商隐娶了李党的女儿,两人岂不是又对立上了吗?”

“诗写得不对、朋友交得不对、站队还是没有站队,唉...看来李商隐这辈子都不能和杜牧作朋友了。”

“李商隐真是可怜,唉!”

他们已经完完全全同情上这位命途多舛、满身落魄的诗人了。

李宅。

经过一番情绪波动的李商隐仍有些难过:“杜樊川与我当真同病相怜。”

他与杜牧虽至今未有相交,但却深知对方不是流俗之人,他们二人皆无意于党派之争,可偏偏卷入其中,命运何其相似?

【所以其实,大家会发现小李杜在党争中都处于进退失据的状况,两人也不断错位。杜牧与牛僧孺关系匪浅,李商隐在牛李两党之间里外不是人,两人哪里有交好之机?】

【杜牧虽然比李商隐多了显赫的家世,性格风流潇洒、放荡不羁,很容易得罪人,所以也时常流连地方。】

【但他很有政治才能,被贬做黄州刺史时,他为政清廉,治理地方、教化土民,尊孔而设置庙学,吏治之余讲学不辍,又爱人如子,以忠恕牧民。黄州的地方志上始终记载着他的德行。】

【在池州、睦州,他也能兴利除弊,关心百姓,杜牧并不只是一个“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才子,如果在清明时局下,他或许会有更多作为。】

【只是历史有时候真的很爱开玩笑,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杜牧同样蹉跎了一生,小李杜二人,都是党争的牺牲品。】

“唉!”

众人又是一声叹惋。

“还是个好官呢!”

他们既推崇又觉可惜,这些人没有什么太过复杂的评判标准,只觉得杜牧诗文写得那样好,做官原来也做得相当不错,原本对他流连青楼的那些轻视不满也消散不少,反倒同情起他的遭遇来。

太极宫。

李世民脸上也露出几l分满意的笑:“能注解兵书、献计平虏,亦能治理地方、教化百姓,文韬武略俱是精通,朕还真是小瞧了他。”

他这么说着,转而又有些黯然,恨恨道:“如此才学,却困于派系相争,不得舒展,怎不让人痛切!”

“为政之人,怕的,便是私心。”

房玄龄摇头,犹有叹息。看着那样的大唐,他们心痛,但却没有办法。

一旁的孔颖达叹息过后仍是忍不住对杜牧的行为表示高度赞赏,他是孔子的后代,杜牧尊孔设学,延续夫子教化之风,这些举措轻而易举就搔到了他的痒处。

“黄州地处偏僻,民不雅驯,杜牧主政地方,兴教化民,再淳风俗,使民知礼义,德延数代,无怪乎黄州百姓广为记诵。”

魏征轻轻颔首:“百姓所求何其微,尽心力而为,便得他们真心拥戴。水能载舟,此子深知其理。”

他这么说,一双眼却是紧盯着上首的君王。李世民接收到他的目光沉默了一瞬,只觉这位魏谏议当真是兢兢业业,时时不忘谏君之责。

不过,魏征说得也没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况且,先前水镜的话,对他不是没有触动的。

中唐。

韩愈对杜牧更为欣赏了,时下儒道衰微,人心散佚,上崇佛理,下民效之,世风日下,王道渐衰,故而四野乱作,他一心推崇儒道,维护朝廷君威,对那些佛理玄说一向不假辞色,杜牧此举简直是与他不谋而合。

“好啊!不愧是杜相的子孙,真有杜相之风骨!”

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再次铺纸,就欲去信杜佑,为杜牧揄扬。

北宋。

苏辙道:“杜牧之为人虽倜傥,锋芒毕露,然一身才学、谈兵理政,未尝驯于人。京师多倾轧,黄州偏远却淳朴,倒正是给了他施展的余地。”

苏轼点头:“僻远之地反倒接纳了他这失意游子,可见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其本质并无不同。”

苏辙笑,终究是说道:“后来的兄长,倒是与杜樊川有几l分类似。”

苏轼闻言也想起了水镜里那首洒脱豪迈的赤壁词,从京中才子,到安置犯官,当年的黄州接纳了杜牧,后来的黄州也接纳了他。

苏轼笑了:“黄州是个好地方。”

与此同时,黄州百姓也个个喜笑颜开地昂起头:“我们黄州有两位大诗人!”

晚唐。

李宅之中寂静无声,王晏媄早已捂着嘴泪流满面。李商隐几l步上前,茕茕孤孑,神情哀伤。

楚棠说得没错,他和杜樊川何其相似。二人同样毁于党争,可杜牧到底比他幸运,黄、池、睦三州百受杜牧惠泽,为之记诵,杜牧也能于其中一展所学。只有他,只有他!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他苦笑着念起水镜里的词句,一字一顿伤怀不已。

“命途,何其玩笑……”

夺他理想,又夺他爱妻。

另一边的酒楼仍是热闹。

党争的话题太过沉重,宴上众人不愿多言,选择性忽略后面沉重的话题,只纷纷向杜牧祝贺:“杜兄高才,通军事而知治道,又有一身好文采,说一声天纵英才也不为过!”

“是极是极!前事已矣,此番水镜对你在州郡之事大家赞赏,朝廷必当愈发对杜兄刮目相待,杜兄此番入京,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杜牧没有说话,他想起自己的先祖与祖父,想起曾经的白居易,想起后来的苏轼,处庙堂之高可以有更多的作为,在下为官一任,亦可造福一方。比之京中派系倾轧、党派争夺,百姓之诉求,更是微小而真淳,这不正是他所孜孜以求的兼济吗?

他忽然有所明悟,向着众人微微一笑:“我不入京。”

“啊?”众人有点懵。

“我不入京。”

他又重复一遍,语气轻快又笃定:“两党相争无休无止,与其在党争中进退失据,不如真正为百姓筹谋一二。天高地广,何处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可皇命已下……”其他人还是难以理解。

“我会上疏请命,求任地方。”

“起码,黄州的百姓需要我,也记得我。”

他轻声说着,一双眼里熠熠有光,众人看着这样的杜牧沉默良久,忽然起身,肃容向他一拜:

“杜兄高义,我等不及也。”

杜牧朗声一笑。

纵然难逃“牺牲品”的命运,他也要死得其所!

【不过仔细看来,党争固然可怕,但在晚唐那个纷乱的时局里,谁又能真正一展宏图呢?被裹挟、被逼迫,是衰退世道里躲不过的命运,而我们这次要谈的课文,同样是一个人物被裹挟、逼迫的故事。】

楚棠话锋一转,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见水镜上已出现几l个泼墨的大字——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字的下方,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罩着白布衫戴笠提枪,枪上红缨抖动,是红与黑中唯一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