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郭玺在屏风后头床上说着,素娥和郭敞都只是低声说话...这也算是‘体谅’别人的行为了,郭敞很少为别人做过,但在素娥这里却是经常的。这并非是刻意为之,就是很自然地就做了,做过之后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有多‘反常’。

“...官家饮凉茶饮子么?”素娥问道。她原本就打算搽药之后就喝凉茶的,因为刚搽完药郭敞就带郭玺回来了,这才被打断的。这会儿想起来了又要喝,当着郭敞的面,自然也要问他喝不喝的。

郭敞一来,其实就有温温的茶水摆上来,毕竟夏天热,奉上的茶水除非是现场烹的,不然都会略略放温了再端上来。只不过茶水归茶水,随便什么时候都要有,却是不耽误喝饮料的时候准备别的。

“凉茶?”郭敞瞧了一眼冰镇在冰盆里,用银罐子盛着的饮子,点点头道:“朕也要一碗,你这里的凉茶饮子也是宫里头一份了,明明御膳房都知道方子,还看过内膳房怎么煮,味道却总是差了一些。”

素娥向来不吝惜给自己人说好话,就笑笑:“臣妾运道好,分来玉殿内膳房的司膳内人都很能干。这些食方儿,臣妾只要与她们说一说,一两回的就能做的很好了...外头说臣妾擅长烹饪,还差点儿进了尚食局,其实臣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哪里就那样了?”

“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食方,也确实会烹饪一些简单食物,可真要说手上功夫,其实是没有的。那些尚食局的宫人,自小调理刀工、火候、调味等等,不能比的。如今臣妾殿中的菜肴在后宫有些许名气,到底还是司膳内人得力的缘故。”

“她们是不错,只是能干归能干,侍奉的本分没尽到,这样能干也不算什么了。”平常素娥说身边人的好话,郭敞都是随她意思说的,金口玉言一番赞赏,甚至直接赐下赏赐,都没有少的。今天却不一样,话语中有一丝不赞同。

“要朕来说,这宫里的宫娥内宦,能干什么的倒还要排到后头。毕竟只要不是蠢得无可救药的,总能教训好。他们排第一条的应当是忠心、尽心这些,有了这些才能真正长久侍奉得好...过去朕见你是一番好意,觉得这些宫娥侍奉贵人不易,便格外宽待宠爱。再见你这宫里的,倒也没有眼大心空、不识好歹的,并未纵得轻狂了,如此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可经过如今这次,朕该说的还是要说...你瞧瞧,若不是你平日待宫人太宽,叫她们胆子大了些、心粗了些,万事不再紧着些想,失了那份谨慎,又怎会如此?”

“按理来说,杧果这等外头来的、见都没见过几次,更没吃过的玩意儿,肯定是要劝着些的。当然,这是朕给你的,她们肯定不会劝你不要尝,但必得劝你少进一些...唉!这样说起来,也是朕的错!”

“朕见你往日身体康健,从未有过头疼脑热不说,更不必忌口。肚肠好得叫朕都比不得,吃什么也不见不适...如此也失了警惕心,仔细想想,进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做什么偏偏赐你吃的喝的?”

郭敞居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了!这可罕见。

郭敞的性格是很典型的皇帝的样子,会自我反思的皇帝本来就极少了,将难得的反思用在国事之外的更是凤毛麟角——按照皇帝的典型性格,就是‘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这是中二了一些,但考虑到大多数皇帝从来都是被各种赞美、奉承包围,这又不奇怪了。

所以汉武帝晚年下‘罪己诏’才那么值得大书特书!那个时候皇帝可不是后来,下罪己诏是非常严重的——然而,就算是后来,罪己诏‘贬值了’,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政治作秀,也不是所有皇帝都愿意走这个过场去作秀的!

对国事的话,考虑到朝野物议、天下之口,皇帝硬挺着不认错、不反思,总是会有一些压力的。而因着这压力,算起来多少会有些认错和反思(哪怕是假装认错和反思呢)...国事之外就不同了,真就是皇帝是不会错的。

所谓‘圣明无过陛下’,不外如是。

所以郭敞眼下说这话,严格来说是非常‘重’了,很多时候做皇帝的这样也不是真的后悔或反省,而是去压别人用的。

皇帝怎么会错呢?错的只能是下面的人。皇帝的心总是好的,人总是智慧的,若有什么事不好,只不过是下面的人把事办坏了而已——这个时候皇帝说自己的错,下面的人就得争抢着认错,赶紧把锅背到自己身上。

但郭敞这次素娥知道,他这不是生气找补,发泄自己的不满,他说这话就是表面意思。他是真心实意地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即使素娥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也不觉得他哪里做错了——他又不知道杧果会让一些人过敏,更不知道素娥就是其中之一,还是最严重的那种。

素娥之所以这样确定,倒不是有切实的证据,这就是一种感觉...说起来她也和郭敞相处数年了,还一直揣摩着他的心思,要说这么点儿情绪都读错,那几乎不可能。除非郭敞演技超群,刚刚是一番故作情深的表演来的。

可关键是郭敞演什么?作为一个实权天子,对一个出身卑微的宠妃他有什么可演的?

也只能是真心的了。

当然,即使是真心的,素娥也不可能就这样看着郭敞反思下去。终究反思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郭敞如今是喜欢她才自觉如此。真要是放任下去,等没那么喜欢她了,说不定就是一处隐患。就如同有些妃嫔年轻骄纵,喜欢时那是活泼爽利,心思淡了时就是不知进退了。

“官家做什么这样想?常言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官家又不知道还有这样稀罕的食病,更不知道臣妾恰好就中了。若是官家这样都是错,臣妾岂不是错得没边儿了?”素娥先是轻轻劝了几句。

见郭敞听进去了才一面亲手给郭敞倒凉茶,一面接着道:“是臣妾十分馋嘴,这才有此一劫的,今后再不敢了。”

直截了当认错才是该有的态度,能干有效减少对方的懊悔,即使素娥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这件事前前后后就是一个意外,就像走在外面被屋檐落下的瓦片砸了一样,总不能抱怨当年有人在这里修了房子,又或者抱怨自己今天出门吧?

“是啊,你也该戒这嘴馋了!”郭敞点了点素娥的额头,饮下一口素娥倒的凉茶:“朕晓得你的意思,不该为这无妄之灾降罪别人。真要迁怒于人就没有边际了,是不是当初提醒朕杧果之事的方婕妤都要怪罪——”

忽然,郭敞怔了怔,引得素娥看他:“...官家?”

郭敞笑了笑,掩去了刚刚一闪即逝却没抓住的想法,道:“没什么,朕只是觉得有些古怪,但又想不出哪里古怪了。”

“有时是会这样。”素娥没太放心上。这种突然而至的古怪感是很正常的,熟悉的东西一下觉得陌生,或者陌生的场景觉得是再次经历,都有可能觉得古怪。

郭敞和素娥又说了一会儿话,素娥见郭敞似乎因着今天主持祭灶有些累了,还是劝他午休一会儿。郭玺一个小孩子睡在大床上根本不占地方,郭敞大可以和他一起睡一会儿。郭敞也没推拒,自去歇下了。

只有素娥最近养病,晚上睡得更多了,便是夏日日长,午休也免了。郭敞父子两个睡午觉时,她就在屏风隔开的外间读些外边来的评话、传奇——这种书只要不是淫.秽的,或者别的方面导致成为禁.书的,后妃读一读问题也不大。

属于是不提倡读,但光明正大出现在后妃的书架上也没什么问题。

素娥读书半个多时辰的样子,郭敞就醒了,然而比他先睡得郭敞却还睡得很香,果然是小孩子觉多——郭敞由宫人伺候着穿衣时觉得有趣,还戳了戳郭玺睡得红扑扑,甚至有些汗津津的脸。

“红孩儿还真是红孩儿!如今长得粉白是像你,可泛红起来还是比别的小儿更红。”郭敞抬手穿衣,又问道:“还不叫他起么?可别午间睡过了头,走了觉晚上睡不着。”

“原本还能叫红孩儿睡上一刻,他平日晌后就是要睡这么长的。不过官家既然醒了,便也叫醒他吧。”素娥朝乳母挥了挥手,乳母便会意,轻柔地叫醒了郭玺。

身为皇子,其实和自己父亲相处的时间算起来也没多少,除了考校学业外,一年到头只有几个大的节庆才能见到‘父皇’的皇子可太多了。基本上除了皇后所出的嫡子或者宠妃之子,普通皇子遇到私下和父亲亲近相处的机会,都是非常珍惜的。

大燕皇室因为儿子难得长成的,所以尤其重视男嗣没错,可出于政治、权力等原因的不得不重视,和出于感情的重视是两回事。实际就是,郭敞和他的父亲一样,并不会和皇子很亲密,甚至因为担心皇子长不大,投入感情后又十分伤心,会刻意和年幼的皇子保持距离。

但显然郭玺是特例...一开始是‘子凭母贵’,后来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郭敞确实对他上心。平时父子俩相处的机会太多了,多到泛滥后郭玺倒不必抓住每一次机会亲近郭敞。

只不过这一次是到了这份上了,素娥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样反倒有些‘轻慢’郭敞这个皇帝了。还是那句话,对于皇帝来说,喜欢的时候什么都好,有些许不妥当的地方不是错,反而显得更亲近、真诚。可一旦不那么喜欢了,谁知道呢?

郭玺一旦醒来,屋子里就热闹多了。他是一个‘天使宝宝’没错,既不会内向怕生,也不会过于活泼导致‘聒噪烦人’,平常总是生机勃勃、活泼灵巧的同时,还很懂事。但他始终是个不到两岁的健康孩子,刚睡醒后不久,就让不大的寝房里多了很多声音。

不算很吵闹,但总归是不能安静了。

郭敞很喜欢郭玺这种生机勃勃的样子,看宫女给只穿着肚兜的郭玺穿上小外衣就道:“日子过得真快,仿佛红孩儿出生还是昨日,如今就这样大了。说起来,待他去资善堂读书,也就是三四年后的事儿了,快得很呢!”

对别的儿子,郭敞是不敢想‘以后’的,怕想了以后人就没了,徒增悲伤。这还会形成一种习惯,像是二皇子郭琅都那么大了,他也能想想‘以后’了,如今也不会想了...只有对郭玺,即使也会担心他长不大,却还是能付出期待。

这也是‘习惯’使然。

又和素娥一起逗了郭玺一会儿,郭敞才起身道:“不能再呆了,朕非走不可了。”

郭敞今天下午计划是要见几位即将离开京城的新上任地方官吏的,这几位地方官都是科举出身、天子门生,其中两位甚至就是中书舍人来的——此时组成皇帝‘内朝’的也就是翰林学士了,而翰林学士往往又会加中书舍人或知制诰的实际官职

中书舍人和知制诰都负责辅助皇帝起草诏令,别看中书舍人只是做文书工作,实际非同一般。一来他们和皇帝走得近,天然就容易‘简在帝心’。二来站得高、看得远,长期在皇帝身边工作,眼睛看到的都是最核心的权力运作,对未来可以说是受用无穷。

郭敞离了玉殿就去垂拱殿接见臣子,完事后干脆就在垂拱殿处理一些政务,还在垂拱殿用了晚膳。

这个时候总算清闲了些,有空想些事了。一开始他也没想什么,却想着今晚要不要去玉殿——这些日子素娥需要休养,侍寝是不行的,郭敞也没那个意思。只是前头素娥差点儿没了,他正是不能叫她离了眼前的时候。

只是郭敞是有这个需求,张皇后今日却在祭灶后与他念叨。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素娥如今不好侍寝,他不该去玉殿——简直是一种‘资源’浪费!

这有些干涉皇帝的私生活了,但张皇后作为皇后,为这个事情劝说郭敞也是名正言顺。毕竟皇帝和后妃们睡觉,从道理上来说就不是为了取了(即使实际主要还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生下皇嗣。不能睡觉生孩子的‘睡觉’毫无意义,根本就是‘浪费’!

好比是拿珍贵的牲口去耕种根本无法长苗的盐碱地。

郭敞有些不爽张皇后‘教他做事’,也不是不能以皇帝的权威置之不理。但他到底不想一件小事最后惹来更多风波,叫前朝后宫都议论起来——郭敞是个任性的人,可也不是什么昏君,这种事肯定也是在意的。

因为这个,一时之间倒有些踌躇起来了...要真心来说,他当然想去玉殿见素娥,但又不愿意为这么点儿事儿弄得好大阵仗——他又不是恋爱脑,素娥是他的妃嫔,随时都能见,这一晚两晚的确实是小事。

想着这件事,又想到素娥这些日子养病难熬,下意识便开口道:“吩咐意思局、尚功局等,攒造些游戏、把玩之物,尽快送到玉殿去......”

一旁的王志通立刻领了一声‘是’,朝另外两个宦官使了眼色,那两个宦官就退了出去,显然是照着郭敞的命令去了意思局、尚功局。

本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王志通只在一旁静静垂手站着,觉得这顿饭该不会有别的事了。却没想到郭敞端起酒杯又放下,露出了惊疑之色!

郭敞想起来了!之前他在玉殿和素娥说到了素娥这次食病谁也怪不着的事。当时他一时口快,顺嘴说了没有迁怒的意思,不然的话最初提醒他‘杧果’是稀罕水果,可以赐给后宫的方采薇也要怪罪了(方采薇说的是希望赐给自己)。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郭敞脑海里仿佛是一缕火光划过,一下点亮了什么。只是那太突然、太短暂了,以至于他当时一时没将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然后火光熄灭,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现在他又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有些灵感就是这样的,并不是说忘了就全忘了。而是潜伏在了记忆的角落,在下一个不期而至的瞬间才会被重新想起来——他终于明白当时为什么提到那些会觉得古怪了。

那不是平常那种无由来的古怪感,而是因为事情真有古怪!

说来,这几个月在他耳边提及杧果的人是不是太多了?提及素娥喜食瓜果的人也多...虽然后者是事实,在素娥正得宠的情况下,有不少人说这个很正常。但问题是,素娥喜欢的东西又不止这一个,瓜果在其中并不突出。

考虑到瓜果之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哪怕是京城左近不出产的稀有水果,在宫廷之中也算不得高贵。这一点看那些给素娥送礼的人拿出的礼物就知道了,人家讨好宠妃送的也是既得喜欢,也格外珍贵的物品。

至于提及‘杧果’的人多,这就更不可理喻了!杧果难道是最近京城风行的水果不成?怎么一个产自广南东路等地,没有多少名气(不是荔枝那种有杨贵妃带货的人气水果),宫里都没进过几次的水果,一下就值得那么多人在他耳边说了?

郭敞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巧合’,特别巧的事儿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但一件表面看是巧合的事,其实是阴谋算计的结果的可能性也很大,在宫廷之中尤其如此——这件事还落到了素娥身上,这让郭敞一旦有所怀疑就不可能轻轻放过了。

想到素娥的命悬一线可能是一场阴谋,这些日子以来的后怕结合了盛夏酷热气候下的烦躁,让郭敞的负面情绪一瞬间被拉高

他几乎没做多想,下意识站起身来回踱步着道:“王志通!你去给朕查一件事...这几个月在朕耳边提过杧果,还有说到顺仪喜爱瓜果的,都名列出来——你去查他们,查他们那之前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

郭敞还强调道:“尽快去查,不可错漏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