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本就不大,和他从前住的地方比逼仄极了。

然而住两个人却刚刚好。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突然就显得空荡极了。

十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从前温润如玉的五殿下,只是被囚在这里的废人。

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好好漱洗打扮过,也忘了多久没有照过镜子。

他已经快忘了自己的模样,却总是会记起那个小太监的样子。

明媚的像太阳,总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每日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鹿。

他叫小豆子。

堂溪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真的记住了这个名字,明明当年不过是随口敷衍他的一句话。

可小太监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赏赐。

你看,太监就是这样卑贱。

竟会因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跟了他一辈子。

明明自己根本没有善待过他。

值得吗?

……怎么会值得呢。

为了他这样一个阶下囚,陪他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度日。

每日对那些送来吃食的太监卑躬屈膝,替他承受所有的屈辱,时刻担心堂溪涧会不会突然下旨杀了他,还要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宫里没有什么秘密,因此堂溪靖知道他和堂溪涧身边的那个小太监交好。

堂溪涧刚登基时,那个小太监还来看过他。

而那个小太监如今已经是君后了。

因此堂溪靖常常拿这个刺他,“你真是蠢,总跟着我做什么?你的朋友如今是君后,找他给你谋一个好职位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你不会觉得我如今还能再翻身吧?”

“我知道太监都不怎么识字,但你总该听过一个词叫及时止损吧,知道是何意吗?要不要我解释给你听?”

“及时止损的意识就是接受自己当下已经遭受的亏损,及时采取措施,避免形成更大的亏损,所以别再我这儿浪费时间了。”①

“当年你就没有你朋友的眼光好,他选了六弟,如今已经是君后了,哪里像你,在一个人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压错宝。”

“他如今风光无限,你不觉得羡慕吗?”

然而小太监只是充耳不闻,利落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准备离开。

堂溪靖从没见这么冥顽不灵的人,一时间也急了,上前一步扣住他的手腕。

明明也没使力气,小太监却好像触电一般浑身一颤,手中的东西落了一地。

然后愣愣地看向被他握住的地方。

堂溪靖连忙收回了手,在身后蜷起了手指,有些恼怒自己刚才竟然主动碰了他。

一时间语气更加恶劣,“我在和你说话。”

小太监这才终于回过神一般蹲下,收拾起了地上的一片狼藉。

一边捡起被摔碎的瓷片,一边道:“奴才不走。”

堂溪靖只觉得心口一窒,快要被他气死,但他自然不会和一个太监吵架,因此只是讥讽道:“怎么?难道你们只是表面交情,你知道他根本不会帮你?”

他在宫里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夫妻反目,兄弟离心,阴谋诡计。

亲生骨血亦可相残,恨不得将对方吞噬殆尽,更何况是所谓的“朋友”。

然而一向对他顺从的小太监却第一次反驳了他,“不是的。”

小太监站起身来,直直看向他,“阿梧会帮我的,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帮我,是我不想而已。”

“那你为何不想呢?”堂溪靖继续问道。

小太监又沉默了下去,随即目光看向窗外,答非所问道:“夏天到了,从前还在家时爹爹教过我怎么抓麻雀,如果能抓到一只,殿下就能吃肉了。”

堂溪靖:“谁要吃那种东西?”

小太监见他不想听,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望着地上的碎瓷片道:“殿下小心不要碰到,我去拿扫把来扫一扫。”

说完便跑了出去。

堂溪靖望着他的背影,那些尖刻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蜷了一下,大概真的是夏天到了,只是碰了一下,竟还残存着热意。

那小太监确实有本事,竟真用木棍和竹篮抓到了一只小麻雀。

然而等他真的抓到,却又舍不得,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它这么小,也没多少肉,我们不吃它了吧。”

堂溪靖看出了他的心思,应了一声,“嗯。”

他本来也没想吃。

小太监闻言立刻开心了起来,兴冲冲做了个笼子将那只小麻雀养了起来。

还把自己每日本就没多少的吃食分给它,和它一起吃。

然而哪怕他那样精心,那只麻雀也只活了几日。

堂溪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那么伤心,亲手在他的菜地旁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将麻雀埋了进去,然后枯坐了一日。

傍晚时堂溪靖拿了一个窝头出去递给他。

小太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他,明明哭得眼都红了,却还是冲他挤出了一个笑来,“谢谢殿下。”

堂溪靖还记得那日的夕阳,淡粉色的光落在小太监红彤彤的眼眶和鼻头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因此堂溪靖难得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安慰道:“别哭了,又不是你害死的它。”

然而小太监却只是摇了摇头,“我要是早些把它放了就好了。”

堂溪靖也不知为何,明明只是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好似戳中了他。

他也不知为何心中会升起一丝无名的怒火。

竟就这么直接转身离开,将小太监一个人留在了院子中。

小太监有些无措地想要起身,然而不知是不是蹲得太久腿麻,竟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堂溪靖听见动静终究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将他扶了起来。

“殿下?”小太监有些无措地叫他。

堂溪靖垂眸看向他,第一次发现小太监的眼睛这么亮,浸满了水光,泪盈盈的,就像很多年前在雪山上看过的一汪泉水,清澈透亮,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

“你说的是。”堂溪靖第一次俯下身来,为他轻轻拍干净衣服上的土,“应该早些放了它。”

他待那小太监越来越坏。

小太监常常会望着他发呆。

堂溪靖猜他会不会是在回想自己以前的模样。

然后发现从前的堂溪靖再也不会回来。

这样他便该走了吧。

何必守着一个记忆中的残影,自己给自己戴上锁链呢。

他从前一直期盼着小太监能早日清醒,赶紧离开。

可当他真的离开后堂溪靖才发现,原来没有他,是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情。

这些日子接连下了许多场雪,院子里的雪化了又落,还是厚厚的一层。

院子里被人放进来好几日的吃食,然而却一口都没动。

自从小太监的尸体被抬出去那日起,堂溪靖便只剩下了一个姿势,日日枯坐在床边望着窗外。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明明外面再也不会出现小太监的身影。

直到新年将至,天空中突然绽起一朵朵烟花。

这里的日子无聊,因此这是这些年他们唯一可以窥见外面世界的活动。

所以每年放烟花时小太监都会兴冲冲地拉着他一起去院中看。

堂溪靖一开始并不以为意,这对从前的他来说并不稀奇。

然而看到小太监兴奋不已的模样,他还是会勉为其难地做出一副喜欢的样子。

时间流逝得这样快,竟又已是年关。

“小豆子!”堂溪靖猛地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跑去一边叫道,“放烟花了,你快来看!”

“你不是最爱看烟花吗?”

“放烟花了,快出来看啊!”

“小豆子,放烟花了,你不来看了吗?”

“小豆子,放烟花了!”

“放烟花了……”

堂溪靖冲到院中四处叫喊,然而院外只有凌冽的寒风和轻飘飘的落雪,并没有那个陪了他十年的身影。

“小豆子,小豆子……”

堂溪靖大声叫着这个从前他最瞧不上的,一个太监的名字。

然而院中安安静静,再没有一个人给他回应。

堂溪靖似乎这时才终于有了他离去的实感,心中像是裂开了一道缝,有风吹过,带起巨大的轰鸣声。

堂溪靖有些痛苦地跪在地上,自从他亲手杀死他母妃后,心还是第一次这样疼。

疼到像是被人用刀一点点切割,然后捣碎研磨,最后什么也不剩。

怎么会这么疼?

“小豆子,小豆子……”

雪中突然落下了几滴水,瞬间在地上融出了几个水坑。

堂溪靖也不知为何如今脑海里竟只剩下了这个名字。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记的你的名字。”

-

堂溪靖第二次走进了小太监住过的柴房,拼命想要寻找着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里面空空荡荡,连他盖过的那床破棉絮都被扔了出去。

他什么也没找到。

他只能跑到院中那块菜地,用手挖开了盖在上面的雪。

然而冬日里的土地荒芜空荡,什么也没有。

前几日的那一抹绿意,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场景。

什么也没有了。

他走的这样干净。

在外面呆的太久,堂溪靖已经冻得麻木,然而此时他已经全然没了感觉,只是直直向后倒去,就这么躺在了雪里。

头顶的烟花映入眼帘,有牡丹,有结香,有月季……

明明还是冬日,却像将春日提前了一般,各种花卉在靛蓝色的天空中争奇斗艳。

但他知道,他再也等不来下一个春日。

他又想起了堂溪涧从前对他说过的话,“我要你日日活在悔恨里。”

堂溪靖不由笑了起来,他这个弟弟真的厉害。

原来死确实比活着容易。

因为未来的每一日,他都将活在没有小太监的深渊里。

堂溪靖在雪地里躺了许久,久到以为自己会这么死去。

然而并没有,有人给他灌了温热的汤药。

堂溪靖连忙睁开眼睛,下意识喊了一句,“小豆子。”

然而并不是。

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但看打扮他还是认出了眼前的人。

应当就是小豆子的朋友,堂溪涧如今的君后。

“你别想就这么死了。”祝卿梧冷冷地望着他道,“你得在这世间受尽折磨,才抵得上小豆子对你的感情。”

祝卿梧提起小豆子,眼眶也跟着红了,只是眼睛依旧望着他,那眼神里满是杀意,恨不得将他吞吃腹中。

“你怎么,怎么就不能好好待他一次?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为了你……”

祝卿梧说到这儿终究还是硬生生忍住,没再说下去。

堂溪靖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没有力气反驳,只是问道:“小豆子的尸体呢?”

“你问这个干什么?”祝卿梧厌恶极了他,防备道。

“我本以为他会被扔到乱葬岗,但今日你来了,我便明白,你不会让他们随便处理小豆子的尸体。”

“我怎么处理都和你没关系。”祝卿梧说完欲走。

然而却听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祝卿梧回过头,然后就见在堂溪涧面前都未低过头的五皇子竟就这么在他面前跪下。

“求你,好好葬了他。”

“不用你求,我自会好好安葬他。”祝卿梧冷冷道。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若有一日我死了,便让人把我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吧。”

祝卿梧闻言有些意外。

堂溪靖再怎么样曾经也是皇子,死后一口薄棺还是有的。

因此祝卿梧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把你和小豆子葬在一起。”

堂溪靖闻言,竟被他的话说的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那个场景,唇瓣压抑不住地勾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重新弯下了嘴角,“我不配,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走吧。”

祝卿梧回头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抬步走了出去。

屋里又空了。

“长长久久。”多美好的一个词,美好到只是读着便让人不由笑了出来,堂溪靖一边笑一边扶着旁边的床站起身来,“我要活得长长久久,等我死的时候你应当已经投胎了。”

“这样,下辈子你就遇不到我了。”

“也别再遇到我了,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