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骗你。”宁拂衣拦腰抱着她,把脸靠在她头上,闻着发丝淡淡的药草香。

马蹄飞驰,车轮碾过草地浅滩,马车外时不时传来九婴挥鞭训马的声音,窗外草丝纷飞,长空万里。

马车内二人相互依偎,温存安逸。

沽南县确实比镇子要热闹许多,白墙青瓦,房屋鳞次栉比,四四方方排列开来,中间两条运河交错经过,从各地经过的商船来来往往。

远处青山如同蒙着面纱的美人,岚烟蒸腾,上至云端。

宁拂衣牵着苏陌下了马车,苏陌戴着面纱小心四望,眼中生出些许新奇,几个语笑嫣然的寻常姑娘拉着手从她们身侧走过,掀起阵阵香风。

苏陌下意识往后退,然而掌心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结实的触感让她站定脚步。

“喂,我们去寻个店家停放马车,你自己带苏陌转转。”九婴翻身下马,揶揄地捏了捏宁拂衣的肩。

说罢也不等她多言,转身往马厩走去,寒鸦和喜鹊跟在她身后,寒鸦转身冲她做出个鬼脸。

这只乌鸦,来人间不过几月,这便没大没小了,宁拂衣朝她蹙眉。

待看向苏陌时,眉心便重新平整,含笑晃了晃她手:“苏陌想去哪儿逛?”

“都听,衣衣的。”苏陌温声道。

“听闻今日有十里庙市,你若不嫌吵闹,我们便去瞧瞧。”宁拂衣还是征求她意见。

苏陌摇摇头,捂着面纱笑道:“不,嫌。”

跟着方才那几个女子走便是去往庙市的路,隔着两条长街都听得见锣鼓喧天,欢声笑语。

街上人头攒动,时不时有捏着蒲扇,香汗淋漓的少女唧唧喳喳走过,皆往一处去,宁拂衣便拉着苏陌也跟上前。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排卖胭脂水粉或宝玉朱钗的,少女们挤在摊子前面巧笑倩兮,拿起朱钗水粉互相比划。

宁拂衣拿起枚白玉钗,对着苏陌比了比,觉得钗子贵而不杂,很适合苏陌,便掏出银子买下,抬手帮苏陌插在发间。

她发丝乌黑浓郁,玉钗像是飘落其上的花瓣,柔美清丽。

“如何?”宁拂衣抬手拿起摊子上的铜镜,照给苏陌瞧。

苏陌点点头:“喜欢。”

见她喜欢,宁拂衣心中荡起层层喜悦,于是拉着她又往人流中走,抬眼看见个卖各色花钿的店家,正扯着嗓子吆喝。

“姑娘,二位姑娘!来瞧瞧我这朱红楼的花钿!都是自家种的,虽比不得那些个珠玉金银,但自带清香,极适合倷这风华正茂的女子!”

店家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穿红戴绿的很是惹眼,正操着一口吴语朝她们挥舞帕子。

苏陌被那些鲜花惹去了眼神,她拉了拉宁拂衣袖子,转身走到摊前,低头端详。

宁拂衣见她喜欢,心中忽生一计,伸手拿起朵大红色的香石竹,这店家不知用了怎样的法子,能叫花朵既柔软繁茂,花瓣又不会掉落。

“这花能留多久?”宁拂衣问。

“哎呦,都是新鲜的,今末清早刚摘下来!贴上去比珠宝还轻便,一天都不谢!”女人拿起宁拂衣手中的香石竹,捏着帕子道。

“姑娘是买给侬自己,还是阿姊?”店家笑道。

宁拂衣闻言握紧了苏陌的手,手腕一转,同她十指相扣:“她。”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滞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讪讪笑着掩饰窘迫:“这姑娘眼睛生得漂亮,水灵,想来合适不过……”

苏陌被面纱遮住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她偷偷踢了宁拂衣一脚,虽是责备,内里确是欢欣不已。

宁拂衣伸手去摘苏陌耳后的面纱,被苏陌一把捏住指尖,担忧抬眼。

宁拂冲她安抚地摇摇头,随后指尖一弹便将面纱取了。

苏陌本以为店家会被胎记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对方却好像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将花瓣粘上胎记。

苏陌惊魂未定地看了宁拂衣一眼,得到对方答复后,这才心安许多。

这是宁拂衣第一次当着苏陌的面使用仙力,亦是唯一一次。

女人的手确实巧,一会儿便使得苏陌脸侧开出一大一小两朵漂亮的石竹花,将胎记遮得严严实实。

苏陌惊喜地摸了摸脸颊,转头面向络绎不绝的行人,大多数路人都并未多看她一眼,就算有,也不过是因她美貌而惊艳,眼中并无其他。

她头一次没有隔着面纱面对人间,这感觉比想象中还要美妙许多,脸上也没有湿闷的汗珠,而是覆满夏日微风,各种气味毫无遮挡地涌入鼻腔。

“衣衣,冰糖葫芦!”苏陌抬手比划,随后拎着裙摆跑向人群,背影轻盈欢快。

宁拂衣还从未见她这么快活,笑意荡然面上,她回头给了那女人双倍的赏钱,快步几步跟上苏陌。

庙市新鲜之物颇多,苏陌又因为没了面纱而打开心扉,拉着宁拂衣从头逛到了尾,宁拂衣也不厌其烦地陪着。

陪到最后,夕阳西斜,摊贩们纷纷拉车离去,苏陌也累得抬不起腿,转身坐在长街尽头,一块干净的青石上。

宁拂衣也随她坐下,苏陌便攥着她手,侧身靠在她肩头,含笑望着五彩斑斓的碧落。

已经很久很久看不见污秽之物了,她也很久没有再恐惧过,好像往前二十二载的水深火热,都是为了同衣衣相遇的这一年半载。

她很满足了。

就是有些短。

“衣衣,年幼时我娘说,夏末同时看到第一片红叶的两人,便有着命定的缘分。”苏陌忽然抬手。

宁拂衣随着她的目光向上望,果然在二人头顶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梢,悄然挂了片红叶。

火热的红色混在一片青翠中,格格不入,且卓尔不群。

宁拂衣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暗中勾起手指,于是树梢无风自动,红叶翩翩落下。

宁拂衣抓起苏陌的手臂举向半空,苏陌便捏住了那片红叶,她惊喜地将红叶举在宁拂衣眼前。

“衣衣,你瞧!”她笑着跳起,青衣转成圆弧,脸上的花瓣灿然得耀眼。

宁拂衣望着她身影,眼底逐渐湿润,伴随着浅浅的红。

“看见啦。”她笑道。

——

宁拂衣以往觉得寿命长也是累赘,日子慢吞吞地斗转星移,活得久了,看什么都没滋没味。

但来这人间走一遭,才晓得时间可贵,像吹过掌心的风,即便她有着滔天的神通,都留不住半分。

从沽南县回到山下的第二日,苏陌就像坏了根的花,肉眼可见地枯败下去。

起初她只是身子虚弱,到最后便连路都不太能走,每日躺在床上笑,看不出哀伤之色。

盛夏末了,原野的翠色染上金黄,山中红黄相间,大雁时常成群结队落在河边,翌日又朝南飞去,只留下声声雁鸣。

再后来,秋色不再,寒霜结了遍地,枯草沉默地垂下头颅,天地都蒙了层灰色。

苏陌连笑的力气都少了,她每日几乎都在昏睡,偶尔清醒,就拉着宁拂衣的手不说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她。

这天清晨,天上飘下了冰粒一样的雪,啪嗒啪嗒打在窗上,宁拂衣被声音吵醒,披衣下床。

浑噩间,竟已是初雪,宁拂衣呆呆看着泛白的山河,将窗子关严。

然而回头,却对上晶亮的眼眸。

苏陌不知何时醒了,正清清醒醒地望着她。

“时辰还早,你不再睡?可是冷了?”宁拂衣说着便去拿棉被,被苏陌伸手阻止。

“我不冷,还有些热。”苏陌浅笑,她往窗外看,“是不是,下雪了?”

宁拂衣点头。

“我想,出去,看看。”苏陌费力将手伸出被褥,“你抱我,好不好?”

宁拂衣不会拒绝她,当即拿来氅衣,将苏陌严严实实包裹在氅衣里,然后打横抱起,踢开门走入寒风。

料峭的风吹得脸生疼,苏陌却毫不在意,她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感受雪粒子打在脸上的触感。

“陪我,坐坐,我想,看雪。”苏陌说。

她面颊很久没有这样红了,看上去像提了几分气色。

宁拂衣忙拖来躺椅放在院中,打开院门,抱着苏陌坐在上面,让她整个人都躺在自己怀里。

她屋子的位置极好,只要开着院门便能看见远山,河流,田野,和山坡下孤零零的竹屋。

雪此时变大了,不再是硬邦邦的雪粒子,而是飘逸的鹅毛,一大片一大片落下。

落在苏陌唇上,她便俏皮地伸出舌尖,将其卷入口中。

“衣衣,我前些日子做的药丸,你虽不是凡人,但清心静气,总没坏处。”苏陌用苍白的手比划。

“剩下的欠债我已存好了,藏在竹屋柜中,你务必替我还给秦家。”

“我想穿爹娘留下的那件白衣,他们都葬在那座山下,你记得将我也葬到那儿去。”

……

苏陌渐渐抬不起手了,她便失神地靠着宁拂衣,看着皑皑白雪。

而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宁拂衣已经咬着手背泣不成声,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难掩呜咽。

“衣衣……墓碑,你能不能,帮我,刻字。”

苏陌的声音已经微不可查,像是即将睡去时的梦呓。

“就写,吾爱……苏陌。”

“定,定要是……”

“苏,陌。”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很久再没有发出声音,久到雪落了她们满身,青丝鬓发片片斑白。

宁拂衣抱紧怀中已经变凉的躯体,像她还在那样轻轻摇晃着。

雪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眼前山河渐暗,素银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