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一场夜雨,暑气说去就去,拂面而过的风一夜间就凉了。

两藩国使团走了有日,而跟随使团来的王子则应约定留在上京为质五年,大宛朝的皇帝陛下,是在所有文书上盖完红印戳之后,才知晓古纥被选为质的就是胆敢觊觎他的阿玥的人。

可惜为时已晚,羚金诺华已然接过圣旨,在驿馆里住下了。

因着上回被折腾得狠,这两日每有宫里的马车出现在附近,定远侯府必然匆匆关闭大门。

日,楚明玥手背上的红痕终于褪尽,这才应下花小六,二人乘车出府去喝孙婆婆独酿的白桃酒,说是务必要赶上夏日最后一壶。

青鸾油壁车驶出侯府,往热闹的朱雀大街方向去。

雨是在两个时辰前停的,此刻,天空湛蓝如洗,云海滚滚,原本毒辣的太阳转眼就变得柔和许多,裹挟着水汽的微风一吹,车窗上层层纱幔卷动。

楚明玥低着头剥葵子吃,吃完最后一颗,她把攥着的一把葵子皮往小案上的琉璃牒里一丢,终于撩眼皮轻剜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作甚。”

花小六手里团扇掩住下半张面,懒洋洋打呵欠,“你和陛下,别以为我不知道。”团扇的象牙手柄推了推楚明玥袖襟,露出淡若水月的一瓣胭粉。

楚明玥不以为意地笑着,“我何时瞒过你。”

“你还真要回那个笼子里当回你的娘娘啊。”花小六蛾眉高挑,团扇拍在膝上,“没劲!无趣!”

翘头长案上放着一个錾金兽面纹的小香炉,炉子里燃着甜沁的紫沉香。

花小六鼻翼一阵猛吸,突然纤掌拍在案上,“这不是你以往用的香。”

楚明玥睫羽慢扫,“新调的,添了半头瑞脑香。”

花小六哼哼两声,靠上身后软垫,闭目不看她,过了半晌,才阖着眼道:“昭阳,你放心大胆的去,管那人是不是天子,只要你喜欢,咱就回宫里当娘娘。”

话至此,她睁开眼扭脸看着窗外往来路人,咬牙道:“谁若敢嚼舌根,我就去把他们的嘴缝上。”

荣嘉贵妃娘娘的“恶名”,花芷萝没忘。她是怕她再蹈覆辙。

楚明玥眉眼噙笑,注视着她的好友,几息,她眨了眨眼,嗔道:“瞧瞧,这就急着赶我走,可是嫌你住的院子不够大?”

花小六瞥她一眼,“最好走得时候把整日搭拉着脸的长生也带走。”

“呵,是谁整日早上教他策马。”楚明玥眯着眼悠悠一声叹,“可惜哦,我可没想住回宫里。”

花小六瞪大眼睛诧异问她:“不入宫?!”

“不入。”

“你就真打算和他这般过?”

“就这般。”

花小六震惊之下,伸出拳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楚明玥靠着小窗轻轻笑,一束光斜过,打在她额心描画的五瓣桃花上,伊人粉面,娇不自知。

“可他是皇帝啊,总要有皇后有子嗣的,你待如何?”花小六问她。

“我就是入了宫,他要纳妃,我还能一辈子拦着不成,他日若有人烦了,大门一关,省了世人再瞧乐子。”

楚明玥思索片刻,悠悠含笑道:“我们现在两不拘束,岂不自在。名份都是虚的,这里是满的。”

楚明玥执扇点了点心口位置。

她和宣珩允二人之间,她是有认真想过的,那个似牢笼一样的后宫,她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宛不会再自投罗网。但说面首,也是趣话,思及此,楚明玥咬了咬牙根,哪个面首似他那般能折腾。

这般,挺好的。她知道他的心里有她,她亦不会对旁人动心,中宫身份,不过尔尔。

楚明玥莞然淡笑。

忽然,一道空灵笛声传开,楚明玥猛地掀开纱幔,探身往车窗外看去,寻着笛声的方向,是一幢幢飞檐楼宇,青色瓦片在阳光下泛着点点星光。

“昭阳?”花小六疑惑唤她。

楚明玥侧着秀颈往远处张望,面带欣喜,“是十九叔。”

话正说着,那曲空灵的笛声忽而换了曲风,轻快跳脱,透着洋洋喜气。

“是《鱼欢水》。”花小六哈一声笑着拍掌。

这是一首坊间闹洞房的花曲。

楚明玥也回过味来,坐回马车内,纱幔被“唰”一声拉上,“不正经,老不正经。”她隔着纱幔狠狠往曲子传来的方向剜了数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哪里有半分恼怒。

她是欣悦的,她的十九皇叔洒脱不羁,不会因为误入沈从言圈套作茧消沉。

马车外笛声仍在继续,欢快的曲子从楼宇檐顶

传出,而翘腿侧卧在屋檐上的男人,一缕鬓发落下,在风中拂动,他那双琥珀色眸子比太阳洒下的光圈还要漂亮。

一曲闭,白玉长笛在指间转了个圈,十九王爷咂着舌摇头,自言自语叹道:“兜兜转转,还是便宜了那小子。”

那厢,套双匹马的油壁车在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门前停下,花小六踩着脚垫下车,递出手臂扶楚明玥下来。

不是用饭的时间,酒馆门前人不多,花小六朝着里边儿喊一声“孙婆婆”,提裙先一步跑了进去。

楚明玥提履跟上,忽然步子一顿,原地停了下来,清脆的铜铃声“叮叮咚咚”传来,楚明玥侧目望去,两两的行人后边晃悠悠走出一头毛驴。

凤眸微眯,樱红的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楚明玥慢摇团扇,注视着骑毛驴的书生逐渐走进。

“倒是讲究。”纤密长睫从那枚摇晃着的铜铃上轻转而过,楚明玥似笑非笑望着从毛驴上下来的人,不等来人开口,她抢先说道:“是本宫食言,让崔少卿失望了。”

崔司淮挑眉不解,随手把落在身前的水蓝色发带向后一拨,下一息,他猛然想起,正月十六送昭阳郡主出城那日,他说过的狂言。

他耸了耸肩,神色轻松自若,丝毫没有因为曾对大宛朝最尊贵的女人语出不敬而心虚,彼时,他确实希望荣嘉贵妃娘娘再不要出现在洛京、再不要出现在陛下的面前。

小崔大人不认为自己会有危险。

“娘娘终究是属于这繁华上京。”

楚明玥扫过那张文秀面容上的散漫笑意,不计较他用错的称谓,“小崔大人,是朝之栋梁。”

“去吧。”楚明玥懒声道罢,迈上一台矮阶,嗅着酒香往铺子里走,绯色刺银鹤的绡纱长裙沿着她纤拔的身姿倾华而下,逶迤曳地。

崔司淮凝视着凤仪万千的背影,散漫忽而敛尽,他深深弯下脊梁,朝前方拱手行大礼,“是某狭隘了。”

再起身,那张俊秀的白净脸皮上,又一次挂上不相宜诨笑。

崔司淮牵着驴子走两步,空气里淡淡的紫沉香被一把风吹散,他下意识深吸两下,心里有浅浅的遗憾和眷恋,下一息,小崔大人摇头,对着空气笑了笑,笑容纯粹。

小生岂敢妄想。

阁楼上,花小六坐在靠窗的四角案前,将视线从外收回,“这就是今朝首屈一指的新贵崔大人?”

“河涧崔氏好命哦。”

坐在她对面的楚明玥不以为然,低头饮粗瓷盏里的白桃酿。

“诶——”花小六再次往窗下探去,她手臂彻底伸出窗外,往远处指着,“快看快看,那边过来的两个人可是古纥、北厥的王子?”

花小六使劲睁大眼,盯着由远及近的两个异族年轻人,一番打量,“左边那个不错,右边的,啧,脸上大胡子。”

楚明玥瞟她一眼,不睬,吃着指上桃仁酥,她是不愿与这两位异族王子有牵连的,昨日羚金诺华递上拜帖,被她遣半夏把人打发了。

“哪个是往府上递帖子的?”花小六似乎很兴奋,探出窗小半身子。

楚明玥擦了擦指尖桃酥渣,面色闲闲,支臂倚阑睨她,“你倒是消息灵通,关上府们都逃不过你耳朵。”

花小六托腮往外看那两位年轻人走近,听罢楚明玥的话“啧啧”两声,忽然她团扇掩面“呀”一声。

楚明玥一讶,撩眼随着她目光往外看去。

“这小郎君怎得瞧着面熟。”花小六凝眉思索。

而楚明玥的目光瞥下去,却见阁楼下大街上,身穿素面玄衣的男子趋步而来,煌煌天光落在那张霜白的脸上,趁得脸上一双眸瞳愈发漆黑。

自他闯入楚明玥视线,楚明玥的目光就再未挪开,至于两位已至窗下的异族王子,她没分半寸余光。

可羚金诺华行至酒馆门前,似有所感仰头上看,正好瞧见美人微微侧向一边的精致颌线。

他眉目间大喜,转了步子就要迈入酒馆,颈后领襟却被人提着往外扯。

张辞水一个箭步冲上去,不待陛下发话,提起这碍眼的古纥王子就往隔壁茶馆拖。

楚明玥未顾窗下,借着灿光凉风的秋意,俯鬓含笑望着宣珩允。

日未见,恍隔满秋。

初秋的天光明亮不灼,云影掠过,光曼罩在男人身上,融化周身清寒,只剩儒雅恭谦,玉秀丰神。

那人适时抬眼,目光相撞,无一不精致的脸上淡淡一笑,折步入酒馆上楼。

“陛下?”花小六方才瞧见,忽地扭头望楼梯口望过去,“郡主殿下,你尊贵的面首来堵人呢。”

楚明玥轻“嘘”一声,在扶椅上坐好,理了理披帛,有年月的木质楼梯响起脚步声,木板随着一次次落靴吱呀呀响。

宣珩允长身玉立,入门的时候,小阁楼顶上梁柱几乎要碰到他发冠。

他径直停在楚明玥身边,稍稍俯身,拉起她执扇的手,拿走团扇,红封鎏金的牒书放入她手,声音清沉又带几分委屈,“阿玥今日休要敷衍,必须给我一个名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