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兰和沈夫人看书的时候,钱富贵离开了客栈。

连着坐了那么多天的船,钱富贵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要散架了……要不是心里惦记着事情,肚子又饿了,他多半会在床上躺一天。

因为想去沈家看看,他没去酒楼吃饭,瞧见旁边有个叫“绝味斋”的铺子门口挤满了人,就让身边的下人去给自己买点。

他闻到了诱人的香味,那铺子卖的东西,一定很好吃!

钱家的下人上去排队,没一会儿就给钱富贵带回来一些吃食:“老爷,那是卖卤味的,我挑拣着买了一些。”

钱富贵瞅了瞅,看到店家给的竹篮里,装了一只鸡一只鸭,外加素鸡豆干之类,闻着特别香。

他以前吃过不少卤味,但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钱富贵扯下鸡腿咬了一口,更是惊艳。

这卤味的味道实在太好!

就是光吃菜容易腻味……钱富贵又让人给自己买了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往沈家走。

钱富贵这人相貌不凡气质出众,再加上他穿着打扮极为贵气……看到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有钱人家的秀才或者举人。

结果这么个人竟然一手馒头一手鸡腿……周围人纷纷侧目。

钱富贵无视了周围人的视线,继续吃东西。

在路上吃个饭,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形象更是完全无所谓。

刚投靠燕郡王的时候,为了把生意做好,他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有段时间他风餐露宿的,想吃口热乎饭都难,还整天对别人点头哈腰的。

钱富贵手底下的人已经打听到沈家的住处了,钱富贵跟着下人往前走,觉得这江南的街道,有点窄。

前面有个宅子的门口坐了一堆人,更是将路都占满了。

钱富贵瞅了一眼那宅子,看到上面写了“秦宅”,再看看那些人……

今天是腊月廿六,临近年底,这秦家应该是欠了债,这会儿正有人要债。

钱富贵想的没错,这些人就是来要债的,还是金叶绣坊雇的。

金小叶让金小树找人过来要债,金小树就从庙前村雇了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再加上金桑树和他船行一个船夫……一共十二个人,堵在了秦家家门口。

金小树自己没来,本来这样的事情,他会亲自过来,但方锦娘快生了,这段时间他不放心家里,也就没怎么往崇城县外面跑。

要债可能要守个几天,他更不会过来。

这次要债,他让金桑树和他船行的那个船夫领头。

那船夫叫周金松,是个脑子活络的,总能把事情办妥帖,金桑树也很可靠,还是自己人,让他们一起出来要债,金小树很放心。

这会儿刚来秦家门口,这会儿正坐着分包子吃,看到有人路过,就对着秦家的大门喊:“秦老爷,行行好,还钱吧!我们要没钱过年了!”

等路过的人走了,他们就继续吃包子。

他们这么喊,是做给别人看的,那秦老爷除非完全不要面子了,不然迟早受不了。

周金松一边吃,一边道:“等下秦家要是有人出来,我们就跟着他们,然后一直在他们身边说这话要债!”

金掌柜交代了,让他们不要惹事,免得被衙役抓走。

他们也不敢惹事……所以他们就好好地,求人家还钱吧!

正说着话,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对周金松和金桑树道:“周哥,金哥,我打听出来了,这宅子有后门!”

周金松立刻道:“咱们分出五个人去后门守着,你们记住了,有人路过就喊话让秦家还钱,要是秦家有人出门,立刻跟上去,喊上一路。”

众人纷纷点头。

钱富贵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周金松见状,带着人喊起来:“秦老爷,行行好,把钱还了吧……”

钱富贵听不太懂方言,但觉得挺有意思的,正好他这次来江安省,专门找了会江安省方言的人带着,当下问那人:“这些人在说什么?”

那人用官话解释了一下。

钱富贵忍不住笑起来,又让那人上去问话,问周金松他们是哪家的。

周金松听到有人来问,当下道:“我们是崇城县金叶绣坊的人,秦老爷欠了货款不给,我们是来要债的。”

“原来是金叶绣坊的!”钱富贵对这绣坊,还挺感兴趣。

不过他急着去沈家,也就没有多聊。

跟一些金叶绣坊找来帮忙要债的人,也没什么好聊的。

周金松见钱富贵走了,对身边人道:“这位老爷瞧着不是本地人,兴许是省城的官老爷!”

“为什么?”庙前村一个村民好奇地问。

周金松道:“他通身的气派!而且现在要过年了,若是来做生意的,怕是早就走了,可他留在这里没走……指不定就是衙门里的人,走不了。”

苟同知和汪县令,相貌比不上他们今天见的这个人,但在气质上跟这人很像。

他们看着就是一类人。

庙前村的人纷纷点头,觉得周金松见多识广就是比他们聪明,又兴致勃勃地聊起省城的种种。

他们很喜欢要债这活儿。

金小树说了,他们守在这里要债,守上一天给一百文,还管吃的……他们要是多守几天,就有好几百文入账了!

这活儿还一点不累,只要张嘴喊喊就行。

他们吃得还很好,比如这会儿,他们吃的就是大肉包。

另一边,钱富贵靠着卤味和馒头填饱了肚子,剩下的那些,他身边的人也分着吃了。

等吃饱,他们已经来到沈家……钱富贵递上拜帖。

沈芝兰正看书,得知钱富贵来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想出去见人,但最终还是收拾了一下出门。

钱富贵主动接近他这件事,他跟吕公公手底下的人说了,然后……吕公公让他跟钱富贵多接触,设法找出钱富贵背后的人。

裕隆商行崛起得太快了!

但来江安省这一路,他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就只发现钱富贵很重视茕独散人。

他起初有些戒备,怀疑钱富贵是晋王的人,但聊多了却发现,这钱富贵对茕独散人,是真心喜欢。

沈芝兰有点拿不准钱富贵的身份,他出门去见钱富贵,笑着跟钱富贵寒暄起来。

两人聊了许久,一直没有进入正题。

最后,还是钱富贵不想再浪费时间:“沈掌柜,在下有一事相求。”

钱富贵这一路一直在试探沈芝兰,想打听茕独散人,可惜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

现在……他打算开门见山。

若说以前,他不会暴露自己跟李兆的关系,但因为茕独散人的缘故,李兆如今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好官!

沈芝兰问:“钱掌柜尽管说。”

钱富贵道:“沈掌柜,不瞒您说,我跟那盂县县令李兆乃是好友,当初他被晋王的人污蔑,满门抄斩,我心痛难忍……”

钱富贵没说自己是李兆大舅子,只说自己是李兆好友,这也不算假话,他跟李兆曾经是同窗。

“李兄才华横溢,早年我们一起读书,吟诗作对把酒言欢,不曾想他最后竟落得那般下场……”钱富贵一脸悲伤:“茕独散人为李兄翻案,应当也是李兄好友,兴许还知道李兄遗言……沈兄可有办法联系他?”

沈芝兰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钱掌柜主动接近他,还真是为了茕独散人?

沈芝兰道:“钱兄,我并不知道茕独散人是谁,但我有个法子,可以给茕独散人递消息,我还知晓他有些缺钱,钱兄可以花钱请他为你写一幅字,顺便送一封信过去。”

来找沈芝兰,想要通过沈芝兰找到茕独散人的人非常多。

沈芝兰基本上都推脱了,但钱富贵……他对钱富贵印象不错,又觉得钱富贵这话,应当是真的。

茕独散人的稿子是张巡抚给他的,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称不上秘密,他帮钱富贵送封信,完全可以。

不过钱富贵也不能什么都不给……干脆给点钱吧。

茕独散人应该会喜欢?

当初他能一百两银子求来两幅字,那应当是茕独散人对他极为感激的缘故,钱富贵的话……沈芝兰道:“茕独散人的字不便宜……”

“我愿出一千两!”钱富贵立刻道。

茕独散人帮他妹夫翻了案,即便再多出些,他也是愿意的。

“钱兄写封信吧。”沈芝兰提议。

钱富贵也不含糊,当着沈芝兰的面开始写信。

他没有多写,只在信上说自己是李兆好友,感激茕独散人的帮助,同事想花一千两银子,求一幅字。

写完,钱富贵在信件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签了一个花押。

花押是文书契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者代替签名的特种符号,有些人会将之写得像是鬼画符。

钱富贵写的这花押,其实并非他自己的,而是李兆的,他写这个,也是想要证明自己确实与李兆相识。

至于别的……他并未多写。

现在,他就希望那茕独散人是李兆好友,若对方救济了自己的外甥女,那就再好不过。

钱富贵之前就用京城的银票换了些江安省的银票,此时拿出一千两给沈芝兰,道:“麻烦沈兄了。”

“不麻烦。”沈芝兰笑道。

事情已经办成,钱富贵也就没有多留,很快离开了。

沈芝兰则是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诸多东西拿出来,让下人给自己的亲朋好友送过去,当然,少不得给张巡抚送一份。

跟这些东西一同送去的,还有两封信。

这两封信一封是钱富贵写的,另一封则是他写给张巡抚的,信里,他详细介绍了钱富贵的情况。

张巡抚是傍晚的时候收到信和东西的。

他思索片刻,打算明天中午给黎青执送去。

之前那六百两银子的银票,他是让沈芝兰差人给黎青执送去的,并不经他的手,免得被人看出什么。

至于这一千两银子,就还是放在食盒里送去。

崇城县。

《茕独文集》这书,黎青执第一天写了五千字。

这五千字,他写了茕独散人来到现代之后,最初的所见所闻。

起初他写茕独散人来到现代之后,来到了一所小学,但写着写着,他意识到了不对。

他在崇城县建了一个小学,要是这么写,说不定会有人把他和茕独散人联系到一起。

所以他做了改动,将刚穿过去见到小学,改成了刚穿过去,见到了农村的卫生院。

黎青执仔细考虑过之后,还觉得完全写现代不合适,这时候的人说不定不能理解,于是他干脆写了六七十年代。

这样写更合适,还可以写一写沼气池什么的。

因为做了些修改的缘故,黎青执没有急着把稿件给张巡抚送去,他打算年前好好写一写,等年后再将稿件给张巡抚。

顺便……他要想一个,自己懂这么多东西的理由。

就这样吧,他被抓去挖石头的时候,在晋王的采石场认识了一个到处游历,知道许多东西的人,那人教了他一些知识……

他记性好全都记住了,而那个人,早就死在了采石场。

采石场的劳工,有一些是认识原主的,但跟原主同时期进入采石场的人,早就死光了!

张巡抚想要调查这人,都无处去查。

黎青执将稿子收好,下楼去吃晚饭。

今天晚上依然是常瞻做菜,常瞻做了椒盐排骨。

排骨油炸之后再撒上椒盐料,吃着那叫一个香!

除此之外,常瞻还用香菇冬笋猪肉调出馅料,包了一些春卷。

这次给张巡抚送菜,常瞻送的是没炸过的春卷,还有红烧排骨。

椒盐排骨提前做了送过去会不好吃,那椒盐料倒是可以送一些。

正吃着饭,金小叶道:“阿青,等过了年,我们要去吃个喜酒。”

“喜酒?”黎青执有些疑惑。

金小叶道:“小树今天告诉我,小姑打算正月初八娶新媳妇,本来我们两家是不来往的,但小姑专门找了小树,让小树来请我们。”

这年头家家户户生得多,要是全都来往,亲戚会特别多。

出嫁的女人,基本上只跟娘家兄弟来往,不会跟娘家兄弟嫁出去的女儿来往。

真要那么来往……金小姑也就罢了,她的婆婆娘家兄弟都子女成群,嫁出去的女儿就有七八个,这些女孩子还都生了几个子女,……光她婆婆娘家,就能来十几桌人。

真要来那么多客人,桌子都没地方借!

不过金小姑感激金小叶的帮忙,再加上黎青执让她在崇城小学当了个厨娘……金小姑觉得自己必须要请客。

“婚事成了?”黎青执问。

“成了。”金小叶道。她觉得这门婚事挺好的,金小姑一家子软蛋,就需要有个厉害的儿媳妇。

至于儿媳妇可能会欺压他们家的人……人家一个女人,也不会做太过分。

说起庙前村的事情,金小叶又提到了方锦娘。

方锦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生孩子应该就是这几天,他们都希望方锦娘等过了年再生。

“我小时候,我娘说大年初一要是不穿新鞋,长大了会在过年的时候坐月子,当时我没有新鞋穿,她就会把我爹的新鞋借我穿……”金小叶那会儿时常穿金茉莉,乃至金柳树他们不穿的衣服鞋子,不会年年做新鞋。

倒是金大江,他到底是成年人,还要出门给人烧酒席,一年总是有一双新鞋的。

至于过年坐月子……这在农村人看来,是一件很惨的事情。

一来这时候坐月子,就不能去别人家做客吃好吃的了,二来……农村有些奇奇怪怪的讲究,觉得女人生孩子的屋子不吉利,有些人家甚至会觉得赶上过年生孩子不吉利。

不过还是那句话,条件越好的人家越讲究,没钱的人家……家里总共就两间屋,要是生孩子的屋子不吉利,那就没地方住了,所以即便家里女人生了孩子,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黎青执觉得这些讲究让人无语。

好在金小叶一直对这些嗤之以鼻,她只相信那些她愿意相信的。

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过。

学校里那些留下的孩子瞧着挺自在的,还做了不少头花出来,就是那些头花看着手艺不怎么样,只能便宜卖。

反正都是碎布头做的,倒也无所谓。

这天已经是廿七了,眼瞅着就要过年。

庙前村的人已经开始打扫家里的房子,有些人还会给自家屋子换屋顶,黎青执他们就不用忙了——他们刚搬的新家,家里特别干净。

这天晚上,常瞻做了饺子,而金小叶开始说另一件事:“省城的秦掌柜把货款结清了,周金松挺聪明的,他去秦掌柜亲戚家要钱了……”

那秦掌柜是个狠人,都被堵门了,一开始还不想给钱。

周金松也打听出了原委——秦掌柜年前的时候赌钱,输了很多!

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不能不还钱……周金松打听出秦掌柜儿女亲家的住处,今天一大早就过去要钱了。

然后秦掌柜立刻想办法凑了钱,金小叶刚刚拿到货款,为此,她还多给了周金松他们一些钱。

“阿青,你是不知道,沈城那边还有人找周金松,想让他帮忙去要债……”金小叶快乐地说着。

也就是这个时候,绝味斋那边来人了,送来一个空着的食盒。

这是张巡抚送来的……黎青执打开食盒,就看到里面有一封信。

他现在,也算是跟张巡抚成了笔友。

黎青执打开张巡抚的信,发现里面装了几张信纸,展开之后,先看到的就是张巡抚写的信。

张巡抚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说帮他拿到了六百两银子的稿费,又说裕隆商行的钱富贵想要求茕独散人的笔墨。

黎青执一愣,然后就看到了裕隆商行那位钱掌柜写的信。

原主不擅长读书,书读得很不好,不会看笔迹,也没记住自己大舅舅的字是什么样子的。

但原主记得自己父亲的“花押”。

这封信的末尾,有李兆的花押。

所以……这个钱富贵,是他大舅舅?

黎青执心情复杂。

原主的大舅舅对原主真的很好,所以,他要不要去见见?

考虑过后,黎青执还是打算去见见。

他想要知道他外公一家的情况。

至于他的身份可能会暴露……那真要是原主的舅舅,应该还是可信的,而且到时候完全可以见机行事。

反正现在他在暗处,钱富贵在明处。

黎青执给张巡抚写了一封回信,说自己并不认识李兆,然后又写了一幅大字放进去。

等写完……他收好那一千两银票,看向金小叶:“小叶,这银子给你……我明天要去一趟省城。”

“去干嘛?”金小叶好奇地问。

“去见一个人,那人可能是我舅舅。”黎青执道。

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变了很多,钱富贵应该是认不出他的,他打算到时候先跟钱富贵偶遇一下,看看钱富贵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见钱富贵。

张巡抚的信上写了钱富贵现在的住处,做这件事还是很简单的。

第二天,黎青执起得特别早。

他没有在家里吃早饭,而是去了绝味斋那边。

他到的时候,绝味斋这边灯火通明,那些劳工正将卤味捞起,搬到一艘艘的船上。

黎青执上了前往省城的船,在卤味的香味里前往省城。

按照现代时间算,他们是凌晨五点多出发的,到省城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

摇船的劳工要去送货送信,黎青执却是下了船,在码头附近找了个茶馆喝茶。

这茶馆不远处有个客栈,那客栈,就是钱富贵住的地方。

也不知道钱富贵今天会不会出门……

黎青执慢慢喝茶,顺便听周围人聊《逃荒录》。

“你们知道吗?因为《逃荒录》,晋王可能会被贬。”

“听说皇上又很喜欢这书。”

“京城的百姓,也都喜欢这书!”

“听说那边都把李兆的经历编成戏文了!”

……

这些人对京城的情况知道得并不清楚,但说得非常起劲。

黎青执听了半个时辰,然后就看到一个风度翩翩,瞧着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客栈出来。

那人是原主的舅舅,他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