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阳宫回京的时节与当初去洛阳的时节也差不多——这当然不是纯粹巧合,本来就是卡着这不冷不热的时候上路,这样才最舒适。

不过等回宫安顿下来后不久,就如同去年刚到上阳宫时一样,气候便有了初夏的微微燥热。这期间宫中倒不算忙碌,毕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节庆,而要等到下次过大节就是端午节了,还有挺长时间呢。

大家正好乘此机会养精蓄锐...当然,说是没有值得拿出来说的节庆,小节还是有一些的。

“说来,咱们寻常过日子,哪一日不是节呢?都有说法,只看想不想过罢了。”玉殿的内膳房中,罗颂贞一面做事,以免和过来玩的席玫瑰说起这事儿:“这也不奇怪,毕竟一年三四百日,一辈子几十年,哪有那么多事发生?就要用这样的法子让日子不那么‘一日复一日’。”

“这一日供花,哪一日做糕的,每天都有事做,日子也就不难过了。”

“是这个道理!”席玫瑰过去上手帮忙。这会儿L内膳房在做的五色糕,东西做起来不难,但也算得上节令食物,难得做一次的。因此,既然做了,那肯定要多做一些,到时候好做礼送到宫中各处去。

这就忙坏了准备五色糕的司膳内人,日常准备饭食之余还要做这个。

五色糕就是用米粉染成五色做的糕点,平常这种糕点并不突出,所以少做。不过在当下,因着马上要过‘吕仙诞日’,它是必备的糕点(又被叫做‘神仙糕’)——传闻中吕洞宾的生日是四月十四日,此时吕洞宾可是很有人气的神仙,所以民间相应的生日庆贺很多。

“最近的神仙生日也忒多了些吧。”内膳房一小宫女在一旁磨米粉,磨了一会儿L累了,停下来休息就忍不住掰着手指头算道:“四月八日过了浴佛节,是佛祖生日,提前做了好多青精饭。昨日又刚刚过了蛇王生日,还好蛇王老爷不要特别的贡品...今朝又得为明日的吕仙诞日准备五色糕......”

青精饭又被叫做‘阿弥饭’‘乌米饭’,就是将糯米饭用乌叶染成乌青...用乌米饭供佛、舍僧也有很久远的历史了,过浴佛节要多多地准备青精饭也是应有之义。

“说到生日,这月还有一回没算进去,一十八日是药王生日。好在这也不需咱们准备,不过意思局要敬上一些特别的香药,用来供奉药王。”罗颂贞听着补充了一句。这里说的‘药王’并不是药王孙思邈,而是说的扁鹊。

“药王生日啊,听说娘子的老家过药王生日,专一祭祀的是韦古,却不是扁鹊,真是一地一风俗...”席玫瑰是素娥的贴身侍女之一,这样的‘内部消息’也算是她间接在炫耀身份了。

果然听她这样说,内膳房的司膳内人不少都露出了艳羡之色。

“...生日不生日的其实也不打紧,这些小节小庆的,娘子有心思过,咱们帮着准备也就是了。”罗颂贞慢悠悠地说道,又看向席玫瑰:“明日过节,要用千年蒀和龙爪葱,下头可送过来了?”

席玫瑰挑了挑眉:“早就送来了!下面那些人最是乖觉,眼瞧着娘子最近的样式,就晓得‘吕仙诞日’不会错过。早巴巴送来了千年蒀和龙爪葱...至于其他神仙花,就不是今天了,到时候要用鲜花的,得等明日。”

‘吕仙诞日’有一种习俗就是剪‘千年蒀’,将剪下来的‘千年蒀’旧叶子弃置在门前,有‘厄运去、好运来’的意味——‘千年蒀’就是万年青,在后世算是一种很常见的园艺植物了,街头巷尾、园里园外都能见到。在此时也不少见,不过和玉殿的风格实在不搭,所以这边没有种。要剪‘千年蒀’的话,就只能提前准备盆栽了。

至于‘龙爪葱’,那是一种蔬菜,也是一种花。据说吕仙诞日当天栽种最合时宜,所以民间过吕仙诞日都是提前准备好,到四月十四日正好栽种。

除了千年蒀和龙爪葱两种花外,吕仙诞日当日自然少不了大量用花——此时人们爱花、重花,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和花扯上关系。另外也是吕仙诞日的时节好,正是万物萌发,各色花朵都应季的时候!

“说到神仙花,这几日为了吕仙诞日,大相国寺有花市。听说城外花农都担了自家花来,绕着回廊那边出摊,摆出来的花挤挤挨挨看不到头,世上的花应有尽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宫女惦记着宫外的‘西洋景’,一时有些痴了。

吕仙诞日、端午等这段时期的节日,城里都会有大型花市...吕仙诞日的话,蹭吕洞宾的流量,这些出现在花市上的花都有一个‘神仙花’的说法。

“大相国寺出吕仙诞日的花市?这僧不僧、道不道的,算什么意思?”听到大相国寺花市,席玫瑰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过么,大相国寺一贯如此,听说那儿L什么都有,买卖道家的‘神仙花儿L’,也不算什么。”

大家聊了一会儿L明日吕仙诞日的事儿L,席玫瑰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罗颂贞赶紧给她装了一壶饮子,又送她出内膳房:“这壶饮子你提了去,这几日也有些燥热了,喝些饮子去热清火最好不过...这壶不是内膳房的,是我自己的,到时候你记得还就好。”

乌黑的陶罐用绳子结了,方便提拿。席玫瑰揭开盖子闻了一口,味道十分清香酸甜。即使不知道这是哪种饮子,也估摸出是自己会喜欢的风味,便也没推辞,伸手接过后谢道:“多谢你这也想着我!估摸着晚间就能还你罐子了,这饮子大家都爱喝,回头一下就喝完了。”

席玫瑰自然也不会一罐饮子自己一个人喝,回去后还是和大家分享。这一罐看起来不少,但几个人来喝的话,一个人大半碗,也当不得一回分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席玫瑰提了饮子回去下所,用井水湃过的饮子算是凉的了,酸酸甜甜十分好喝,一人大半碗很快就喝完了。同住一间房的小宫女乖觉,主动拿了罐子和碗出去清洗,席玫瑰就和其他人留在屋子里说话。

“...这饮子若是用冰,风味应该更佳。可惜如今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冰窖还未打开呢!”有人惋惜道。

“其实娘子要用冰,也不是用不上。便是宫里的冰窖因着规矩,不到时候不能开,那民间的呢?民间冰窖可不讲规矩,有钱就能买冰!往年盛夏之前,宫里头那些冰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从宫外运来的!别说官家、圣人那儿L了,就是御膳房这些地方,宫里冰窖不开窖,也不妨碍他们该用冰时用冰啊!”

“咱们娘子讲规矩么,这些年也没有在这等事上掉以轻心过。”

其实也不是素娥‘讲规矩’,实在是她人在古代后,很多物欲自然就消失了。毕竟那些东西再好也就是那么回事,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属实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比如用冰这件事,怎么都比不上现代的冰箱和空调,渐渐的素娥也就无所谓了。

有冰度夏当然好,但没冰、冰少的时候她也不在意,没动力去破坏规矩。

“咱们娘子讲规矩,却不代表人人都是讲规矩的。”有人轻轻哼了一声:“说到冰,我可听说了,因着今岁热得早、热得快,不少殿阁中已经闹着要用冰了!便是房中摆不上冰山,也该膳房里用上冰,冰鉴之类也要有。”

“为了这个,就叫内宦弄冰进宫...比起平常夹带东西,这算是过明路,不也没人说?”宫人经常需要宫外的东西,一些能出宫的人都会夹带东西,这算是一种牟利手段了。但那到底是偷偷夹带,和现在这种光明正大弄冰进来是不同的,现在这样看着可不像了!

“没人说归没人说,可焉能不议论?那几个从宫外买冰的娘娘,无事也就罢了,不过被议论几句。可一旦有什么事,这些旧账就得被翻出来...除非这从宫外买冰的事渐渐成了定例,上了宫中采购的账本。如此坏规矩的事成了规矩之内——只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成?”

“是啊,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席玫瑰想了一下说道:“说到这些事,娘子确实自来不同,都不能说是小心谨慎了,而是习惯如此,心里真不在乎。不然以娘子如今形势,怎么也该有些得意,小小放纵一回吧?”

这不是席玫瑰瞎说的,实在是如今的素娥烈火烹油,实在是太红了!

当一个皇帝的宠妃到底能夸张到什么地步?如今素娥才算是真正体会到。这么说吧,如今的她在宫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没有人会驳她一句话!哪怕她说一句月亮是方的,大家也只会绞尽脑汁圆这话,并且要圆的毫不勉强。

甚至宫外,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攀附素娥——大家都知道宫里的高娘娘在官家面前说话管用,谁不想通过她办事呢?而‘最糟糕’的是,素娥如果真的愿意,是真能给那些人把事办成的!

就比说之前在上阳宫时,远亲宗室们不想郭敞改革宗室之事。若素娥真被说动,在郭敞面前进言,素娥有一种感觉,郭敞会给她面子,叫她得偿所愿的。这固然会消耗她在郭敞那里的好感,但能办成就很了不起了!

这倒也不是说郭敞是个昏君了,而是封建社会就是这样的。哪怕是圣主明君在位,他们也会优先给自己人‘好处’,若是自己人都养不熟,谈什么稳定统治——既然是这么个生态,为了自己人的一些私心改变一些政策也就不算什么了。

是的,这于国无利,但那终究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类似的事不多,可每年总有那么几件呢。

别看郭敞那么坚持改革宗室之事,那是没有关键人物出来站台!不然的话,也是有协调的余地的。为什么那些远亲宗室为此四处奔走,正是因为若能找到关键人,那是真的有用哇!

总之,素娥如今的状态近乎于‘无所不能’,凡是她开口就没有不成的。实在不行了,对郭敞说,那不成也得成——这样的状态着实容易叫人迷失,不说历史上那些宠妃了,就是如今宫里,不少恃宠而骄的妃嫔,也是明证吧。

其实这些妃嫔也不是一开始就那样不小心的,不少最初都算规矩谨慎。不过是后来事事顺心如意,时间久了就失了慎独之心。

素娥的话,因着有现代人的认知,对宫廷看的比一般妃嫔通透,倒是没有真正迷失过...对于她来说,再是荣宠一时,再是无所不能又怎样呢?她能回去现代社会,做一个普通而自由的女孩么?不能的。

她终究只能被禁锢在这宫廷中,成为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的众多女人之一。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堪称恐怖故事!也就是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反抗不了也就躺平了而已。可躺平不代表喜欢,只能说不适感没那么强烈了。

不过旁人可不会知道素娥这番百转千回的内心活动,只会看到素娥依旧如故,感到佩服。如上官琼来探望素娥,就忍不住道:“顺仪娘娘真不是一般的,妾在宫中许多年,宠妃见过不少了,如顺仪娘娘这样能‘荣辱不惊’的,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许多人以为,能做到受辱而不改变,比经历荣宠依旧淡泊,要来的难。实际事情正相反,就妾看到的,这宫中前者十个人里尚且有一个人能做到,后者十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能做到的,多的是‘得志便猖狂’的。”

“哪里就那样值得上官姐姐夸了。”素娥下意识谦虚了一下,她是真的没想过这件事。无论是出于上辈子已经培养出来的三观,还是看宫廷题材文娱作品得到的经验,她都没法在如今形势下得意忘形。事实上,正相反,现在的她更加小心谨慎了。

水满则溢,到处都是鲜花和掌声的时候,最容易有人看不过去出手了。

素娥的这种小心谨慎,郭敞自然也是有感觉得。大约这是人的根性吧,以往宠妃到了盛宠时,往往会得意非常,一切规矩都不再看在眼里——她们因为与郭敞这个权力的象征前所未有地近,也暂时攫取到了无上权力。而权力足够大的话,失去对规则的敬畏,凌驾于规则之上是很自然的事。

那样的宠妃会或快或慢地消磨掉郭敞那里的好感,到了一定时候,郭敞不耐烦了,也就抛弃了。

而素娥如今这样,郭敞却是反过来的,希望她能放肆一些...她如此地小心,甚至让郭敞有一种没法为她做点儿L什么的焦虑。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郭敞自来就成长在不正常的环境中,他其实不算学会了正确地去爱,这上面他其实是照本能做事的——换句话说,他若是真爱上了,就会索要对等,甚至更多的爱。这个过程中,他只会做一些很简单的事,比如说给对方物质上的好处、分享自己的权力等等,这就是他的‘示好’。

这本质上和那种迷上年轻小姑娘,又深知自己并无别的长处,只有钱的富裕年长男性没什么差别...本能地拿钱去砸。对方若是不接受金钱,往往就无计可施了。

素娥本就算郭敞的后宫,郭敞倒不至于‘无计可施’,但那种类似的焦虑其实是一样的。

郭敞又一次来到玉殿,看到素娥起身迎他,摆了摆手。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温和笑道:“别忙了,每回都说,每回还是不听...朕几日没来了,听太医说你有些胃口不好...难道是今岁热得太早了?”

说是几日,其实也就是三日而已。而且这些天前朝有些事,郭敞不是没来玉殿,而是根本没空踏入后宫!眼下其实也没忙完,但听说素娥胃口不好,到底赶了赶进度,在晚膳前结束了政务,立时来了玉殿。

如今玉殿里的事,无论大小都是要报到郭敞那里的。王志通也清楚这一点,不敢丝毫怠慢,每天这些事他甚至要先过一遍,然后呈送到郭敞面前——事实证明,他这样做是非常有用的。每回郭敞问及素娥的事,他都对答如流,竟是愈发满意了。

“官家实在是...”素娥眨了眨眼,等郭敞擦脸擦手完了,与她挨着坐到三围榻上,才道:“官家难道不知道太医们的话头子?左右无事都要开平安方的,总不能请一回脉,全都说好,一点儿L事也无罢?”

这就像是后世一些东西,哪怕没有副作用,也要编一个无伤大雅的副作用出来。这样更能取信于人,毕竟要接受世上真有完美无缺的存在,真的很难。

素娥最近确实因为气候转热吃的少了些,但绝对没到胃口不好的程度,完全就是正常的换季反应。

郭敞听着素娥说的,先点头又摇头:“太医确实有这毛病,不过这也是他们职责所在,要防微杜渐。朕知道你的身子一贯好得很,这上头不需要太过虑...但你也不能全不放在心上,许多事都是从小处来的,不可仗着自己身体底子好久随性起来。”

其实郭敞这些‘告诫’都是老生常谈了,素娥是真不知道这些道理吗?他不知道素娥知道吗?答案不言自明。但即使是这样,郭敞依旧要说,不是他没话找话,而是面对素娥,他渐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郭敞与素娥挨得很紧,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一下抓住了素娥的手。反应过来了也不放,握的紧紧的,都能感受到水汽了,汗津津的依旧不放。他和素娥说话,凑得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低。屋子里虽然还有人,但除了素娥外,其他宫人也是听不清了。

“...你今日在宫中做了些什么...”郭敞离得近了,素娥身上的气味就更清晰了,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香味(各种香味物质将素娥腌透了,混合出了独一无一的味道)。这种与素娥越来越近的感觉让郭敞着迷,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满足,只能越来越近。

“...读了一册志怪故事,准备明日过吕仙诞日的事儿L,上官姐姐还来了,与她说了一会儿L话...”素娥一件一件说过,观察着郭敞的神情,判断他可能会对哪件事感兴趣,再往详细了说。然而郭敞虽然问了这个问题,但他似乎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事实上,素娥觉得郭敞可能更想直接‘进入正题’...但问题是,马上就要用晚膳了,且不能‘乱来’。

如果郭敞知道素娥是怎么想自己的,恐怕会打觉‘冤枉’——他确实有些想‘进入正题’,但绝对没有到迫不及待,不顾素娥体面的地步。甚至,在他那里,和素娥说话、吃饭并不比和素娥睡觉来的差!

不过,他当下这种状态,确实有些‘急’了。不说素娥有这种误会,就是屋里其他人也有,已经打量着要不要避开了。

但郭敞到底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揽着素娥说话。过了一会儿L,晚膳上来了,两人也就分开了。

用过了晚膳,郭敞和素娥才洗漱了去卧房。这时素娥穿了一件豆绿色的寝衣,说到这件寝衣,其实很是‘平平无奇’。既没有颜色鲜艳寝衣的夺目显眼,又没有白的、浅蓝的这些颜色的清纯。至少在此时的‘色谱’里,真的一点不显眼!

毕竟整个绿色谱系,总体在古代都算是最廉价的,这也能带来某种刻板印象呢。

然而,此时在素娥身上的寝衣却不是这样的,素娥这件寝衣不知道哪里来的料子,染出了一种格外温柔的绿色——这甚至可能不是特意染成的!考虑到此时手工作业,可以说每一匹布料都是非标准品呢!谁知道这匹布料是不是意外之下的产物?

郭敞瞧了一眼,只觉得素娥携带来了这个初夏夜晚的生机与温柔...只看了一眼,便生出无限的柔情。

当然,事实上也可能和这件寝衣完全无关,他只是已经完全被这个人迷住了而已。

是的,被迷住了...郭敞自己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一日比一日更沉迷,完全不能从素娥身上挪开注意力了。郭敞尚且能‘察觉’,作为旁观者的其他人就看的更清楚了!说实在的,这都让一些人不安了,生怕大燕也要来一回‘红颜祸水’的故事。

好在前朝的人看不到后宫具体情况,最多就只知道官家如今专宠高顺仪——这种事其实不算什么,郭敞之前又不是没有专宠过!之前姚贵妃、曹淑妃不都有过差不多的势头么?当初还有前朝大臣劝过郭敞呢!

不过看着郭敞专宠了又毫不留恋地走开,大臣们如今也不会轻易跳出来惹人烦了...官家最上心的时候说这些,不是找不自在么?

但即使是这样,后宫也有不少闲话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