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

一艘彩色的画舫妆扮一新,船头挂满喜轴和幔帘,在江心缓缓地划动着。船桨撩起层层涟漪,慢慢地扩散开去。画舫上仙乐阵阵,不时传来声声笑语,如天籁一般,触破这宁静的夜。

此刻画舫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星夫妇,苏轼,还有丫环小绿。

对于这种安排,不但苏轼觉得奇怪,小绿亦是满心悬疑。她虽缄口不问,苏轼却是不吐不快,道:“林老弟,今夜是你大婚之喜,你自该**帐暖,与阿娇姑娘共赴巫山,怎么还有心思陪我这个老头子到江边划船,秉烛夜谈呢?”

小绿亦是翘首等待林星的回答。

林星面色不改,道:“先生应该还记得,我曾说过先生是我的偶像。您大老远赶过来,来一次也不容易,我自然要进地主之谊,不能怠慢先生。上次匆匆一别,尚有许多话未曾细谈,难得今夜良辰美景,正好与先生畅游珠江,品酒论道,岂非乐事一件?至于**,却是天天都可以,又何须急于一时?”

说罢轻轻地抚摸着钟凤娇的手,目光中满是柔情。

钟凤娇俏脸微红,道:“夫君说得是。妾身知道夫君有许多话要和先生谈论,自当全力配合,又岂会勉强留下夫君于深闺之中呢?至于儿女私情,改日再谈不迟。”

其实钟凤娇只有二十岁不到,这样一口一句妾身,又称呼林星为夫君,林星一时半会还觉得很不适应。不过没有办法,古代就是这么多规矩,毕竟已经成亲了。

苏轼对钟凤娇的深明大义钦佩不已,称赞道:“阿娇姑娘真是知事理识大体,寻常女子断无这般见识。林老弟,你能娶得这样一个美娇娘,可算艳福不浅啊!”

小绿见他对钟凤娇赞不绝口,哧哧笑道:“先生,你怎么净是一个劲地夸夫人,也不见你夸夸自己的妻子!我可听说,您的妻子是出了名的贤惠端庄呢!”

苏轼闻言一颤,脸色迅速黯淡下来,一种淡淡的哀愁弥漫在他的心头,他默然半晌,许久才嗟叹一声,痛苦道:“岁月荏苒,不知不觉,我那亡妻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凄凉,似在述说对亡妻无限的怀念,只是逝者已矣,阴阳永隔,只留下无尽的哀思。过往种种欢乐岁月,如今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让人唏嘘不已。

小绿虽不能体会苏轼和妻子王弗之间的深厚感情,但一想到妻子过世之后,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三十多年,如今老景颓唐,心里也觉得难受,轻声道:“老先生,对不起,说起您的伤心事了!”

苏轼惨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没关系!这么多年,老夫已经习惯了。”

说完叹息一声,站起来走至船头,负手而立,仰望天上明月,低低地吟述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似乎倾注了全部的感情,久久地沉浸在这首词的悲伤气氛之中。

看着他凄凉的背影,三人都感到一阵痛心。

许久,苏轼一声叹息,道:“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我于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所作,那年正值亡妻去世十年,老夫悲痛莫名,便写下了这首词,要将心中思念一一倾述。如今时过境迁,转眼又过了二十多年,今夜站在月下,我赫然发现,原来我的心中还是和那年一样痛。这噬骨的追忆,任凭再过多少年,亦不会减淡半分。”

林星初中时就背诵过这首《江城子》,当时只觉的词写得好,措辞传神,却并非深入地揣摩作者的内心世界。如今站在苏轼面前,听着这首词的当事人一点一滴地述说哀伤,这才分外感觉到那种锥心刺骨的伤痛。

见这文坛巨匠陷入追思之中,一时间,任林星平时巧舌如簧,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苏轼。

小绿终究是少女心性,不喜欢这种哀沉的气氛,仰起头来,一脸好奇地问道:“老先生,你给我们讲讲你的妻子吧!她年轻时候一定美丽动人,倾国倾城吧?你是怎么追求她的?是天天送花给她,还是给她吟诗作对?”

苏轼被她这纯真的问题逗笑了,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秀脸,心中的哀愁冲淡不少,笑道:“小绿,诚如你所说,我的妻子王弗,年轻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和我是乡邻,其父王方是我们眉州有名的进士,由于出身于书香门第,王弗从小就知书达礼,聪慧过人,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被她的蕙质兰心所迷倒。”

小绿拍手笑道:“好耶!看来先生和夫人是一见钟情哩!先生一定要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形。”

苏轼像陷入回忆般,想起当年的美好岁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那时我还年轻,我父亲送我去中岩书院读书,当时的老师正是王方。那书院的岩壁下有一泓绿水,清澈见底,我读书之余,常常到水边观赏流景。有一天,我对着绿水想入非非,大叫道好水岂可无鱼?于是就跳入水中,一阵翻腾,果然岩穴中群鱼翩翩,凌空浮翔,我灵感一动,就在石壁下题下“唤鱼池”三字。小绿,你可知道,我本来就聪明好学,深受老师器重,又出了唤鱼池这个典故,老师更是喜欢我,于是将府上的千金小姐许配给我。”

苏轼说完读书的轶事,续道:“说起来,王弗也算得上是我的师妹。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场景。那时候我常在书院的山水间静思,王师妹因为每每听其父谈起我如何如何聪明,就想暗中观察我一番。那一天,我正在唤鱼池看鱼,忽听得身后一个丫环惊喜道:小姐,你最喜欢的飞来凤花开了。我闻言转身,只见一个娉婷少女站在初春的绿草丛中,轻盈飘逸,美丽脱俗。她抬起头来,只见她双眸如星,闪烁着少女的娇态,粉脸含羞,自有一种淡墨染不出的风情……”

三人听着苏轼细致地描述,脑海中均浮现出那一幕甜蜜的画面。

小绿叹道:“想不到先生和夫人的初次见面如此浪漫,真是羡煞旁人了。”

苏轼笑着甩了甩头,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提它作甚!今日是林老弟大婚之喜,我们自该将话题定格在林老弟和阿娇姑娘身上。民间俗语有云:人生四大喜,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现在林老弟正经历四喜之一,内心的欢喜是可想而知。今夜的阿娇姑娘,娇丽动人,秀气貌美,比之我妻年轻时的模样,阿娇姑娘更胜几分。”

钟凤娇见苏轼拿自己和王弗相比较,连忙谦道:“先生过奖了!阿娇蒲柳之姿,怎能与苏夫人相提并论,这不是萤火与日月争辉么?”

苏轼摆摆手道:“哎!阿娇姑娘你太谦虚了!你花容月貌,众所周知。你和林老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里有一首陈年旧词,送给二位正好。”

林星和钟凤娇交换一个颜色,均感好奇,齐声问道:“不知是哪一首词?”

苏轼便复又走至船旁,背对三人,负手而立,手指天上明月,目视滔滔江水,用一种与刚才吟述《江城子》截然不同的豪放强调,高声念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林星当年,阿娇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是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之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林星从小就熟读数百遍,但原词的下阕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此时苏轼却将“公瑾”换成了“林星”,将“小乔”换成了“阿娇”,可见他将林星和钟凤娇,比作是三国时的著名伉俪周瑜和小乔。

林星受宠若惊,忙不迭道:“先生,晚辈不过是个地方小官,岂敢和周瑜相提并论,先生这般看得起晚辈,晚辈实在愧不敢当!”

苏轼径自说道:“这首念奴娇是我于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所作,当时我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经两年有余,那黄州西麓之外,便是三国的古战场赤壁之地,我见那里风光秀美,景致开阔,心中郁气顿然消失无形,便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之下。一时豪情大发,便写下了这首抒怀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林星,顿了一顿道:“自当年黄州之后,这么多年来,我尚是首次这般开心。林老弟,你是我见过的最潇洒的年轻人,处事从容淡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颇有当年的周瑜风范。阿娇则像小乔一般,青春秀丽。”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