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嬷嬷和林映雪在内里闲聊的时候,温蕙就坐在长廊的栏杆上。

背靠着廊柱,仰头可以看到明月和彩云,明月的光辉把云彩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风徐徐推动云层,露出了月的半弦,那半弦又缓缓地被新的一朵云覆盖,宛若是被盖了一层晕染月辉的被子。

温蕙觉得自己想了许多,又什么都没有想,心里头有些疲倦,又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等到林映雪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温蕙,她仰着头看着天空,眼里好像有些盈润的光泽,让林映雪甚至以为母亲落泪了,而走近了看到的只是发亮的眼。

在女儿推了推她的身子时候,温蕙侧过头。

长廊里悬挂着宫灯,在夜风之中晃晃荡荡,就连里面的烛火也摇曳着,笼在女儿的面颊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的担忧。

温蕙站了起来,她想要入内安抚欧嬷嬷,而林映雪摇摇头:“欧嬷嬷已经睡着了。”

欧嬷嬷的年龄大了,在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之后,又服下了安定的汤药,直接沉沉睡去了。

温蕙叹了一口气,对着女儿说道:“没想到总是我的事情让欧嬷嬷操劳,她睡一觉也好。你也早些休息。”

温蕙说完往前走。

林映雪觉得母亲的反应很奇怪,让她心跳加快了一些。在温蕙往前走的时候,她追上去问道:“娘,我们说说话。”

“说什么?”温蕙回过头说道:“你担心我为这首词想不开?你放心吧,不过是一首词罢了,远不如见到你外祖父绝笔信的时候那次的触动。”

林映雪还想说什么,温蕙压住了女儿的肩膀。

“我一来不会寻死,一来不会出家,现成的路子,你父亲不是已经替我选了吗?就是让我早些离开京城,远远地离开京城。映雪,我……”

温蕙想说自己认命了,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凭什么认命?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被逼着离开京城。

这辈子只要有人念起这首词,就会感慨她和林怿的情深,两人之间的造化弄人,温蕙甚至觉得自己到棺材里,都要落下一个名声:她对林怿情根深种。

一想到这个,温蕙就觉得想吐,她不想死,不想出家,而林映雪转述商老夫人的话跃上心头。

她本来没有嫁人的念头,此时铺天盖地就一个念头,她想问问那个人,愿不愿意娶她。

倘若是嫁给了他,他的官职比林怿要高,一辈子都让林怿见到她只能够喊她温夫人。

温蕙的眼神很亮,跳跃的烛火在她的眼中。

林映雪小声说道:“那我先回房休息。娘,要不今晚上我陪你睡。”

温蕙摇头,“不了,我要出门。”她干脆说道:“你自己一个人睡,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

林映雪一愣,猛地抬头看着母亲。

而温蕙不大愿意让女儿多看她,温蕙的手覆住了林映雪的眼眸,“别看着我,你已经猜到了,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

林映雪眨眼,她的长如羽扇的睫毛轻轻刷过温蕙的掌心。

如果说一开始,温蕙没有意识到裴晋的好感,毕竟他的反应与当年的林怿是截然不同的,倘若是心悦她,何必屡屡提到自己的亡妻?又总是带着裴清荷。

而欧嬷嬷的话让温蕙彻底地意识到,裴晋对她有意,甚至还应当私下里与欧嬷嬷说了什么。

林怿想让她离开京城,她偏要让人知道,她压根就没有记挂着的林怿,她要再嫁。

温蕙说道:“映雪,我先回房装扮一番,等会就出门。别拦我,好吗?”

林映雪被遮住眼,低声说道:“好。”

/

裴晋正在改折子,他本来已经在户部衙门里拟好了折子,回去的时候,发现有个数据不对,就又匆匆地回到了户部衙门里。

他放下了笔,正好听到了门房苍老的声音,“裴大人就是在这间。”

这么晚了,有谁来找他?

裴晋站起身,直接拉开了门,没想到见着的是让他感觉到意外的温蕙。

初春的夜风微凉,她是带着兜帽在的,此时见着了他,放下了兜帽,对着他行礼。

她平时很少打扮,而今夜里显然不同,头发不再只是用乌木发簪挽着,而是用了金色的蝶花掩鬓,发簪用了圆润的珍珠,耳朵上是更为小一些的珍珠耳铛。

“裴大人。”

裴晋的指尖微动,颔首道:“温娘子。”

门房见着裴晋精准地喊出了温蕙,就笑着说道:“我先回去了。”

等到门房一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而裴晋侧过身,“温娘子请进。”

裴晋以为温蕙会拒绝,但是温蕙却点了头。

她的手放在披风的系带上,继而把系带解开,取下了披风。

外面的披风裹住了她的身躯,让人瞧不出下面的服饰华美,等到取下了披风之后,裴晋才发现了她精心的装扮。裙摆有银色暗纹,随着温蕙的走动,宛若是流水一样。

温蕙等到坐下了之后,心中庆幸裴晋留在户部,她先是去了一趟裴府,裴府的人说是裴晋去了户部,她就直接来了户部衙门,才有了现在和裴晋独处的时候。

裴晋倒了一杯水给温蕙,“只有一些冷茶水,泡的并不浓,免得晚上睡不好觉。”

给温蕙斟茶的手并不太稳,裴晋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慢一些。

温蕙握住了茶杯,把茶杯的冷茶一饮而尽,“喝点凉的也好。”

裴晋见着温蕙的动作,皱了一下眉,“我还是让人倒一点热水。”

户部衙门里是有人值守的,他在刚回到衙门办公的时候,也有人给他的炉子添了火,在一刻钟之前炉火熄了,不过裴晋估摸自己耽搁不了多久,也就没有让人再烧水。

“不用。”温蕙摇头拒绝。

不过裴晋还是执意离开了厢房,让耳房里候着的人去给他提一壶开水来。

等到开水来了之后,裴晋一边去拿茶罐,一边说道:“温娘子今日里的打扮让人眼前一亮。”

温蕙点头说道:“是啊,今日白日和人去相看了,所以特地打扮了一番。”

裴晋正在分茶,此时手一抖,把倒得干花都多了一些,“抱歉。”他连忙把干花想要分一些出来,结果动作又是不妥,又把干花都倒入到了另一个杯子里。

温蕙什么都没说,只是扭头看着窗外,而裴晋见着温蕙扭头看向窗外,心中放松了不少,很快就分好了茶,用开水注入。

温蕙发现杯盏之中是金银花。

被晒干的金银花在热水的滋润下,重新缓缓舒展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淡香。

袅袅热气熏了温蕙的眼,温蕙缓缓说道:“晚上喝点金银花也好,正好是清火的。”

裴晋心想着,自己才是要清火之人,低声询问:“温娘子打算再嫁?”

“本来只是相看一一,并没有再嫁的心思,结果今晚上知道了一件事,我决定把自己嫁出去,这再嫁之事,我总不好和小辈们说起,就寻到了裴大人这里。”

按道理若是有这种心思,最合适的人应该是说给傅蘅,而且还有欧嬷嬷,怎么都轮不到裴晋。

只是现在裴晋的心乱了,下意识就想着不好和林映雪和傅嘉泽说,就只能够和自己说。

裴晋的额头都有了汗水:“夫人若是有再嫁的心思,也应当多看看,多等等。”

之前温蕙并无再嫁心思,他的动作不算多,既然现在有了,少不得需要更多一些人帮他吹耳边风。

温蕙说道:“裴大人怎么不问问我,是什么烦心事?”

裴晋其实更想知道温蕙相看的事情,不过还是顺着温蕙的话问道:“是什么烦心事?”

温蕙就把林怿的词直接抛出:“红酥手……”

林怿并没有作诗作词的才华,温蕙觉得林怿毕生的才华都提现在这首词上,让温蕙轻易地记住了。

温蕙念着这首词,一边看着裴晋的表情。

裴晋的表情有异,而温蕙捕捉到了,她立即停下了念词,身子前倾,看着裴晋:“你先前就知道了是吗?”

两人的距离很近,裴晋发现,温蕙今天还涂了口脂,不过因为饮用了水,部分口脂有些脱落,掉了颜色。

裴晋身子略略靠着后背点头,算是回答了温蕙的问题。

温蕙松了一口气。

裴晋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会怪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你。”

“毕竟你也不知道林怿会不会放出来这首词,又是什么时候放出来,告诉了我,说不得还会让我心生猜测,所以裴大人为了我好,瞒下了这个消息。”

裴晋想了想,“这词我还尚未听到过,是从哪儿传的?”

“金陵画舫。”温蕙说道,“谨元和映雪今晚上去凑热闹,是作为压轴的曲目。”

裴晋心有些乱了,傅嘉泽的外放消息已经出来,这个档口林怿放出词的用意可想而知,是逼着温蕙离开京城,而温蕙选择了再嫁。

“你总该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就算是有这首词,也不应当如此急迫。”

“裴大人。”温蕙忽然开口。

裴晋本来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劝说温蕙缓一缓,就听到温蕙说道:“你娶我可好?”

裴晋猛地抬头,看着温蕙在月下,金色的钗环发出了泠泠光,那光亮却不及她眼中的光芒。

“我读了一些书,但是称不上才华横溢;我虽说样貌还算是不错,但是年龄大女儿都已经嫁人;我吃过不少的避子汤,也不会再孕育子女。最关键的是,因为林怿那首词,若是娶我,定然是会有那诸多纷杂之音。这般状况下,裴大人,你可以愿意娶我?”

裴晋的眉目舒展开,“你若是愿意嫁我,这些都不是问题,只是……你相看的那个人……”

“不曾相看。”温蕙利落说道,“今日夜里是特地为你妆容。”

女为悦己者容。

裴晋一下就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笑了起来,“如此就好,明日里就派人提亲,在谨元离开京城之前把婚事办了如何?”

“好。”

两人其实私下里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此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裴晋想着已经写好的折子,此时已经晾干了墨,就收好之后说道,“就快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去。”

温蕙点头。

两人是同乘一辆马车。

温蕙低声说道:“我这边倒也简单,映雪应当猜到了,欧嬷嬷那边许是也知道。宋老夫人还有清荷……”

“我娘知道。清荷也不会反对。”裴晋说道,“你放心就是。”

两人接下来在马车里都是无话,只是脸上烧得慌,温蕙匆匆下了马车,却又落下了披风。

而裴晋喊住了温蕙,把披风递给了温蕙,两人的指尖碰触,裴晋主动握住了温蕙的手。

“明天一早,我就会遣媒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