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长江黄河乃本国闻名的两大天堑,两岸危崖耸立,各色怪石嶙峋;内中河水滔滔,昼夜奔腾不息。

都说“活人难渡,飞鸟难行”,意思是哪怕你水性再好,奈何水深河阔,也是游不过去的;就算鸟儿飞得再高,中间也是要歇一歇的。

而越是这样艰险的地方,越有人想去瞧瞧。

故而在两条大河附近,颇多名胜古迹,也有今人专门修建的高楼庄园,都是预备人赏景的。

自从出去放了一回风筝后,庄秀秀整个人就野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巴望着去看长江。

她甚至还连夜打发人出去买了许多游记话本来,专门翻到写长江的部分细细品读,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味。

长了这么大,她还没出过远门呢!

此去南边的九层高塔,若乘马车慢行,往返少说也要七、八日,势必要在外留宿的。

且不说庄文兴到底怎么说服弟弟和弟媳,对侄女儿一行人外出游玩的事情,他却也是谨慎到了骨子里。

路上有两处庄家的宅院,略可以住一住,至于其他时候,也早就派人先行一步,去当地最好的酒楼饭庄打点……

就连跟着的人,也都是兄弟俩手底下最精明强干的护院随从,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毕竟庄家本家这边,就只剩庄秀秀这么一个姑娘了,若再有闪失,只怕一众人上吊的心都有。

其实出行真的是件很费心神的事:

怎么走,走哪条路,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歇,吃什么、住哪儿……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

之前白星三人独自上路,一切都是自己来,如今既然有庄家这个“地头蛇”打点,他们也乐得自在,真就跟着吃吃喝喝起来。

南方天气多变,白星就发现自己观天象的本领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北地气候稳定,一般前一晚看了天色之后,第二天是什么样儿就不带变的;可南方不同,且不说更西南的十里不同天,就是这未过长江的云间府都像小孩子的脸,说阴就阴,说下雨就下雨,着实叫人猝不及防。

白星边走边看边学,竟也迅速掌握了不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新天象。

这次出门,她穿的还是惯常的短打。

阮太太虽是好意,但显然不太了解江湖客的生活习性和真实需求。那些衣裙都是上等丝绸做的,美则美矣,但真心不耐用,动不动就勾丝。

上回放风筝时白星穿了一回,还没玩到一半时,裙子就被滚成蛋,上面满是褶皱和被刮起来的细丝……

于是白星长了记性,决定将那两套美丽的长裙收起来,等什么时候闲在家中不出门时再穿。

此番出行的四位年轻人都没来过这一带,看什么都新鲜,碰见好吃的好玩的了,也会随时停下来瞧一瞧。

走着走着,又下雨了,一行人只好去路边的茶棚歇脚。

云间府的雨水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上路了。

说是茶棚,但因为这里位于民道三岔路口处,多有往来客商停下歇脚,所以不少附近的村民甚至是商贩都会来这里摆摊。

卖各色吃食茶水的自不必说,甚至就连修车打铁、缝补衣裳的摊子都有,老远望去但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竟宛如一个成型的小型集市。

廖雁不耐烦枯等,牵着大黑四处溜达,走着走着就闻到一股奇异而醇厚的甜香。

凑近了一瞧,淡黄色的一长条,约莫黄瓜那么粗细,像点心又不太像……

“这是什么?”他好奇道。

这摊子上一共两个人,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来岁,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约莫是爷俩。

他们一个在前头招呼客人,另一个却在后面棚子里忙活。那里架了一口铁锅,旁边一块案板,年轻些的正挥汗如雨熬着什么,浓郁的甜香味就是从锅子里飘来的。

“嵌字豆糖。”年长些的男人说着,又从旁边摸了一把刀出来,麻利地将那一长条切成约莫半指厚的方片。

切完之后,他用手往长条上面轻轻一推,一溜儿几十块方片便都整齐地倾倒,竟露出来里面黑色的“福”字!

嵌字豆糖,原来如此!

廖雁喜得抓耳挠腮,觉得这可太有意思了。

“老倌儿,这怎么做的?”他越发好奇道。

那男人憨憨一笑,“客官,这可不好告诉您知道。”

做买卖的,求的就是独一份儿,万一给人学去了,他们还靠什么赚钱呢?

说话间,后头的年轻人已经熬好一锅糖浆,果然不远处就有许多人或明或暗,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偷看,试图破解其中的奥妙。

奈何人家早有防备,直接就搬着铁锅往棚子里头去了,进去后把布帘子一盖,啥都瞧不见了。

众人发出一片遗憾的嘘声,第无数次怏怏散开。

廖雁本也是顺口一问,他就是个使刀的,难不成还真想偷师学艺改行卖糖去?故而人家不说,他也不在意,只是大手一挥,豪爽道:“来半斤!”

糖果价高不易得,寻常百姓往往一次只买一二两甜甜嘴儿,谁想到这个年轻小伙子张口就是一斤,那汉子愣了下才不敢置信地跟他确认道:“客官,您,您要多少?”

“一斤啊!”廖雁道,“这玩意儿挺重吧?”

点心之类的倒罢了,但凡混着麦芽糖的糖果,基本就没有轻巧的。

恐怕一斤也称不了多少。

那汉子见他不像说笑,顿时欢喜起来,忙取出干净的油纸折了几下,变成敞口纸袋的模样,又往里装嵌字豆糖。

果然如廖雁所料,这豆糖十分沉重,一斤也不过巴掌大小一捧。

廖雁伸手要接,却见对方非常谨慎地躲了一下,然后陪笑道:“这钱?”

廖雁啧了声,下意识往怀中摸去,“还能少你的不成?”

然后……没有然后了。

他这才想起来,眼下的自己是个穷光蛋。

摊主的笑容看上去已经不那么真挚了,眼神中也渐渐堆满怀疑。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穿过丛林时发出的刷拉声,仿佛也在肆意嘲笑:

穷光蛋,穷光蛋!

廖雁:“……”

摊主张了张嘴,微微叹了口气,手腕一翻,就要把糖倒回去。

他娘的,本以为来了个大客,没想到是个消遣人的穷鬼!

“慢着!”廖雁觉察到他的意图,不禁有些羞恼,“谁说老子没钱?”

说罢,他立刻扯开嗓子往远处喊道:“星星,过来付钱!”

说完,廖雁抱着胳膊,得意洋洋地望向摊主。

就见那摊主看清过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后,非但没有改变态度,反而望过来的眼神中……同情更浓了。

没想到啊,还是个吃软饭的。

“别拦我!撒手,老子要砍死他!”

一路上,廖雁都暴跳如雷地叫嚣着。

白星沉默着,一手抓着装满豆糖的纸袋,一手铁钳般抓住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往车队那边走。

丢的人已经够多了,她非常不愿意继续。

孟阳举着伞迎上来,闻言忙道:“雁雁,不要难过。”

刚才他也大约听见了事情始末,因为觉得太丢人,所以没好意思上前。

“呸!老子才不难过!”廖雁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面红耳赤道,“老子有的是钱!”

顿了顿,到底还有点良心,又摸着鼻子补充道:“经常!”

孟阳敷衍地点头,“是,所以眼下,你不还是没钱吗?”

廖雁:“……老子砍死你!”

回到营地后,白星就撒手了,然后就见刚还叫嚣要砍人的廖少侠瞬间偃旗息鼓,开始蹲在角落吃起豆糖来。

这种豆糖是用麦芽糖加豆粉熬煮的,中间的字迹则是芝麻粉,两种面团混合在一处,经过拼接后做成各种吉祥字眼的图案。

三种原材料都很香甜,混在一起更为出色,白星咬了一块在口中,感觉着它们在唇齿间缓慢融化的触感,微微眯起眼睛。

他们三个是外地人,没吃过倒也罢了,没想到庄秀秀竟然也稀罕得紧,“这个真好吃!”

跟着她的丫头忍了又忍,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也没什么稀奇的,街头把戏,姑娘别吃多了,当心肚痛。”

这种糖齁甜又粘牙,曾有不少孩童无意中被粘掉大牙,吃得满口血,所以庄家人一直没怎么让孩子接触过。

庄秀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拿了第二块,结果才要开口,就发现自己开不开了!

“唔唔唔!”她瞪圆的双眼中充满震惊,显然已经觉察到两排大牙之间粘的死紧的半融化糖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一挣扎,身边的丫头婆子就都吓得鸡飞狗跳,又是掰着嘴巴看,又是准备热茶的,忙得不亦乐乎。

白星三人默默地退开一点,真心实意说了一句,“你好没用啊!”

这里面加了大量豆粉,黏度已经大大降低,可饶是这么着,庄秀秀竟然还能把自己粘住?

这要换了纯麦芽糖还了得?

类似的事情,他们也只在冬冬身上看过了。

如此这般边走边玩,众人足足花了五天才到目的地。

因比原计划慢了不少,庄秀秀就派了一个伙计先回去传话,省的家人担心。

在客栈休整一夜后,次日天还不亮,众人就往九层高塔敢去。

白星和廖雁一直在江湖上讨生活,早就习惯了随时保持清醒,倒是孟阳和庄秀秀,两人是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走在路上眼睛都睁不开。

“白姐姐,”庄秀秀把下巴垫在车窗上,努力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为什么这么早出门啊?”

她外出闯荡的梦还没做完呢。

白星兴致勃勃道:“之前听人说起过,于江边登高看日出,别有一番风味。”

她曾看过无数次日出,也曾望过无数次日落,但身边从未有过这么多人,更不是这般轻松愉快的心情。

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有了朋友,不是身处危机四伏的江湖,所以难免想像最寻常不过的游客一般,做点普通人游玩过程中会做的事情。

他们这群人都不熟悉这一带的路径,所以还特意雇了个本地人带路,那人听后笑道:“是呢,这位姑娘是个懂行的,站在九层高塔上,日出日落都是极美的。还有许多文人骚客专门来看,又写游记又作诗的,那些个墙壁和柱子上啊,都写满了,每个两年都要重新粉刷一遍呢!”

文人嘛,有事没事都爱写点儿,可地方就那么点儿大,总会写满。

于是本地官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自过来瞧瞧,若有出色的诗篇文章就命人保留下来,不堪入目的全部粉刷……

孟阳一听,瞌睡去了大半,立刻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走走走,去瞧瞧!”

他虽不能科举,但素来喜爱诗词文章,如今既到了圣地,怎么不用心观摩一二?

于是众人便加快速度,举着火把摸黑爬塔。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水汽就越重,大家甚至已经能听见深沉的咆哮,似一只蛰伏于黑暗的远古巨兽,从喉管中发出惊雷般绵绵不绝的低吼。

是长江!

是翻滚奔腾的江水!

无人开口,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于是脚步越发迅捷。

这一爬,体力差异顿时暴露无遗。

若不管众人,白星和廖雁估计几次呼吸的工夫就能翻上去,而体力最差的庄秀秀,还没到三层就开始双腿打颤、汗如浆下,整个人累得跟热水里捞出来一般。

好在带的护卫随从多,一干人轮番搀扶,好歹勘勘赶在晨曦突破地平线之前到了塔顶。

庄秀秀也顾不上什么千金小姐的风范了,直接一屁股蹲在地上,一时间竟是有出气没进气。

“不,不行了……”她颓然摆着双手,双目无神瞳孔涣散,整个人都要废了,“我,我不行了……”

白星稳稳站着,脸不红气不喘,同情道:“你得练练。”

庄秀秀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拼命点头。

“看,太阳出来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众人纷纷停下话头,齐齐往东边看去。

就见黎明漆黑的天际中,突然显出来一丝红。

那红色极细,却也极耀眼,仿佛墨汁中骤然烧起的火线,又好似九重天上掉落的火种,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突出天际。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须臾一瞬,万丈金光重现人间,耀眼的光芒用力穿透黑暗,用力向未知的远方伸展出去。

浑圆的日头身披五彩云霞,自地平线下缓缓升起,肆意挥洒金光,渐渐映红了穹窿。

东边的天,亮起来了。

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巍巍山峦、蜿蜒河道,甚至是那翻滚的长江水都渐渐显露在面前。

那长江多么壮阔,迷蒙的水雾遮天蔽日,深黑色的河水在微弱的晨曦下奋力翻滚、奔腾,昼夜不休,它们迎来无数人,又送走无数人,见证了悲欢离合,也目睹沧海桑田。

无人知晓那咆哮的河水究竟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地,但它依旧这么流淌,如一条坠入人间的巨龙。

河岸两侧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山上的翠色浓到化不开,像天神无意中打翻的染料匣子。山峦之中内中烟雾缭绕,偶尔有微风袭来,那些雾气便好似仙女们手中的薄纱一般,轻轻荡开,宛若仙境。

刚还喧闹不已的九层高塔上安静如夜,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呼吸,贪婪地望着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哪怕被刺激得双目流泪也不肯眨眼。

呼吸间是积蓄了千年万载的水汽和泥土芬芳,回荡在耳畔的是亘古不变的江水咆哮,在这一切面前,人类何其渺小,又何其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