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神色冷峻,率先下了马车。

他接过桃花笺,垂眼一看,似极为随意,把它笼进了衣袖里。

雍亲王养气功夫十足,尽管遭遇了突发事件,面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波动,年羹尧尚未反应过来,便不由自主随着他往王府走。

一路上,两人有些沉默。

从天井走到宽敞的青石路,四爷看向苏培盛道:“你亲自过去一趟,请年侧福晋前来书房。”

苏培盛强忍着不擦去额头上的汗,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应了是。

见他那副模样仿佛有鬼在追,年羹尧心底的疑问更深了:“……”

但得以见到年娇的高兴情绪压过了所有,他郑重地拱手:“谢王爷恩典。”

四爷颔首:“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是该叙一叙旧。”

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袖口的桃花笺推得更深了些。

前院总管张起麟很早就收到了消息,忙让人整理出客院,客院光线敞亮,离书房不过百步路。

年羹尧作别四爷,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进了客院正厅,正厅位置明显是花了心思,撤下了中间那一扇屏风,也没有素日里强调的男女大防。

这也是张总管深思熟虑安排的——自打栖桃院那位进府,王爷便再没宠过别人,这么多天来,他不服气也要服气了,觉得苏培盛说得对,年侧福晋就是另一位祖宗。

既然是祖宗,自然得哄开心了,年大人与她是嫡亲的兄妹,兄妹见面,哪需要那么多繁琐的规矩?

并不清楚张起麟心里打的小九九,那厢,苏培盛脚步不停地前去栖桃院,见了年娇便是恭维:“侧福晋今儿光彩照人,气色极好。”

苏大总管如何也推脱不掉递口信的活,对年娇渐渐地敬畏起来,态度殷勤,恭维也是常有。

听习惯了的年娇弯起眼睛:“苏总管也是光彩照人,气色极好。”

苏培盛连道不敢,把方才府前的一幕从脑海中挥出去,乐呵呵开口:“年大人正在前院等着侧福晋呢,王爷命奴才回禀于您。”

年娇猛地站起身:“一哥来王府了?”

苏培盛:“正是。”

下一瞬,他见年侧福晋漂亮的眼眸放出光来,反过来关怀于他:“苏总管若是累了,先喝问春沏好的凉茶,再带我去待客的地方,免得路途辛劳,叫王爷失去得力臂膀。”

“问春,凉茶呢?”

问春忙不迭地捧着茶壶过来,苏培盛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感动。

只是感动过后,又有浅浅的遗憾,他忙道:“奴才谢过年侧福晋,只是王爷有令,又怕年大人等久了,奴才须得辜负您的好意……”

年娇一听,太好了,简直正中下怀。

她抿了抿唇,不让自己的急迫满溢出来,略有矜持地道:“那便有劳苏总管带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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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娇今儿穿了嫩黄色的旗装,从栖桃院来到客院,叫无数婢女呆呆驻足。

等踏入正厅,年羹尧也是一怔,兄妹俩相望无言,有浓浓的温馨于半空流淌。

……温馨是有,但不多,只因年羹尧逐渐意识到年娇在王府的生活与他想象的不一样,欣慰之余,又提起了心;年娇逐渐想起一哥坑自己的种种,等激动劲儿过去,她盯着年羹尧,腮帮子扁了扁。

苏培盛拉着张起麟一块退下,暗暗啧了一声,心想这小子怎么忽然开窍了,于客院的种种布置,倒是会讨好人。

门“嘎吱”一声掩上,年羹尧极为感慨,对年娇嘘寒问暖,继而一笑,开始叙说四川的所见所闻。

他问年娇过得好不好,年娇说好,年羹尧欲言又止,终是开口了:“妹妹,你这衣裳……”

年娇说起这个就委屈,她压低声音:“是谁和你说王爷爱好淡雅,不喜花花绿绿的衣裳和首饰的?”

年羹尧被问得猝不及防,他逐渐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回答:“阿玛自从致仕,与京城同僚都有往来,何况我们家划到四爷门下之后,情报来源便更多了,故而绝不会错。”

原来还有阿玛的功劳。年娇气势弱了一半,瞪他:“胡说,王爷明明喜欢我穿鲜亮的颜色。”

年羹尧:“?”

年一哥察觉到不对劲了。他也压低声音:“王爷待你——罢了,你进府这么久,都没有露馅过?”

他眼底的不相信是那么的明显,年娇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认认真真反驳道:“怎么可能。只有吃猪蹄的时候,被不小心发现过一次,可王爷是个好人,非但没有训斥,也没有收回我的小厨房,还送我鲜亮好看的衣裳布料,接下来还有首饰!”

她一口气说个不停,年羹尧快听晕了:“……”

四川巡抚抽丝剥茧,吸了一口凉气,又放下了心。

坏消息是妹妹暴露了,好消息是四爷不介意她的暴露,他们年家依旧安然无恙,额娘不用愁欺君了。

年羹尧顿了两秒,心里头掀起惊涛骇浪,这还是他认识的雍亲王吗,莫不是给人掉了包,或是被他妹妹下了降?

他思绪急转,强迫自己沉稳下来:“除了饮食衣饰,还有什么被王爷识破了?写诗?”

“都说了只有猪蹄,别的藏得好好的。”年娇有些着急,在四川待了几年,一哥怎么听不懂人话了呢,“我的才女名号坚不可摧,端午家宴上,便是三阿哥都很欣赏……”

年羹尧嘴角抽搐了下,听年娇小声描述她是如何故作姿态,如何让整个王府以为她是仙子下凡,继而得意洋洋道:“除了原创,我还摘抄了许多情诗,制成一张张桃花笺送给王爷。”

此话一出,年羹尧默然无言。

破案了。

他眼前一片灰暗,半晌组织好语言,叫了幼时才会称呼妹妹的小名:“娇娇,你还记得兄长为你谋划的性格吗?”

年娇正色起来,点点头,记得,她怎么会不记得。

她紧接着安慰:“一哥别担心,我请安的时候,对后院女眷客气得不得了,进宫更是不出头不冒头,连福晋都夸我谨慎!”

“……”年羹尧坚强地笑了笑,心说那你对王爷呢。世上最要谨慎对待的人物,怎么就……年羹尧脸色一变,坏了,难不成是因为他和大哥提都没提?

这也无需他提呀,对待福晋都没掉链子,对待地位更高的雍亲王,还用多说?

怎么就走到明目张胆送桃花笺的地步,年羹尧想破头也没想明白。

那厢,年娇已是迫不及待地反客为主。她严肃着小脸,批判年羹尧写的信让她担心不已:“一哥还说我。你自己呢?在外做官,有没有忘记我从小要求背的东西?”

年羹尧条件反射般地回答:“要谨慎,要谦逊,不可鼻孔朝天,更不可傲慢无礼。见四爷如同见圣上,领兵打仗保持平常心,为做帝王最信任的大将军而努力。”

年娇这才满意,勉强抛开揍哥哥的最后一丝念头,眼眸亮晶晶起来。

她再一次叮嘱:“一哥要牢牢记住,绝对不能忘记……”

年羹尧:“……”

年羹尧发现自己又从质问的一方变成被质问的一方。

他沉默良久,接收到年娇不满的视线,只得如往常那般答应下来,因为不答应就会被亲爹一顿打:“好。”

年侧福晋不由翘起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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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羹尧心里再怎么不平静,理智却未丧失,他控制着时间,见与妹妹聊了大半个时辰,心知自己该去书房了。

四爷正在那里等着他。

见年娇依依不舍,他也有些难受,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过来探望,若是远方真的发生叛乱,没个几年平定不下来。

年羹尧到底心性坚韧,心知他为男儿,只有建功立业,才能让身处内宅的额娘、夫人与妹妹过得舒心,有他在一天,年侧福晋便是失宠也不会倒,年家的地位摆在那儿,谁敢低看!

便是出身尊崇的皇子阿哥,他也不会叫他好过——他年羹尧是为人谦逊,可心底也有“傲”的存在,不是功业,而是亲人。

对于妹妹的不舍,在看到四爷的一瞬间,很快化为了心虚。

得知桃花笺的内容是情诗之后,年羹尧望着雍亲王那张清俊冷肃的面孔,慢慢品出了别样的意味。

年娇的性子,没人比他更了解了,他想,王爷也怪不容易……

直至四爷问他:“对于川藏局势,亮工怎么看?”

年羹尧这才收敛心思,恭谨地与四爷交谈。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思想与王爷很是契合。若不是顾及身份,他定会毫无顾忌,叙说得酣畅淋漓,四爷亦有所感。

终于,年羹尧停了下来。他面前的茶水堪堪见了底,四爷意犹未尽,正想亲自给他添茶,年羹尧连忙起身,唰一下端过茶壶,弯腰,恭恭敬敬地给王爷倒满。

四爷:“……”

总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年羹尧紧接着坐下,给自己添茶的动作就随意了许多,忽听四爷开口道:“我有一个疑问,在心底存了许久。”

年羹尧自是言无不尽:“王爷请说。”

四爷微微一笑:“你妹妹的诗,到底是谁代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