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珩允一顿,遥望着楚明玥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再往前,只是眼底湛射出的浓烈情绪胶着缠绵,黏着在随风曳动的披风上。

丹秋微挑眉头,陛下如今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究竟是要表演给谁人看。

要说郡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到底不忍太驳皇帝金面,未真将人扫地出门。可这算是借的哪门子宿。

丹秋性子钝,脑袋里转半天,一开口只有一句,“陛下您这边走。”

行宫傍山而建,地势呈低到高,外苑在整个行宫的西北角,可谓是整个行宫里的地势最低处,且日照不好,多水汽。

而楚明玥住得青鸾苑,在视野最开阔的东南方。

外苑由两道院墙围着,一排白墙青瓦的低矮屋舍背靠山石,墙根处又下往上蔓延出一圈圈干了的水迹,是每年雨季,墙屋反水所致,偶长青苔,薄薄一层,可见潮湿。

这里房间虽多,却无人气,因为阴冷,常年空置着。

院子里有一口古井,古井旁边堆放着废弃杂物。

丹秋换来外苑的粗使仆役,掩去宣珩允身份简单交待,依着昭阳郡主吩咐,只说是借宿客。

交待完,她朝着宣珩允背影无声施礼,就准备告退,只是刚转身,那人忽然唤住她。

碍着杂役在,丹秋不好唤他陛下,只好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只见宣珩允形容沉郁,嗓音暗哑,“这几日是她的小日子,她的身子惯要疼的,你和半夏多嘱咐膳房,给她做些温和食物,莫要光脚戏水,少食葵子这些上火的干食。”

丹秋鼻子一酸,登时就委屈了。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看似温润儒雅、体贴备至的郎君,实则就是个棒槌。

他记准她的小日子,逢月让膳房准备适宜的食物,温声提醒一句莫贪凉食,这样就够了吗,以为这样就算做足面面俱到、当得上一个好夫君了吗。

不够!

丹秋咬牙绷紧酸涩的眼眶,只恨自己没出息泪珠子浅,她顾不上杂役尚在,收不住情绪斥道:“公子,原来您当真不知,我们郡主身子向来好,从未有腹痛的毛病,只因四年前的三月初九,这才落下的病根儿。”

丹秋一股子倒完,跺了跺脚转身疾去。

她走后,杂役似乎说了些话,也跟着出去了。至于说了什么,宣珩允没有听到。

他的耳畔,突然风声骤起,凛声啸啸。心尖上仿佛万针刺入,蚀骨抽痛。

有狰狞的笑声在他脑海里响起,肆意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他的自大、孤信被那番厉言嘲得溃不成军,碎成粉齑。

他口口声声心里有她,他以为自己往日不过是忙于政务冷落、轻视她,他志足意满只要有足够相处的机会,就能找回往日情意。

四年前的三月初九。

他赶回东宫,垂着手臂,把右手掩于广袖内,见她身下床褥尽红、满屋血腥,他不敢走近床榻,只能止步于一尺开外,他怕离得近了,被她悄出端倪,她一贯观他仔细入微。

那日他更不敢滞留,匆匆留下一句话,转头疾步而行、步履生风,直到走出她住的院子,喉底的腥咸喷涌而出,落地数口暗红。

后来,他怕她失去孩子伤心过度,留下心结,也曾悄悄留意观察。

但每回见到的楚明玥,总是笑盈盈的,永远都像明媚的小太阳,他也就认为,这事对她未有影响,他甚至自私得想过,她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往后数年再未孕,他也未挂在心上。

他自幼不被生养之人善待,子女亲情本就淡薄,他想,她不喜孩子,那就不要吧。

如今被她的贴身近侍当面呵斥,他才惊觉,原来那件事,伤她身子如此深。

下一息,犹如天光一现,他猛然意识到,她极宠玉狮子是为何。

玉狮子,是她小产之后,在御花园的桃花树下捡到的小奶猫,捡到的时候,猫的眼睛尚未睁开。

孩子小产,究竟对她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他一无所知。

其中原委,他从未深思。是了,天下哪有他这样的夫君。

夕阳渐坠,天地暗成灰色。

宣珩允立于这一方空寂颓败的院子里,向来长身玉立的身姿,在这息,被汹涌的懊恼冲撞得摇摇欲坠。

他怎会是这样的夫君。

沉抑的心被万刃肆虐,一下下剜着疼。

“公子,公子。”方才的杂役端着一个原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碗青菜肉丝粥、两碟小菜、一个咸蛋,这便是送往外苑的晚食了。

对于临时落脚的赶路客来说,算不得粗茶淡饭,相反,白粥里的肉丝很多。

“公子您选好了吗,您住哪个屋?”

宣珩允木然转动眸子,看向杂役,只瞧见杂役双唇一开一合,他的耳畔,风声鹤唳。

杂役见他不说话,神情呆症,就把晚食放在院子里那张落一层灰尘的粗粒石桌上,又交待一些外苑里的注意事项,而后退去。

宣珩允仿佛没有看见那份晚食,就这么伫立在这处充满水汽的庭院内,满身落寞。

天色彻底暗下来。

杂役去而复返,手上提着两盏锡质油灯,乍一见住客仍旧站着,和他走时一般无二,在昏昏夜色里形如鬼魅,他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

“哎哟公子,您怎得还站着呢。”话一出口,他又自顾摇了摇头,看一眼石桌上的晚食原样未动,只叹看着神仪明秀、风度翩翩,竟是有失魂症。

他把手上油灯挂在青瓦屋檐下,又走近宣珩允张了张嘴,终是未再多嘴,一路自言自语出去了。

忽然一声尖锐鸟啼,似婴儿啼哭,响彻半山。

夜色微凉,宣珩允缓缓吐一口浊气,思绪艰难回拢,他转动眸光,目光掠过树影绰绰的院落,转身往屋里走。

摘下一盏油灯照明,借着昏黄的光,他随意走到一间屋前,推开褪色的雕花柳木门,尚不等踏入,先被门框上浮起的灰尘呛得猛咳。

这里大约自行宫建成起,就不曾收拾过,经年累月沉积的灰尘被凉风一吹,扑了宣珩允满面。

他全不在意,眼前这方窘境,尚是他使了心思求来的,这间陋室,是他与楚明玥最后的机会。

提着油灯踏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方桌,一张铺着草席的木板床。

油灯被放在方桌上,又荡起一层浊尘,宣珩允视若无睹。

万幸屋里有一扇小窗,小窗半敞,能看到夜幕上挂着的那轮弯月。

宣珩允站在窗前,往东南方向凝望,枯立多时。

那个方向,华灯初上,灯火阑珊。

楚明玥曾经,就坐在满屋华光里等他深夜归来。若是过了子夜他仍未回,她就会提着装有宵夜的食盒赶往太极殿,提醒他适时休息。

他被无尽的懊悔装满,他曾经竟是那般不近人情,他让那个明媚温暖的女子遭受来自于他的漠然。

他辜负她如此之深。

四下沉寂,风声瑟瑟。

凉意渐渐袭来,杂役送过来一张棉被、一床被褥,宣珩允恢复如常,温声道谢。

门被关上,昏黄的光逐渐变暗,直至熄灭,油灯燃尽。

夜越深,天越凉,人就越清醒。

宣珩允盘膝坐上木板床,胸膛里混沌喧嚣的情绪渐渐退去,他于黑暗中睁着双眼,眸光漆亮。

他错了,错得离谱。半生重来,他依然没有把人生走好。

他狂妄自负,刻意要与楚家辟出距离,他介怀她的帮助,仿佛受了她的惠,他的帝位就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是他心虚,他钻谋营取,他和所有皇子一样费尽心机、谋取帝位,却偏要装作是漫不经心得来,沽名钓誉。

他装得云淡风轻、修儒禁欲,实则是他俱,他怕对那个明媚女子的渴望被世人误读,说他谋图兵权、攀附一介女子。

在沉寂无声的夜,往日各中原委终于清晰。

是他当真虚伪,配不上她的率真洒脱。

宣珩允大脑飞速运转,逐条梳理,条理逐析。他轻视她的感受,怠慢她的情意,枉送她一腔真心。过往种种,她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是他不知道的。

可笑他南巡之前,竟以为替她平骂名、封后位就能求得她回心转意。

过往之事不可追,但是,他们是夫妻,她可以罚他、骂他,亦可以以其道还其身,但不能舍弃他啊。

黑暗中,桃花眸底突然精光一现,只要他诚心道歉,她会原谅他的,她善良大度,向来不与人计较,那么夫妻之间,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原谅的呢,和离斩不断他们过往的一朝一夕。

念至此,宣珩允平躺在硌骨的床上,拉过那条薄棉被盖至胸腹。

他透过小窗往东南方向看去,黑暗中,薄唇兀自上扬,露出陌生的一抹笑。

*

夜里似乎下过雨,清晨坐在妆镜前,楚明玥悠悠往窗子外瞥一眼,竟瞧见远处两座山峰之间,架起一道七色双虹。

原本因为小日子,楚明玥夜里睡得不踏实,总觉有一双眼睛于黑暗中紧盯着自己,一早醒来难免烦躁。

方才一瞥,入目一座双虹桥,心情登时就好了。

“吩咐下去,准备马车。”楚明玥侧着脸,打量今日丹秋给上的橘色胭脂,当真显气色。

“郡主身子不好,还要下山吗?”丹秋从妆奁里选一支珐琅桃花簪,插入如藻云髻。

簪子选得甚好,楚明玥也喜欢,朱唇轻挑,荡起浅浅梨涡,“今日早膳不在宫里吃,本宫带你们下山,去彩衣镇吃鸡汤小馄饨,再尝尝当地的羊乳酪,逛完咱们去柳姐姐那里住几日。”

“衣裳也带两身。”楚明玥提醒道。

“郡主要到柳娘子府上借住?”半夏反应快,接着就问,“可是为避开陛下?”

楚明玥站起,双臂伸展,穿上半夏手中的镂金百蝶穿花丝锦褙子,“怎能是避开,陛下想要在行宫借住,自是随他愿,让人好生招待就是。柳姐姐买新宅,咱们前去道贺,姐姐定是要多留本宫几日。”

“总不成因外苑住了人,本宫就半步离不得。”

出门前,楚明玥顺手拈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携半夏、丹秋二人坐进马车,由何飞作车夫,驾着马车沿九曲山路往下走。

马车亦是江南制式,车身是白楠木,雕梁画栋刻得尽是江南植株,帷幔罗纱色调简淡,但不简陋。

不仅不简陋,相反,马车一驶入镇上,往来行人无不退步注目,单是车檐挂的那一围风铎,用得尽是千金难买的冰翡翠。

江左水汽重,一呼一吸湿润如玉。楚明玥把玩着手中团扇,时而掀开帘帷往外瞧,越看越是心生欢喜。

“皇伯父为本宫选的地方真不错。你们瞧,白墙黑瓦、青砖窄巷,就连路上的女子都个个温婉似水。”

楚明玥轻摇两下团扇,“温山软水,瞧着就心里舒坦。”

半夏抿唇笑,“郡主是心情好,看什么都好。”

楚明玥转念一想,是这个理儿。天方地广,今后的日子,任她恣意畅快,可不就看山喜欢,看水喜欢,看路上挎竹篮走过的娇娘也喜欢。

饶是这么想着,那家十里飘香的馄炖铺子就到了。

有晨归的郎君手提食盒在人后排队,装一碗鲜汤馄饨回去给懒床刚起的娘子。

楚明玥领着半夏、丹秋跟在人后排队,排到那口冒着香气的大锅面前,学着当地女子那般,冲锅后边正一碗碗盛馄炖的掌柜软声软语唤一声“阿婆”。

孰料刚一开口,被老人家笑呵呵识破,“姑娘是北边来的贵人吧。”

楚明玥宛然一笑当是默认。

馄饨铺的店面不大,屋里共摆四张矮脚原木方桌,门外两张。楚明玥带着半夏和丹秋就坐在邻门口的一方小桌上,毫无拿捏端造之态,如所有旁人一般无二,低头吃馄饨。

晨曦柔和,耳畔软语喃喃,狭窄小屋聚拢起满碗烟火气。

吃到汤汁见碗底,楚明玥心满意足从小桌站起,颇有些遗憾感叹,“羊乳酪是万万吃不下了。”

她提着裙摆走出铺子,为后来排队的人让出位置,又让半夏提着食盒装走一碗,给柳舒宜带去。

就在楚明玥绣履踩上马凳欲上马车时,忽听到两个路过年轻男子的谈话——

岁香酒肆的柳掌柜,新买的宅子让人给围了。

楚明玥娇容一怔,瞬间便知他们谈的就是柳舒宜。

下一刻,何飞驾着马车寻着人少的巷子走,三拐四绕之后,马车终于停在一处私宅前。

楚明玥纤指挑开车窗纱幔,只见张挂着红灯笼的府门紧闭,门前当真熙熙攘攘挤满人。

“你们瞧那个身穿宝蓝色销金云纹绫缎袍子的人,”楚明玥的视线锁在人群中央些许发福的中年男人身上,“是不是邕王。”

两个脑袋往小窗凑过去。

“还真是邕王,他来做什么。”半夏皱着眉,一脸厌恶。

楚明玥放下帘幔,缓缓摇头同车外何飞道:“绕过去,我们去后门。”

马车缓缓行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驶入宅院右侧窄巷。

窄巷里靠近后门的地方,停着一辆双辕马车,车夫一手握着马缰,一脸警惕看向来人。

半夏先下马车,刚欲同那厢车夫说明来意,紧闭的小门从里边打开了。

帘帷掀起,楚明玥诧异唤一声,“柳姐姐。”

“郡主!”

柳舒宜被她的贴身侍女白桃扶着,脸色灰白只剩半口气,开门瞧见楚明玥,她眸子一亮,挣开白桃就要拜下去,“求郡主助我。”

这是楚明玥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柳舒宜。

半夏赶紧搀起柳舒宜,和白桃一起把人扶上楚明玥的马车。

楚明玥扶着柳舒宜靠坐在软垫上,又观她似是一夜间消瘦不少,精气神亦萎靡许多,遂关切询问,“柳姐姐遇到何麻烦?”

柳舒宜喘息有些急促,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苦笑,半月不见,竟是夏花半摧之态,“此事说来话……”

她话未说完,突然一口鲜血呕出,半数洒在扶着她肩的楚明玥手臂上,人则立时昏死过去,正倒在楚明玥怀里。

腥咸的血腥气即时就在马车内弥散开。

楚明玥看一眼袖襟上朵朵血红晕染,仓惶躲开目光,仍旧一阵眩晕,她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胸腔肺腑里刹那填满咸腻血气。

白桃拉着柳舒宜的手低低啜泣,楚明玥见眼下问不出所以然,就命半夏乘柳舒宜的马车去寻大夫。

半夏应一声跳下马车。

“半夏,”楚明玥从小窗探出头,沉静不紊吩咐,“把镇上德高望重的大夫都请到。”

“郡主放心。”半夏一俯身,转身跳上柳舒宜那辆马车,车夫见是自家娘子的闺友,知晓来人是来帮柳娘子的,不再多言,驾上马车一路疾驰,驶出窄巷。

紧接着,又一驾马车踏风从窄巷驶出,一路朝苍鹿山方向去。

马车行至山腰,路过行宫正门未停,而是一路往上,直接从青鸾苑偏门进去了。只因途中柳舒宜苏醒片刻,挣扎着求昭阳郡主,呕血一事不可让人知晓。

*

日光逐渐晃眼,晨曦的湿气被日光一照,化作空气中裹挟着浓郁桃花香的丝丝惬意。

宣珩允走在一条栽种着垂柳的青砖小道上,从东南方向过来。

他面容沉肃,已然恢复如初。

外苑和青鸾苑隔的远,清晨醒来,他绕过外苑杂役,避开巡府私兵去了趟青鸾苑,只是在青鸾苑门外听两个洒扫宫婢说郡主一大早乘马车去镇上食馄饨,他心猜楚明玥是在避他,这又往回走,准备下山寻她。

本是想下山去寻楚明玥,刚要行至正门,就见那边双门大开,数十辆挂着各家医馆青蓝长帜的马车匆匆驶入,径直往青鸾苑方向去。

为首那辆马车上,半夏神色焦灼。

这副画面落在宣珩允的眼中,难免肆意猜测。

宣珩允垂手立于一棵柳树下,注视着此番情景打眼前仓促闪过,平静不过一个清晨的心境霎时激起千层涟漪。

阿玥病了。

这个念头一经蹦出,宣珩允的眸底瞬间沉成一片,涟漪乍溅,撞成湍急暗涌。

他不曾意识到,他引以为傲的理睿、克制,正在悄无声息地被蚕食、被瓦解,他正在被易受波动的情绪牵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