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扶薇看见宿清焉身上的外衫不见了。

胡遮伸长了脖子,视线越过宿清焉往柴房里面望去。这可是他在春满楼找来的头牌小芙蕖,一身绝技,令多少男郎折腰,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就不信这个穷书生能抵挡得过这样的尤物投怀送抱!

不见小芙蕖的身影,胡遮焦急问:“人呢?”

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从柴房里挪出来,她低着头,云鬓散乱。一件白色的长袍裹在她身上,从她小步行走间,一双纤细光裸的小腿在长衫下若隐若现。

围在外面的小厮们直勾勾盯着她的小腿,想入非非遐想在这身白色长袍之下,她是不是不着寸缕。

小芙蕖自迈出柴房,便低着头不吭声。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话啊!”胡遮沉声,“不怕,祝大人在此,定然能给你做主!”

小芙蕖偷偷望了宿清焉一眼,那些原本的说辞哽在她喉间,竟是说不出口。

“说话!”胡遮厉声。

小芙蕖吓得缩了缩肩,直接跪了下来。

“我……这位公子,我们……我……”她结结巴巴,心中纠结。她应该按照胡遮所交代的那般去说,可是……

可是刚刚在柴房里,自始至终,宿清焉只和她说了一句话——

“就算要陷害我,姑娘也先披件衣裳,天寒易病,且一会儿会有很多人过来。”

这些年,男人们只会脱她的衣裳,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递衣服。

可是她身不由己,根本不敢得罪胡遮。小芙蕖忍着眼底的酸意,将头低了再低,狠起心肠:“这位公子欲要强占奴婢。”

“大敢!岂有此理!”胡遮愤怒指着宿清焉,却见宿清焉一脸淡然,完全没有被识破或被冤枉的尴尬、冤屈。

胡遮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看向祝明业,道:“大人,还请您给这个可怜女子主持公道啊!”

祝明业悄悄打量了一下扶薇的神色。

别说,旁人都在看热闹,眼神各异,唯独宿清焉和扶薇脸上一片淡然。

祝明业再看向胡遮,在心里骂了句蠢货。这陷害实在是太明显了。这个蠢货不会以为这样的陷害能瞒过长公主吧?这几年多少多智的奸臣都没逃过长公主法眼,这样玩笑似的陷害,简直是把人当傻子!

他若草草结案,显得他是个昏官!彻查下去,能查出来什么?

祝明业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小芙蕖发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小芙蕖哽咽地说:“我、我逛花园逛累了,看见柴房在不远处进去休息了一会儿,就遇到了这位公子……”

“我是问你是谁?府里的什么人?”祝明业提声。

身后的一群下人们中,有个人说:“她是春满楼的头牌,叫小芙蕖。”

祝明业脱口而出:“原是个妓,那说话的可信度就不高了。”

小芙蕖咬唇,脸上羞出一片红。

祝明业再道:“你既然说宿公子对你用强,你若不愿,拉扯间身上必然有痕迹。你把身上的袍子脱了,拿出物证来!”

扶薇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小芙蕖脸色煞白。虽然她干这一行当,早和清白没有关系,更是早就将衣裳和脸皮一并踩在脚底下。可这毕竟是大庭广众……

更何况,她身上半点“物证”也没有。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小芙蕖跪在地上,惧怕和耻辱感让她身子不停地发抖。那些直勾勾的眼睛无形中成了逼迫。活在最底层的人,没有资格拒绝。

“大人,此举不妥。”宿清焉紧皱着眉,“若大人当真要取罪证,可令女眷单独查看。”

胡遮上前一步,摸着下巴笑:“这落在身上的痕迹过段时间就会消去。宿公子此言莫不是心虚了,想要强行拖延时间?”

扶薇已经听得厌烦,她突然开口:“够了。”

祝明业立刻紧张地望向扶薇。今日在这儿的人,别人不知道扶薇的身份,可他见多了扶薇一抬手一点头间生杀予夺。

扶薇瞥了一眼小芙蕖,漠然道:“瞧着怪灵机的,我做主了,替我家夫君纳了她就是。”

宿清焉怔然,猛地抬头望向扶薇。

众人亦是皆惊讶望向扶薇,神色各异。小芙蕖亦是愕然抬起头,心口怦怦,心中又乱又茫然。

“还请祝大人帮忙跑一趟削去她的贱籍。”扶薇无趣地转身,“回家。”

宿清焉皱了下眉,抬步跟上扶薇。他很快追上扶薇,与她并肩往外走。

胡遮愣了好半天,仍是没回过神来。

祝明业无语地瞪了胡遮一眼。

祝明业心里却突然有一瞬动摇。长公主这么随便给那个呆书生塞小妾,正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那个乡野书生吧?心里生出丝窃喜,祝明业再睥向小芙蕖,冷声:“你这贱婢,还不快跟去!”

小芙蕖回过神来,爬起身,茫然地追出去。

扶薇和宿清焉走到府门外,等着花影驱马车过来的时候,小芙蕖从后面追上来。她也不敢上前,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宿清焉看了小芙蕖一眼,问扶薇:“薇薇,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扶薇轻笑,道:“你的小妾,你做主。”

宿清焉几不可见地皱眉。他深看了扶薇一眼,折身朝小芙蕖走过去。

小芙蕖看着宿清焉逐步走近,心中越来越怕。她刚刚可是当众冤枉了他,甚至可以说是恩将仇报,如今成了他的小妾,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我……我……”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宿清焉,壮着胆子硬撑着才没跪下去。

宿清焉取出荷包,将里面的碎银倒出来,递给她。

小芙蕖茫然无措,下意识听话地伸手接过来,仍是不知道宿清焉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既改了贱籍,莫要再坠烟花地。我身上钱银不多,只有这些,你拿去置办衣裳鞋袜,从良去吧。”

小芙蕖脑袋里一片空白,明明宿清焉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却怎么都听不懂呢?

“福园的孙婶在招绣娘,还有八宝铺也在招伙计。这两位老板心善宽厚,兴许是好的去处。当然,你若能寻到更合适的地方自是更好。”宿清焉顿了顿,“就此别过,珍重。”

宿清焉言罢转身,朝着已经赶到的马车走去。

小芙蕖眼睁睁看着宿清焉上了马车,才后知后觉他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马车离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蘸碧自觉地坐在马车前面,将一方马车之内单独留给扶薇和宿清焉。

扶薇自登上马车,便端起蘸碧先前准备好的一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宿清焉安静坐在一旁,等待着。待扶薇将水杯放下,他才开口。

“我没有。”他说。

扶薇笑了笑,道:“在宿郎心里我是那样愚蠢的人?还需要你解释一遍?我自然不可能信他们的鬼话。”

宿清焉抬眼,看向扶薇,语气十分认真地说:“你信我,是清焉所幸。可就算你完全信我,我也必要认真给你一个解释。”

扶薇轻挑眉,默了默,才说:“感觉到你的认真了。”

宿清焉望着扶薇,眸色逐渐柔和下去。他声线温和却仍不减认真,道:“薇薇,不管是今日还是日后,我必然不可能负你,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

扶薇别开眼,不去看他,语气随意:“知道了。”

宿清焉斟酌了语句,再言:“还有,你做错了。”

扶薇抬眸望向他。

“这样的解决方式固然聪明,可是我不要小妾。”

扶薇轻“唔”了一声,柔声道:“假的呀。我信郎君会将那可怜的小姑娘放了,权宜之计罢了。”

“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沾染。”宿清焉正色,“不管是真的还是名义上,我都不要这样负妻的污点。”

扶薇无语了。这算哪门子的污点呢?

可再看宿清焉认真的神情,扶薇压下好笑,软了声音:“好,夫君说得对,我知错了。”

“你、你知错就好。”宿清焉眉宇间的那抹郁色这才彻底散去。

扶薇还是觉得好笑。没想到最后成了她去哄宿清焉。她凑过去,捏了捏宿清焉的耳朵,看着他垂眸的侧脸,她情不自禁凑过去,将吻落在他的眼睛上。

宿清焉微怔,待扶薇退开,他才无奈道:“这样不好……”

“古板。”扶薇笑着端起小方桌上的水杯,又喝了几口温水。

“主子,那个姑娘在后面追马车。”花影道。

“停车。”扶薇下令。

等着小芙蕖追上来的时候,扶薇打趣宿清焉:“你这样会惹人家小姑娘动心的,说不定缠上来成了麻烦。”

“我问心无愧。”宿清焉道,“倘若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心,是她的错,不是我的错。”

扶薇拒绝和他讲道理。她笑着挑开车窗的垂帘,往外望去,好奇这个小姑娘要追上来做什么。

小芙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从一方小窗看见扶薇的脸,心道有这样的美人为妻,怪不得恩公不为美色所动。

扶薇刚要松手退开,让宿清焉自己去解决,小芙蕖却叫住她。

“夫人,奴有话跟您说!”

扶薇放了一半的手再将垂帘挑开,审视着她。

“奴是被胡遮要挟,故意陷害公子。公子乃正人君子,并无非礼之举!还请夫人宽心!奴盼着您和公子莫要生出嫌隙!”

“既已脱了奴籍,就不要一口一个奴了。”扶薇轻笑了一声,纤手探出窗外,摸了摸小芙蕖的脸。

小芙蕖彷徨地望着她,心中惴惴不安。

“他刚刚给了你多少钱?”扶薇问。

小芙蕖回过神来,赶忙将攥了一路的碎银捧给扶薇,连声道:“公子宽仁,奴……我万不敢再要这钱,还请夫人收回去!”

扶薇瞥了一眼,颇为嫌弃——就这点钱。

她顺手摘了鬓间一支纯金的细簪,扔给小芙蕖。

小芙蕖还没有回过神,车窗的帘子已经降下,一帘之隔,传来扶薇的声音——

“别给旁人做工看脸色了,自己拿着本钱看着做点小生意吧。”

马车已经走远,小芙蕖还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她自小在青楼长大,赎身这样的事情太遥远想也不敢想。没想到一日之间,她脱了奴籍,且收到恩人的巨额恩赐。

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金银之重,还有未来之重。

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小芙蕖才慢慢舒出一口气,将金银握紧在手中,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重新开始活出个不一样的自己,才对得起这样的一对大恩人!

马车里,扶薇懒洋洋地靠着宿清焉,随口道:“原来是我猜错了,不是赖上来,而是怕我们生嫌隙。”

宿清焉温声道:“恩将仇报,本就是少数。”

是吗?

扶薇不置可否。可她遇见了太多太多恩将仇报的人。必要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确保自己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

可她却清楚地明白如今身在江南,远离明争暗斗的权利旋涡。不管以前和未来如何,至少这一刻,她享受着这样的平和和简单。

扶薇靠着宿清焉片刻,又直起身,掀开帘子,从一小方车窗望向倒退了江南山水。已经九月了,江南的山水色调又浓了几笔,是另外一种风景。

路过一户农户,几个叽叽喳喳的孩童吸引了扶薇的目光。她循声望去,瞧着几个孩子争着抢着要玩秋千。

知道马车走远了些,扶薇的目光还是落在后面瞧着他们。

宿清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问:“你喜欢小孩子?”

“怎么可能。”扶薇笑,“我是想玩秋千。”

“好。”宿清焉颔首。

扶薇倦了,放下垂帘,重新靠在宿清焉肩上,小眯了一会儿。

马车停在宿家门前,宿清焉先下了马车,而后扶着扶薇下车。

一阵凉风吹来,刚睡醒的扶薇顿时觉得有些冷。

宿清焉敏锐地觉察到了,视线扫过扶薇身上的衣衫,道:“天气会越来越冷,该添衣了。”

两个人刚进家门,灵沼赶忙迎上来,道:“主子,上午竹兰坊来了人,给您看衣裳的配色。”

宿清焉点点头:“是该裁几件厚衣裳了。”

灵沼弯着眼睛笑:“姑爷,我们主子是给您置办新衣裳呢。”

宿清焉讶然地看了扶薇一眼,视线再次打量过扶薇身上的衣裳,又回忆了一下扶薇的衣橱,好像真的没几件厚衣裳。

虽然扶薇绝不会缺买衣服的银子,可身为夫婿,怎能不在换季时为妻子添衣?

宿清焉垂眸,陷入沉思。

扶薇却已经转身进了内屋,懒懒地偎在了软塌上。每次坐过马车,她就会觉得身上有些乏。

无力偎在软塌上的时候,扶薇不由在心里轻叹,有些怀念曾经那个迎风骑射的自己。

可惜了,虽然太医说只要好好修养总会调理好身体。可是扶薇心里清楚自己这身体是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

宿清焉没有跟进来,他去找那株并蒂莲。

这一场雨,他担心这株并蒂莲受伤。到了院子里没寻到,后来在厢房里找到。想来是母亲帮他收进了屋里。

宿清焉松了口气。

可是花期已过,这株并蒂莲蔫蔫的,即将枯萎。

宿清焉看着,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滋味。像是在预示着某种不祥。

扶薇坐马车累到了,晚上梳洗得比往常更早些。她懒洋洋地从浴室出来,于床榻前弯腰,抚了两下床榻。

她身上乏,今晚只想早歇。昨晚宿在别人府上,自然没有夫妻之事。

一连空了两晚,竟是让宿清焉心里跟着空了一块。

欲如春笋。

他抬眸,看着扶薇弯下腰的腰身,视线从她纤细的腰身慢慢望下移,他突然很想从扶薇的身后靠上去,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