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冷不丁握住伞,抬腿追了两步,却见女子身影已经被烟雨笼罩,变得如烟缥缈,最后拐出长街,不见了。

她蹒跚停住,脸上还淌着雨水,于是伸手抹去,愣怔望着被雨水冲刷出琉璃色的树叶房檐。

离开苏陌视线后,宁拂衣转身贴在红色砖墙上,抬起手看,骨肉均匀的手被雨水浸泡得发皱,白如贴墙的腻子。

她在苏陌面前装乖了这么久,方才差一点就前功尽弃,暴露出内心偏执来,她叹了口气,抬手除去身上湿滑,雨丝便再落不到她身上。

随后转身走入深巷,身上白衣燃烧一般褪去,换回黑红衣衫。

片刻后,她将已经干燥叠好的白色衣裙扔在桌上,正坐在桌边打瞌睡的寒鸦吓得发出声鸭叫。

“主人?”寒鸦摸着胸脯起身,“您怎么冷不丁回来了,又被那凡人赶出来了?”

“嗯。”宁拂衣懒得多解释,指了指桌上衣裙,吩咐道,“帮我将这衣裳用布包好,送回到竹屋去。”

寒鸦应了,将衣裳收起来,同时却还不忘嘀咕:“依在下之见,您干脆就将她绑回魔界放着,岂不是比凡间更安全,您也不用天天装孙子受这窝囊气。”

“怎么说话的?”宁拂衣拈起桌上一颗花生米,往她脖领子里掷去,寒鸦连忙缩着脖子闪躲。

正巧这时门开了,九婴穿着金红相间的罗裙,腰肢臂膀都露在外面,步态婀娜地踏进门,看见宁拂衣后,笑着说了句:“呦,今日可是稀客。”

说着她将买来的东西尽数搁在桌上,放眼望去全是吃食或是胭脂水粉。

“正巧我闲着无聊出去转了转,喏,这家的烧鸡,比点星镇的还要可口。”九婴将包裹着的油纸打开,焦香的肉味顿时溢满房屋。

寒鸦此时已经包裹好衣裳,摇头道:“劳烦神兽大人陪着主人,我寒鸦要去和信鸽抢活儿了。”

说罢黑气四溢,她顿时化作只皮毛发亮的乌鸦,叼着包裹扑棱进雨丝。

“发生什么了?”九婴关上被寒鸦撞开的窗户,拉开椅子坐下,给宁拂衣倒了杯桃花酒,“进门便看你神情不爽,怎么,不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宁拂衣用指尖夹着酒杯,仰头将清冽的酒倒入口中,然后将秦府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九婴。

“易子而食?啧啧。”九婴嫌弃地用指尖弹了弹鼻尖,好似要弹去那股子腐臭味儿。

“难为神尊了,日日被这些个东西缠着,莫说是她如今乃凡人之躯,就算换个没见过世面的修仙人,想必也是会崩溃的。”九婴说罢又问,“不过你这法子真管用?要我说干脆找些什么神器来让她时刻带着辟邪,说不准更有用。”

“我怎会想不到?只是阴阳眼本身就是立于凡冥之间,神器虽能辟邪,照样也能辟她。”宁拂衣摇头,“她如今知道那些东西靠近她只为求助,应当会比往常好些。”

宁拂衣说着说着平心静气了不少,伸手去抓桌上的烧鸡,准备吃一些下酒,谁料九婴忽然打了响指,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今早商仇来信,说是什么魔界地王要寻你约架,战书都已经下到魔窟了。”

宁拂衣刚要碰到烧鸡的手又收了回来,蹙眉道:“哪里又冒出个地王?”

这些年来找她麻烦的人络绎不绝,魔界本就势力割据,稍微能打些的人都爱自立为王,故而短短三十年,她已经打败了东王西王南王北王,以及修罗王阎王等若干个王。

“商仇说他不知晓,反正对方来势汹汹,看着不好对付,他一人恐会吃了败仗,这才写信来求助。”九婴说,“还有一事,”

她声音放低了些;“憷畏堂来信,说蓬莱炼出了能够除掉你的法器,要在明年的诛魔大会上将你彻底诛杀。”

自从坊间传出了“憷畏堂”这么个名字后,宁拂衣便觉得这名号挺入耳,于是还真对外号称憷畏堂,收了些魔界以外,走投无路的修仙人或是凡人,将之安插在凡间或仙门各处。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你觉得他们真有这东西?”

九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宁拂衣也不去摸烧鸡了,擦擦手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回魔界一趟,苏陌劳烦你暗中照顾了。”

这事情来得凑巧,正好将她心思岔开,找些事情做做。

“魔尊慢走。”见宁拂衣身影消失了,九婴便一把捞过了还热乎着的烧鸡,笑眯眯地独自享用。

宁拂衣这一去便走了几日,这几日人间正遇上雨季,日日阴雨绵绵,地上的草都被雨水压弯了腰,河涨得几乎漫过栈桥。

山也进不去了,于是苏陌只能日日坐在檐下,望着眼前的青青绿野发呆。

女子走后雨就没停过,她的心也不曾静下来过。

那日一时急了才对她叱责,又伤她手背,那一口咬得应当不轻,不然怎么会尝到了血腥味。

女子离开后她自是懊悔,明明对方助她克服恐惧,她却因为一些小事恩将仇报,对她疾言厉色,也不怪她伤心离去。

苏陌伸手摘掉面纱,夹着雨丝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从一旁的背篓里摸出棵静心的小草,放进嘴里嚼着,清苦的味道顺着口腔涌入鼻尖。

女子的方法确是有用,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东西,后来听闻秦家已经收了尸骨,准备寻个良辰吉日将其风光大葬。

她往前总觉得阴阳眼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是她戴罪的象征,如今却忽然意识到,这东西也并非全是坏处,毕竟那些阴魂唯有她能看见,那她便是它们与外界交流唯一的经过了。

苏陌抱着膝盖,将脸放在腿上。

早知如此,当日便多问一些关于女子的东西,家住何方,可有亲朋,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无处可寻。

她是不是真的伤透了心,再也不来了?

天色越发昏暗,苏陌抬眼看见远处巨兽般的山峦,慢慢起身,回到比山里还漆黑的小屋,点燃女子留下的蜡烛。

心中嘲笑自己,不过才几日的缘分,自己竟已然这般在意,到底是孤寂惯了,稍微有人对她好些,她便忘不掉了似的。

她不愿再这般低落,于是熬了碗汤药喝下,之后便早早睡了。

这一夜依旧睡得安静,没有任何东西来叨扰她,就是总传来乌鸦的啊啊叫唤,不过她并不能听见。

翌日一早她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连着淅沥几日的雨居然停了,风吹开了乌云,头顶露出一块清透蓝天,霞光斜着穿梭过云层,将她的竹屋打得金黄耀眼。

于是她本想抬起水桶去打些水来烧,谁料刚出门便发现不远处的山坡上竟不知何时被挖开了土,几个壮汉抬着砖石圆木,嘿咻嘿咻爬上山坡。

“兄弟们,加把劲儿!”汉子们腰间系着布巾,发辫盘在头顶,铜色的皮肉被晨光照得滋滋冒油。

这山下生活不便,远不如镇子里来得舒服,怎会有人特意将住处搬到此处?苏陌十分不解,但并不曾多问,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就继续打水去了。

接下来几日这些大汉一直在坡上忙活,期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运黄泥的,有运砖瓦的,到最后书案茶几都搬了来。

又这么过了许多天,苏陌再打开门的时候,坡上就立着个漂亮的砖瓦房了,瓦片用的是上好的琉璃瓦,日光下光彩溢目,轩窗雕着花鸟鱼虫,阶下种满花草,院墙用的是木栅栏,其中景色一览无余。

在苏陌不知道的时候,人已经住进去了,但苏陌没看见邻舍样貌,只知道白天窗子会打开,到了傍晚入睡时,窗棂会透出摇曳烛火。

“柳蝶衣”没再回来,苏陌便认定了她是伤透了心,再也不想理会她,于是心中难受了几日,便也淡了。

如今好在有了邻居,也不算太过孤零零。

但这个邻居有些怪异,傍晚烟囱里也从不冒炊烟,苏陌这么看了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打算敲开门看看。

若是往常她恨不得躲人躲得远远的,但自从“柳蝶衣”来过后,她对人的防备便慢慢淡了下去。

不过她还是往脸上裹了三层面纱,然后提着些草药走到房门前,伸手叩门。

然而谁料她指骨刚碰到冰凉的木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汤药和血腥之气透过门缝闯进鼻息,苏陌愣然。

她连忙又敲了敲门框,表示礼貌。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苏陌以为屋中无人准备打道回府之时,一个苍白的面容才出现在门和门框窄窄的缝隙里,那面容肉眼可见得憔悴,唇瓣干裂,发丝不曾梳理,软软垂在腰间。

苏陌顿时睁大双眼,手扒住了门框。

“怎么是你?”面纱都难以遮挡住她的震惊神色,除去震惊之外,她心底不知道哪个地方,竟还涌出奇怪的失而复得。

“你病了?”苏陌随即便发现了她的异样,伸手将门推开。

这下天光暴露了女子的全貌,她像是受伤卧病在床,衣衫十分不整,上杉半褪,露出缠着纱布的一侧肩胛,没有缠纱布之处比云锦还要白皙,锁骨分明,沾着细汗。

苏陌顿觉耳垂发烫,又反手将刚推开的门合上。

“一些小伤,不碍事。”宁拂衣尽管心里已经开了花,面上却仍是副羸弱之色,转身走入里间,软倒在床。

这屋子是九婴画的图,处处都透着她的个人色彩,熏香是腻人的香料味,桌椅案几没有不雕花的,床榻上挂着纱幔,随着窗外的风袅袅。

女子躺在绣着鸳鸯的凌乱床铺中,犹如藕荷在水,惹得苏陌只敢用余光看。

“你……”她又忙用手语关切,被宁拂衣张口打断。

“不过是又遇了山匪,真的无妨。”宁拂衣将脸转向墙壁那侧,声音有气无力,“此处病气太重,唯恐沾染了姑娘,姑娘请回吧。”

苏陌心思单纯良善,宁拂衣又确实满脸病容,她哪里能想到她是装的,愧疚之情顿时难以抑制,眼睛一垂,面纱便从眼下开始湿润。

宁拂衣这才知晓戏演过了,她翻身想起来,却被苏陌单手按下,默默替她整理起了未曾缠好的纱布。

待整理到衣衫遮盖的地方,苏陌的手便停住,不敢再触碰余下的肌肤。

女子的身体匀称漂亮,比她瘦骨嶙峋的身子不知要精致多少倍,苏陌忽然自卑地想。

为何会这样?她心跳得为何如此快,苏陌不是很懂。

“真的是小伤。”宁拂衣轻声道,她确实在魔界吃了亏,这次来找麻烦的所谓地王比以往那些歪瓜裂枣要利害得多,没有突破大乘的她虽胜却是险胜,伤确实留了一些。

不过大部分的都借着这几日养好了,如今留了点皮外的未曾上药,就是想借此机会再接近苏陌。

“对不起。”苏陌抬手,“我那日口不择言,伤害了姑娘。”

“本是我先逾越的,怪不得你。”宁拂衣掩着唇咳了几声,咳得泪眼涟涟,“我也并未生气,只是家中急事相唤,不得不离开。”

那便好,苏陌心里说,她点点头,眼神不知该放于何处,只能垂在自己膝盖。

宁拂衣盯着她面纱下露出的一小节鼻梁看,忽然勾唇:“你如今还是称呼我姑娘,好像很陌生似的。”

“那我该如何?”苏陌抬眼。

“我教你唤我如何?”宁拂衣忽然来了兴致,她撑着床沿起身,一手拢住领口,一手轻松解下了苏陌的面纱。

干净的桃花眼望着她,似是有些懵懂。

“衣衣。”宁拂衣长大口型说。

“耶……耶……”苏陌费力地学着。

“不是爷爷。”宁拂衣连连摇头,尽力伸出舌头,“衣。衣。”

“鸭……鸭……”苏陌道。

宁拂衣实在无法,她忽然想起民间的法子,于是拉过苏陌的手指放在自己舌尖,让她感受说话时舌尖的变化。

“衣衣。”她一字一句说。

苏陌指尖感受到了弹软的唇瓣,宁拂衣说话时,舌头滑过肌肤,仿佛有什么顺着她脊柱蜿蜒,酥酥麻麻的。

于是她张张嘴没有出声,脸却红了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