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顾城安同司予羽谈完,又忙着会见两个突然求见的大臣。

两个大臣无非是说让他切莫冲动,对待北燕国假扮使者这个事情,需要慎重处置,即便对方是假扮的,也是北燕的脸面,什么时候都可以争锋相对,可是在大国会宴上就是不行,传说这大国会宴是先古云莱之主分出多个国家后设立的国与国之间的伟大交流方式,哪怕是乱世,这样的会宴也必须依照天意继续办下去,方可保云莱万世太平,苍生福驻。

两个大臣都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前朝一直站在顾城安一派,先帝将顾城安禁足在惜林院时,这两个大臣帮了顾城安不少,此时抖着老胸脯叨唠一番,多也是为了国运和顾城安的名声着想,顾城安便没赶人,更不会胡乱处罚一通,任他们在那唠叨,闭着耳朵听。

遽然一声嘶吼刺进他的耳膜。

“皇上不好了!金晟宫失火了!皇后娘娘被困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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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想象大晋皇宫之中守卫最森严的宫殿燃起大火的震撼场面,一簇一簇的火苗比刀剑更锋利骇人,瞬间从廊头飞蹿到廊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金晟宫中数个殿宇团团围住,宫人们乱做一团,被火焰困中,喊破喉咙向外求救,外面的宫人杠来一只只水桶,可一桶水泼下去即刻就被那膨胀的大火吞噬,还因此加大了红火的气焰。

房梁坍塌,惊慌声交错,流云和马菊花护着曲柚拼命朝外跑,一根火柱却颓然砸落挡住她们的去路。

马菊花红了眼,白牙一呲,“啊”了一声,立马撸了袖子将曲柚薄痩的小身子抱起来,对流云吼:“往左边跑,憋气,然后跳进那口井里!!”

生死存亡之中,流云也来不及去细想马菊花这个法子可不可行,最先冲到院中那口井边,费力将井上的井盖抽开。

马菊花抱着曲柚奔过去,对曲柚吼了一句“憋气”,让流云固定住辘轳上面的绳子,将水桶塞进曲柚怀里,然后立马将曲柚往井里丢,“娘娘,抱紧水桶!”

“扑咚”一声,曲柚坠进那深不见底的水井中,冰凉的水将她全身包裹,弥留之际顺着马菊花吼出的那句话,小手竭力地收紧,将马菊花塞给她水桶抱紧。

眼见着那口小小的、能看见天空白云以及熊熊燃绕大火的井口被马菊花红着眼睛盖住。

曲柚小脸变得扭曲,几乎是喊哑了声音,“你们也跳下来。”

然而话音瞬间被闷在井盖下面,视线变得漆黑一片,只有井盖压住水桶绳索的那处小隙透出刺眼的亮光,耳边只有身子沉浮的水花声,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脑海不自禁浮出流云和马菊花葬身火海的画面,曲柚近乎神经崩溃,她攥紧水桶的绳索,奋力用小脚蹬住井边的石壁,竭力往上攀爬。

不知道费了多少劲才堪堪爬出半截水面,脚一滑又扑通掉进水里,手中的水桶也掉了出去,曲柚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着想要去抓回水桶,却已经来不及,脑袋整个浸进水中,一下子可怕的窒息感将她包裹,耳边空荡,可双手还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死亡的气息逼近,曲柚渐渐放弃挣扎,只觉得这种感觉极致地似曾相似,一幕幕跨越时空的画面涌进脑海……

那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北燕多个城池突发地震,北燕帝的小宠妃长孙梨儿被宫人们驱车护送至一个平稳无震的小城避难。

不知道在这个小城住了多久,一日,长孙梨儿正蹲在地上盯着一个小摊上的老大爷造糖人,倏忽一个白衣男人冲过来抱住她,那是北燕帝。

长孙梨儿从北燕帝怀里钻出脑袋,对他笑弯了唇,“红红不是在大晋打仗吗?怎么回来了?”

北燕帝名叫独孤竑,竑字与“红”字同音,长孙梨儿觉得好玩,就喜欢叫他“红红”。

北燕帝眼窝乌黑,像是连着好几夜没有睡过,他说:“担心你。”

实则,是天灾将他逼回来。

两年前,北燕攻下大晋,后又攻下西元,一直到半年前,北燕将目标对准东周。

北燕兵在北燕帝的亲自带领下长驱直入东周的首京汴城,凶狠又蛮横,东周国体弱多病的淮因王都亲自出城迎战,却被北燕帝一只毒箭一击即中,当场昏迷,逼得早奔赴边境对抗外敌的东周帝折返回城,与北燕帝负隅顽抗。

却不想,胜利在即,北燕数座城池突发地震,一个繁荣昌盛的霸王帝国一夕之间变得哀嚎遍野,民不聊生,驻守在北燕的士兵们迅速加紧救援被震伤的百姓,战在东周国边境的不少士兵心念亲人的安危,军心涣散,有大胆者忍受不住直接跑回北燕寻救自己的亲人,也有不少将士请求北燕帝退兵,先救北燕百姓要紧,过了这一劫再重新攻打东周也不迟。

北燕帝不肯放弃眼前即将入囊的胜利,在将士提到他的小宠妃长孙梨儿或许也被困在震中时,他也眼睛都没眨一下,命令众军继续攻城,定要斩下东周帝的首级方可罢休。

众军不敢违抗,可是东周帝机敏异常,也不是他们想立即攻下就能攻下的,东周的首都汴城已然水生火热,可东周帝誓死捍卫,一场仗打下来,足足毫了三个月,因为北燕突发地震,国中自身已经乱做一团,便不能及时运来粮饷,士兵数量也补给不足,北燕帝和自己带的几万大军靠烧杀抢掠东周百姓得来的粮食也渐趋空荡,最后自己熬不住,气喘之下,只能退兵回国。

东周帝趁机反击,竟从被动的一方变成主导的一方。

不回国不知道,回了国,看着满地疮痍,北燕帝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不该不顾自己的百姓和女人,一心妄想统一云莱。

还好他的女人没事,可他却因为一场天灾输了人生。

难道,是他错了吗?是他的剑染满了鲜血,是他的心被欲望吞噬,所以老天爷在惩罚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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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红,咱们有半年没见了吧?”长孙梨儿被北燕帝牵上马车,蹭到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说。

北燕帝脸色灰沉,双目全是血丝,心情盘雾,他没有应长孙梨儿的话,朱唇微颤地捏过长孙梨儿粉嫩的下颌,对她问:“如果朕一无所有,你还会跟着朕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马车的车尾已经追来一队兵马。

那队兵马中,为首的黑袍男人满颜阴鸷,冷冷地睨着马车,低喝一声:“放箭。”

长孙梨儿不傻,这三个月北燕帝迟迟不肯退兵回国,她心里不是没有怨他,她从来也不喜欢北燕帝到外面去打仗,她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统一四国,统一没有错,错的是统一的过程,这背后是这么多百姓的颠沛流离和无家可归。

可北燕帝说,那是他的梦想,人生而志远,他不想安享一生,他要的不是荣耀也不是富贵,甚至是权利,这些他早就拥有了。

他要的,是证明自己,别人不能做的东西,他偏要去做,他要无止境的挑战一切不可能,他要刺激和冒险的人生。

长孙梨儿是女孩子家,不懂这些,心里不甚认同,可也阻拦无力,当初她被前夫卖去窑子,是北燕帝救了她,这份恩情她不会忘,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她会选择站在他的背后,每当他累了回来,她就钻进他怀里给他温暖。

而今一场天灾,似乎毁灭了男人所有的幻想,长孙梨儿静静地看着他,听着耳边嗖嗖的利箭声,她红润的小唇蠕动,对男人说:“我会。”

“咈!”载马车的马儿其中一匹被箭射中,两只前蹄抬高惊吓尖叫,拉马车的马夫早被射杀落马,北燕帝扣过长孙梨儿的脑袋吻了吻她,迅速钻出马车,亲自驾马。

长孙梨儿受马车颠簸跌落到长凳下,眼前正好划过两只长箭穿过马车车帘,朝北燕帝后背射去,长孙梨儿瞳孔猛缩,正准备叫“小心”,就见北燕帝灵活地一侧身,顺利躲过那两只箭。

紧追在后面的沈巨眯目,命令停止放箭,他冷冷地说:“朕要抓活的。”

马车奔至一座断崖边,已无路可逃,北燕帝黑沉着脸,不得不勒停马儿。

长孙梨儿呕吐一阵,晕晕乎乎地从马车里钻出来。

北燕帝跳马儿,将长孙梨儿抱下马车,护到自己身后,眼前围堵来一队兵马,为首的黑袍男人看他们,像看网兜的猎物。

长孙梨儿缩躲在北燕帝身后,小手紧紧揪住北燕帝的衣角,怯怯地探出头去看了看前面那密密麻麻一大群身着东周国装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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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国士兵的战服是裎亮耀眼的金黄色烈阳纹铠甲,而东周国的战服是压抑无味的黑鱼鳞玄青色铁铠,放眼望去,黑乎乎一片,为首的是一个头戴铁盔,一身墨鳞铠甲罩身的黑袍男人,男人脸色冷得怕人,仿若择人而噬的猛兽。

触及男人阴冷的视线,长孙梨儿吓得把头缩回去,将北燕帝的衣褥攥得更紧,指尖发白。

前方虎视眈眈,后面是百丈深的悬崖,长孙梨儿只是后退了一步,随即有落石滚落山崖,她吓得连忙贴紧北燕帝。

“独孤竑,滋味如何?”沈巨发出一声轻哂,玩味地盯着曾经不可一世、想要攻破他人山河,而今却沦落他马下寒风颤栗的北燕帝王。

北燕帝看也不看沈巨一眼,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配剑,将长孙梨儿牵至右手,左手持剑,“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沈巨敛眸,声音冷恻寒啸,“给朕活捉他,朕要当着东周子民的面,斩下他的头颅。”

男人身后的几百兵将瞬间朝北燕帝涌去,北燕帝将长孙梨儿揽进怀里,边护着她,边持剑与密密麻麻朝他涌过来的士兵战斗。

鲜血溅到长孙梨儿身上,是热的,北燕帝搂着她的手却是冰冷的,她看着冲过来的士兵一个个倒在北燕帝脚下,一个个被北燕帝打下悬崖,心里的惧意凝固住,她闭上眼睛,紧紧搂住北燕帝的脖子,什么也不去想。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刀光剑影还未结束,抱着她的男人突然将她松开,她睁开眼,看见男人夺下一个士兵的战马,男人骑在马上,盯着她说:“等我!”

随之是马儿的嘶鸣划破长空,长孙梨儿看见北燕帝骑着马不顾一切地朝对面那座悬崖狂奔过去。

马儿和马上握着血淋淋利剑的白衣男人在两座悬崖中间的上空划过刺眼的弧线,众人瞪大眼睛看着,无法理解北燕帝的疯狂一举。

可等下一刹,北燕帝身下的马儿坠落悬崖,而北燕帝跟着坠落下去之际却手脚灵活地抓住一根树藤奋力一跳,跳进那面悬崖中间一个山洞里得以逃生时,众人惊震,无法接受。

那一刻,长孙梨儿来不及去感受北燕帝倏然扔下她自己逃走的心理落差,只是水眸一亮,为北燕帝感到高兴,并落下为他突然骑马奔向悬崖的疯狂举动而紧张担忧的心。

只是等她回头,是黑压压一群如猛虎一般可怕又凶恶的陌生男人。

男人们盯着她。

长孙梨儿脸色惨白,朝后退去。

她转过身,正想跳下悬崖,脑海闪过北燕帝逃走时对她说的那两个字——“等我。”

长孙梨儿还那么年轻,她不想死,很不想死,北燕帝也还活着,已经成功逃走了不是吗?她从十四岁就被北燕帝宠着,她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男人,北燕帝在她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能想到办法来救她的。

看着那深冥幽暗的崖底,长孙梨儿心惊肉跳,最终咬紧牙绑,她颤着身子从崖边退开。

可身后那一大群敌国恶兽,也让她头皮发麻。

“他娘的竟然给他逃了!”

“哼,没想到北燕帝是这种德性,扔下女人逃走算什么男人!”

“这个小美人儿如此水灵,怕就是那个被北燕帝宠在心肝上的襄妃吧?”

沈巨左右两边几个将首级别的男人议论起来,盯在长孙梨儿身上的目光皆充满亵渎。

长孙梨儿被他们盯得寒意侵身,下意识拢紧身上的暖裘,脑海浮现出两年前被卖进窑子里时,那些色眯眯的男人看自己的画面,此时明显比那时更可怕。

当时那些男人的眼里,全是色和情.欲,而眼前这些男人眼里,还有恨。那种恨不得将她撕碎了□□的恨意。

长孙梨儿不得不再次生起了要跳崖的念头,一步一步挪回悬崖边。

方才还是低估了北燕帝的实力,沈巨有些后悔没有亲自上场,不过他也没有想到他养的这几百士兵都干不过一个北燕帝,看着倒在血泊里已经没了气息的那些士兵,再回想方才掉落悬崖的那些士兵,他们坠崖时凄厉的叫声仿佛还响在耳畔,沈巨手背的青筋爆跳。

因此,他看向长孙梨儿的目光充了阴鸷。

对付北燕帝尚且费劲,可对付一个女人,那太容易了。

沈巨拔下自身铠甲上的一颗铁珠,朝正准备跳崖的娇小女人随手一甩。

那铁珠不偏不倚地刺进长孙梨儿的小腿,长孙梨儿栽倒在地,眼前的黑深崖底变成了白色雪地,她想爬起来,腿上的疼意却撕扯着她,根本动弹不得,她便双手并用地往悬崖边爬去,却有一个人影闪过来,对准她的后颈一拍,将她拍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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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长孙梨儿被一盆冰凉的水泼醒。

“干活!”睁眼是一个眼睛鼓瞪的肥胖女人,她将一块臭抹布砸到长孙梨儿身上。

长孙梨儿干了一天的活,才弄明白她被东周那些人扔到一个专门关押北燕罪奴的暗牢里,这个暗牢里关了曾经对她和北燕帝恭维奉承的丞相,还关了司马大将军,更关了不少独孤皇族,以及一大堆曾经对她十分羡慕嫉妒恨的北燕帝的其他妃嫔。

不管男女,都被铁链束缚,没日没夜地干着最苦最累的活。

东周撤兵后,留了一部分北燕罪奴给驻在北燕负责管辖的将士们奴役,一部分被押上笼车,被带往东周充当最下等的奴隶。

长孙梨儿是其中之一。

笼车被运到东周国时,各种乱菜叶和臭西红柿都砸了过来,长孙梨儿承受着,心里发狠地念着北燕帝的名字。

她曾经是北燕一座小城的知县之女,从小不说多大富大贵,但也锦衣玉食,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一个年轻的富商。

这个富商对她很好,从不凶她,什么都依她,她也很喜欢这个富商,只是后来这个富商生意遇到问题,一下子欠了很多钱,竟狠下心将她卖进窑子。

她运气好,刚被卖进窑子,就被一个在她婚后不久硬要她丢下富商丈夫跟他走的面冷大叔,这个大叔说对她一见倾心,可是她不愿意,富商对她很好,她不会背叛他,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跟富商过一辈子,后来这个面冷大叔便不再纠缠,没曾想命运捉弄人,她曾经许诺不会离开的丈夫却背叛了她,最后是这个她曾经拒绝过的男人救了她。

再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面冷大叔原来是万人之上的北燕皇帝,北燕帝将她带进宫,直接将她封为襄妃,日夜宠着她,给她最好的。

所以从小到大,长孙梨儿虽然遇见过人生最不堪的时刻,但大部分时间是富贵安稳的,从未受过什么苦,此遭突然从天堂掉下地狱,她不是没有绝望过,这种人不如狗的生活她不想过,自杀的念头转过很多次。

但每当一想到北燕帝那句“等我”,她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再艰难也要活下去。

“你们务必要将这里打扫干净,不然别想喝水吃饭!”

长孙梨儿和两个年长的女人被押送进一个大官府里,然后被分配去打扫恭房。

她们是罪奴,是最下等的人,只要有人路过,她们就得退得远远的,不能抬头看,更不能说话,若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或者嗝,就会被人用鞭子抽。

东周帝攻下北燕的主城后,就下了一条严令,不准任何人收罪奴当妻妾,更不能私下欺辱罪奴,只能奴役他们,这便断了不少漂亮女罪奴想凭借自己的样貌和身段获得自由的念想。

曾经也有大臣犯浑,看中了暗牢里一个主动勾引他的北燕帝妃嫔,这个大臣偷偷将这个妃嫔带回自己的宅子,后来被人举报后,这个大臣被东周帝贬黜,那个嫔妃也被东周帝砍头,这次事件出来后,几乎没人再敢动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罪奴缩在小角落里认命干活,而东周的官员们宁愿去窑子里找快活,也不再去看一眼沦为卑贱阶下囚的北燕帝嫔妃们。

对于别人而言,东周帝的严令很没意思,可对于长孙梨儿而言,这大大消除了她的顾虑。

但那次事件之后,还是有不少大臣暗里偷腥,把事情藏得很好,因此每当有东周的男人在身前走过,她都会把头埋得非常低,或者故意将自己的小脸弄得很脏,几乎每日都与脏兮兮的泥沼为伴,就像今日,长孙梨儿一被掌事吼起来,就快速将枕头下面那包泥巴掏出来将自己的小脸弄脏。

罪奴从来无资格洗澡净身,干的是最苦最脏最下等的活,大多脏兮兮的,她此举也不会引起掌事的注意。

从桶里捞起帕子,长孙梨儿跟着那两个年长的女人,开始擦拭起恭房里的恭桶,随着她们走动,脚踝上的镣铐发出低沉的响声。

长孙梨儿走路是跛着脚的,因为她的一边小腿曾中了一颗铁珠,那颗铁珠到现在也没有取出来,可能都长在了她小腿的肉上。

“不行了,不行了,哀家要憋不住了。”

刚将一个恭桶擦完,长孙梨儿听到一道年迈的声音,少倾,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婆婆跑进恭房。

看见长孙梨儿手里的恭桶刷得最干净,看了她一眼,便将那她手里的恭桶夺了,颤着老腿跑进一个小隔间里。

见那老婆婆衣着华贵,长孙梨儿和另外两个中年女人皆停下手里的活,退到恭房外面埋下头。

很快有两个奴仆模样的老嬷嬷跑进恭房,手里攥着手纸。

恭房外面守了不少人,连这个府里的几位主子都来了,一个二个脸上写满受宠若惊。

随着涌来的人越来越多,长孙梨儿听见一个清丽的少女音说:“看猴子呢,都走走走,你们会把太皇太后吓着的,被守着解决内急,人家老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这少女不说还好,这一说,恭房里的老婆婆老脸一红,心里骂了少女一句“臭丫头!”。

以为她愿意吗,这半路内急,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门口看起来像是侍奉老婆婆的婢女的几个女子都笑出了声,怕里面的老婆婆听见,赶紧捂住嘴。

长孙梨儿微惊,一则她没想到那老婆婆竟是东周当朝的太皇太后,二则她早听闻东周国民风开放,没想到开放到这种地步。那少女说话如此随意,不怕里面的太皇太后介怀吗。

那少女似乎身份也很尊贵,话一落,有不少人立马散了,这个宅子的几位主子努力斟酌措辞,表达了一下“微臣的恭房随便太皇太后用”的这个意思,也识趣地离开了。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长孙梨儿埋着头,忽然看见那穿着粉色绣花鞋的一双小脚朝她走过来,心口一提。

“臭丫头,哀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冯金箩刚准备抬起长孙梨儿的小脸看看,太皇太后被她的两个贴身嬷嬷扶着从恭房里出来。

她转过身笑开了脸,调皮道:“是啊,整个方府的人都知道了呢。”

“你——你你你这个臭丫头!!”太皇太后走过来一巴掌朝冯金箩后脑勺拍去。

冯金箩揉揉后脑勺,噘了一下嘴,赶紧把嘴巴变甜哄太皇太后,哄了好几句才将她哄好,她蹭到太皇太后右手边,接替了其中一个老嬷嬷的差事,乖巧地将太皇太后扶住。

太皇太后不过是同自己的小儿媳妇冯金箩到黔地游历,路过方府时突然腹部翻涌,又来不及找到客栈以及不敢进路边茅厕这种脏乱臭的地方,便直剌剌冲进方府自报了身份,然后借房府的恭房一用。

这会儿解决了内急,太皇太后命人去同方大人说一声,赏了他点银两,便准备离开,只是刚被冯金箩扶着迈下台阶,她突然转过头,看向把头埋得低低的少女。

“丫头,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太皇太后看了一眼长孙梨儿小脚上的镣铐,脸色变得不太好,她向来看不得这些残忍的东西。

方才跑进恭房里的时候,匆忙之际,她记住了长孙梨儿那双如花般的眼睛。

长孙梨儿忐忑着抬起头。

太皇太后直视着她,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向太皇太后行礼,骨子里,长孙梨儿并不觉得自己是奴隶,只是今时今日,已经没人能宠着她惯着她,她不干活就得被打死,都是被迫的。

太皇太后从长孙梨儿清冷的水眸里看到了她所有的情绪,沉神半晌,说:“你到哀家身边来伺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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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了太皇太后的马车,感受到马车的轻摇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长孙梨儿才有一些真实感。

不久前太皇太后说出那句话时,周围众人的错愕和难以理解仿佛还浮在眼前,她当时也拒绝了,可太皇太后还是要坚持带她入宫。

长孙梨儿并不想进东周的皇城,更不想跟东周的皇室有多少接触,只想窝在最小的角落里等着独孤竑来救她。

她是坐在丫鬟堆里,另一头,是太皇太后和那穿着粉色绣花鞋的少女坐在那。

她能感觉到粉色绣花鞋少女一直在盯着她看,后来说了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母后,你别看她脏兮兮的,洗干净了一定是个小美人儿,方才在恭房门口等你如厕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臭丫头,你不许再提哀家那啥的事情!”太皇太后又拍了一掌少女的脑袋。

马车内的气氛一阵活跃,听着一老一小欢快无束的交谈声,长孙梨儿心里的紧张和忐忑莫名消了几分。

太皇太后和那个少女说着说着,那个少女突然说想解开她脚上的镣铐,但太皇太后阻止了她,“这是皇帝定下的规矩,哀家也不能跟皇帝对着干,这事晚点再说吧。”

“东周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戴镣铐的人,实在影响心情,奴隶这种制度就应该被废黜,人人生而平等,那北燕帝造下的孽,他自己倒逃了,然后他的亲戚朋友嫔妃大臣却替他受罪,凭什么啊?”少女的声音变得尖锐。

长孙梨儿差点没忍住抬头去看少女一眼。

“说什么呢臭丫头,你这话就当着哀家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到皇帝跟前说,你再是皇帝的叔母,皇帝一个生气,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太皇太后戳戳少女的脑门。

“我年纪比皇帝还小了八岁呢,我才不要当他的什么叔母,再说了,我是东周第一女官,说说这些也没什么嘛,不好的东西自然要有人站出来说啊。”

少女有些不高兴,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音量明显变小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她也是个惜命的主儿。

“你就是皇帝的叔母。”太皇太后没再理她,只怼了她这句。

少女不说话了,盯了一会她脚上的镣铐,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烦躁,直接倒在她身边的小婢女身上小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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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梨儿跟着太皇太后和冯金箩进了德康宫,冯金箩让人将长孙梨儿带去洗澡。

她是罪奴,自然不会有宫女伺候她洗澡,只是将她推进浴房里,让她快些。

之前婢女们对她并不客气、言词带了羞辱的时候,那个粉色绣花鞋少女呵斥了她们,不准她们再说那些难听的话,这会儿离了主子的眼睛,这些婢女又原形毕露,并不把她当人看。

拖着脚上的镣铐并不方便,长孙梨儿随便洗了洗,外面的人也催得厉害,她很快就换好婢女丢给她的衣裳走出去。

她被婢女们带回太皇太后和少女的眼前。

少女盯着她出了神,太皇太后也愣住。

“母后看吧,我就说她定是个美人胚子!”少女走过来,兴奋地捏了捏她的脸,长孙梨儿头往后缩,少女意识到这个举动或许不太礼貌,虽然对于一个罪奴来说这根本没什么,但是在少女看来就是不礼貌的举动。

见长孙梨儿抵触,她便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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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便是离了北燕帝之后,她再次好运般获得的福泽,到了这德康宫里,她不用再去干那些又脏又臭的活,也没人敢随意鞭笞她。

太皇太后很喜欢她,也喜欢她软甜的声音,时常撑着脑袋半躺在榻上,然后让她拿着一本书在那读给她听。

长孙梨儿慢慢对太皇太后生出感激,从而也忽略了只要太皇太后和她身边的贴身嬷嬷和宫女不在,其他宫女和太监就对出口不逊的不快。

有几次德康宫里的太监偷偷爬她厢房的窗户,想让她和他们对食,她尖叫出声,太皇太后知道了这事,将那几个太监都罚去了沥水库,之后没再有太监敢对她图谋不轨,日子渐渐趋于平静。

可是命运似乎不肯放过她,平静的生活很快被一个男人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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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是东周国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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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长孙梨儿服侍太皇太后午憩下后,从袖口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书,这本书是前几日冯金箩来看太后时给她带的,让她没事看看可以解闷。

长孙梨儿看了一会,听见有脚步声,她赶紧将书收回袖子里,并从小凳上起身。

太皇太后听长孙梨儿念书时,不喜欢旁边有人,嫌吵,其他宫人便是都退到了殿外,殿内只有长孙梨儿一人。

沈巨从嬷嬷那里得知太皇太后在午睡,便制止了准备唱报的太监,轻脚步进殿中。

走进去,发现里面没有多少奴才,只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粉衣少女站在床边,脚上戴着镣铐。

太皇太后收了一个北燕罪奴当近身奴婢的事,冯金箩已经在他面前嘀咕过,还一直夸这个罪奴是个小天仙,美艳如花。

沈巨只是听听便罢,让人劝了太皇太后几句,太皇太后坚持,他便任由了她去。

沈巨淡淡扫了一眼长孙梨儿,视线挪回床榻上的老人,他走过去,弯身给太皇太后掖了掖被角。

抽空来看望太皇太后一趟,却不巧碰见太皇太后正在午睡,他自不好将她喊醒,只能做一些细微小事以显孝道。

沈巨给太皇太后掖完被角,在床边坐下,想着即便太皇太后睡着了,他坐在床边也算是陪陪她了,不然到时候又要被老人家念叨他没孝心,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多待待,来一会就走还不如不来。

沈巨今日得闲,便也多了点耐心。

“你怎么不同朕行礼?”不知道过了多久,见太皇太后睡得沉,沈巨对床边还杵那站着、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的少女问,音量不是很高,怕吵醒老人。

少女置若罔闻,没有回答他,甚至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巨:“……”

“聋子?”沈巨不由抬眼去看少女。

少女还是没有反应。

沈巨蹙眉,想要发作,但顾虑太皇太后正在午睡,他忍了下来。

他看了太皇太后一眼,见老人家吧唧了一下老嘴,翻了个身抱住被子一副睡得香沉,要睡到大下午的样子,他抬眸,睨向床边的罪奴。

几乎将罪奴的小身子从双丫发髻到她戴着镣铐的小脚打量了一遍,却看不到她的脸。

沈巨从床边起身,朝少女走过去。

肉眼可见,随着他的走进,少女的身子开始打颤,小手也揪紧自己的裙襦。

“看来真是装的。”沈巨心里哂了一声。

从冯金箩嘴里,可没听说太皇太后捡的这个罪奴是聋哑人。

似乎不想和罪奴离得太近,沈巨开口:“出来。”

说完这句,沈巨朝外走,以为罪奴会听话地跟在他身后面,可是等他走出殿转身,身后空无一人,那罪奴根本不搭理他。

像是碰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沈巨莫名地跟某中情绪杠上了,他叫人搬来一个椅子,往上一坐,倒要看看里面的女孩能撑多久。

一炷香之后,沈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可笑,起身走了。

走之前,吩咐自己的随侍太监派人送了一样东西给太皇太后捡的那个罪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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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御花园见】

长孙梨儿看着手里的字条,小手发抖,她胆寒地爬上床,双手抱进膝盖,将小脸埋进膝盖里,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滚出来。

这张字条是东周帝身边的公公派人送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她都不会去的,她不会臣服于一个想要斩杀独孤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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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云殿里,沈巨放下手里的奏折,对身侧的太监问:“去看看那罪奴‘赴约’没有。”

太监虽然极度不明白沈巨怎么突然留意一个罪奴,但不敢不从命,立马顺了沈巨的意思,跑了一趟御花园。

出去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再回来,对沈巨禀报道:“皇上,没来。”

沈巨:“……”

“装聋子和哑巴也就算了,还给朕装瞎子?”沈巨淡淡说了一句,继续批奏折。

见男人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太当回事地继续忙手里的事情,太监想接句话都没了场合,只能将嘴边准备应和沈巨那句话的话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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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这半个月都风平浪静,那张小字条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长孙梨儿没有受到上面的发难,心里的不安和忐忑平落了一些。

大嬷嬷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选了本书落到她的小手上,让她照着读,然后带着众奴仆退出殿去。

如同往日那般,长孙梨儿翻开书,从第一页开始给太皇太后念书。

软音如罄,带着点独特的音质,把太皇太后听得身心舒畅。

沈巨走到门口,将这一段段少女音听进耳里,他对门口的太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踱步进殿。

透过那六扇屏风,从沈巨的角度只能看见半只背影,娇娇小小的,也粉粉的,待走近,这正在捧着书给他皇祖母念书的,不就是那日又装聋子哑巴又装瞎子的罪奴么。

殿内只有太皇太后和长孙梨儿两个人,长孙梨儿认真读着手里的书,太皇太后闭眼听着,似乎要小憩过去,皆没有察觉到有人在慢慢靠近。

长孙梨儿读完一页,准备翻下一页时,余光才瞥见站在她身侧的龙袍男人,她蓦地捏紧手里的书,动作停滞。

“丫头,怎么停了?”太皇太后睁开眼,看见沈巨来了,立马拉了臭脸,“稀客啊,小橘子怎么有空来看哀家了。”

脸虽然臭,声音却是带着几分愉悦的,太皇太后唇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扬了起来。

长孙梨儿眸子一转,起过身,埋着头退到角落里。

沈巨注意到她走路时,右脚是跛的。

太皇太后拉着沈巨的手跟他念叨了许多,沈巨努力做出耐心的样子听着,目光不经意间朝角落里的粉衣少女打量了几眼,在不知道第几次瞥过去时,他发现少女不见了。

沈巨握着茶杯的指腹重了重,他将大殿其他地方扫了一眼,又扫了扫大殿右后方那扇小门,心念一动。@无限好文,尽在兔九三(.com)

他放下茶杯,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孙儿还有要事忙着处理,改天再来看您。”

“你这孩子!”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她刚瞪完,发现沈巨走的是后门。

太皇太后:“……”

还没怎么疑惑,太皇太后又发现新的疑惑。

她左右看了看,也没找着那粉粉的小人,“哎?梨儿这丫头跑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也是追妻火葬场(挠头

归归已经写完完结章了,好想一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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