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回家埋头睡到傍晚。

黄昏光线斜照在床角,屋内静静悄悄,细小的灰尘在光影里纷飞。每当这种时刻,宇宙仿佛只剩下她一人,被漫长的孤独和虚无浸润。

陆梨害怕这种感觉,她拿起枕边的手机,快速回到俗世的怀抱。

老太太精力旺盛,晚上还有牌局,淑兰发信息说了些店里的事情,她一一回复。

最后点开霍旭西的微信。

一个小时前他发来一条语音:给你叫了外卖,体力差多补补。

手机里还有两通陌生来电没有接到,陆梨下床出去开门,发现墙边果然放着大纸袋。

正好她饿了。

陆梨和霍旭西口味相近,油辣不忌,以为他点的是红烧肉、生蚝小龙虾之类的,没想到却是一些清鲜清淡的菜肴,分量小还死贵。每个铝盒上贴着菜名,别的就算了,那盅阿胶红枣乌鸡汤是怎么回事?小括弧里甚至标着:改善气血亏虚,补血滋阴。

……他在瞎操心啥呢?无聊!

陆梨想起宋玉彬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她生理期的那几天,莫名其妙带她去连吃好几顿炒猪肝。

宋玉彬是个幼稚简单的一货,对女人缺少认知,所以脑回路清奇。

而霍旭西则是纯粹犯贱。

浑球哪肯吃亏呢,被她讥讽童子鸡,明里暗里也要挖苦回来。

他比陆梨小三岁,可自打相识以来处处都想压她一头。咄咄逼人,睚眦必报。

不可否认,这种对抗也是他们之间相互吸引的情调所在。

但一段认真的关系靠情调能够维持多久呢?

她和霍旭西又都缺少两性经验,磨合起来只怕血雨腥风。

陆梨想要稳定可靠的伴侣,不是一时荷尔蒙上头的激情,也不是派遣空虚的游戏。

肉/体的欲念已经发生,做就做了,没什么可纠结的,但她不想轻易交出自己的真心。

或许应该冷静一段时间。

显然霍旭西知道她的意图,之后好几天没露面,也没联系过她。

洗车店的员工们发觉老板最近行为异常,从早忙到晚,手上的活儿没停过,一个人干三个人的量。大家休息时他还给自己找事做,叼着烟去刷地,打扫卫生。傍晚下班,他依然待在无尘车间里给汽车贴膜。

肥波疑惑:“我师父这是怎么了?”

龚蒲说了句废话:“肯定有什么事儿。”

霍旭西天生喜欢研究车子,小时候一个汽车玩具就能让他乖乖待在家里,琢磨一整个下午。他也喜欢自己现在这份营生,不仅是赚钱的问题,工作起来全身心投入进去,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种感觉非常平静,非常美妙。

目前只有这项兴趣爱好能够转移注意力了。

闲暇时间,哪怕闲下来一秒,他都恨不得立刻把陆梨抓回家生吞活剥。

有这种女人吧,刚亲热完就翻脸,冷处理,脱身而去,竟然有这种坏女人。

她以为她是谁?

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敢对他犹犹豫豫挑三拣四。

霍旭西意识到陆梨或许在做某些现实的考虑,比如他的年龄、学历、职业、前途。更甚者,把他和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做比较。

那太好了。

等她比较清楚就会迫不及待扑进他的怀抱了。

毕竟有个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辜清彦,年纪够大,学历够高,工作体面,前程似锦,还会一些虚头巴脑的把戏诱骗小姑娘的仰慕。结果呢,悄无声息勾搭上了她的堂姐。

想到这个霍旭西几乎嗤笑出声。

古代人,真有你的。

——

陆梨最近过得非常充实。

她把厚厚两本工作笔记带到店里,从头开始整理,再一段一段发到网络社交平台。

淑兰对此十分支持,谢晓妮却不以为然,认为这事儿吃力不讨好。

“网上什么人都有,讲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干嘛发给他们看?”

陆梨若无其事地敲字:“我可不是发给别人看的。”

有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社会主流观念难以扭转,关键是自己怎么看待这份职业。况且她从不认为别人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我的工作笔记里有那么多丧葬经验,应该好好整理出来,留个纪念,而且搞不好对一些感兴趣的外行人或者研究殡葬文化的学者有帮助呢。”

生活有啥意义啊,还不都靠自己赋予么。

瞧不起这行的人当然没法理解。

关于谢晓妮,陆梨一直有所准备,知道她做不长,早晚会走,但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突然。

那天接了一条龙的单子,大伙儿集结到客户家干活,各司其职。谢晓妮举着手机开起直播。

以前她也录过几回,只要不被陆梨看见,其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当天不知她哪根筋搭错,在直播间几个网友的怂恿下,竟然偷偷溜进灵堂拍摄,还被主人家逮个正着。

丧主是个大孝子,气得雷霆暴怒,抓住谢晓妮厉声呵斥。

陆梨听见动静忙赶过去,见丧主被亲戚们劝着,谢晓妮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她立即上前拉架,没想到丧主已然失控,抄起一只鸡公碗狠狠砸下,倒霉的陆梨脑门中招,一阵剧痛,血流下来。

她被送到镇上的门诊包扎。

伤口缝了几针,刘海根部也凝着血,擦洗麻烦。

但让陆梨最烦恼的不是这个。

“福寿堂从来没有犯过这种低级的错误。”规矩教过很多遍,此刻再说也无用:“你先回去吧,师父那边我会打电话,这个月的工资明天给你结算。”

事发到现在,谢晓妮一直低头攥着手机,咬唇不吭声。淑兰暗自叹气,这回她也没法帮她说话了,即便开口,陆梨也铁了心不会再留这个人。

毕竟相处半年,弄成这样也挺尴尬,磊磊好心送谢晓妮去汽车站。

淑兰说:“你要不去市医院拍个片子?万一脑震荡怎么办?”

陆梨摇头:“没事,就一点外伤,待会儿还得去客户那里道歉。”

“你就别去了,听我的,回家休息,我来善后。”

陆梨眉心紧蹙:“不尊重逝者,这种坏名声传出去,我们以后还怎么混?谢晓妮毕竟是我带出来的,无论如何我得给老人家上柱香,征求家属的原谅。”

淑兰沉默许久:“也许你先前的判断是对的,晓妮不适合做这行,我总觉得可以教好她,其实都是一厢情愿。”

陆梨摸摸脑门的纱布,随口安慰淑兰:“你又不是她妈,用不着自责。”

细究起来也算一段孽缘,陆梨和谢晓妮八字不合,聊不到一块儿去。虽然两人是名义上的师徒,可一个不想学,一个懒得管,就连分道扬镳的结局也早在意料之中。

下午陆梨和师父通话,简单交代这件事。

木已成舟,师父并未多说什么:“算了,再让她待下去还不知道要闯多大的祸。”

“也是我失职,没管好她。”

当晚回家,少不得被老太太抓住一通叫喊:“哪个杀千刀干的,对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都下得去手,他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夜里伤口疼,陆梨爬起来吃了颗止痛药,昏沉沉入睡。

第一天日晒三竿还没醒,迷糊间听见家里一阵说话声,隔着卧室房门传来。接着她梦见霍旭西坐在床边打量她,似笑非笑地问:“听说你被人打了?我看看有没有破相,破了相我可不要。”

“谁稀罕?滚。”

又睡了会儿,翻个身,伤口遭殃,陆梨疼得倒吸一口气,瞬间清醒。

“梨子,快来阳台。”外婆喊。

她在浴室咬牙换药,贴上新纱布,后背出一层薄汗。

阳台能有什么蹊跷,难道楼上老头的内裤吹下来了?

陆梨啃着半截玉米过去,眼睛慢慢发亮。

“怎么这么多花?”

外婆正弯腰摆弄盆栽,笑呵呵的:“刚才小霍搬上来的,一十几盆呢。”

陆梨愣怔:“他来过?”

所以先前不是做梦,是真的。

“这些盆栽干嘛用的?”

“我不是一直说想养花吗,小霍陪我去逛花鸟市场,一高兴就挑了这么多。”

陆梨咧嘴:“你们俩还一起逛市场?”

关系几时这么铁的。

她叉腰打量,奇怪道:“人家养花都从苗苗开始,你这不少都盛开了,哪有栽培的乐趣?”

“我怕养不活嘛,干脆买开好的。”

陆梨无语:“花了多少钱?”

外婆扶着膝盖:“除了最大那棵老桩的垂丝海棠,其他都很便宜。”

那就好。

“主要花盆贵。”老太太指向角落:“小的六七百,大的两三千,要命了。”

陆梨忽然觉得伤口在发烫,心脏在颤抖,她立刻蹲下细看,见这些花盆内侧是红陶,外侧是鲜艳的釉下彩陶瓷,没有一点点黄金珠宝的痕迹,居然敢卖这么贵?

“为什么不用加仑盆?塑料的才几块钱!”

外婆稍捂耳朵:“哎哟,小霍觉得好看,他破费买的,店老板送货上门我才知道。”

陆梨抚摸胸膛顺气,当即回卧室拿手机打电话。

老太太在阳台听热闹。

“喂……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两个根本不懂花的菜鸟,买那么多盆栽回来,弄得阳台到处都是土,夏天还招虫子……还有那些花盆怎么回事?你是冤大头吗?退掉,全部退掉!”

老太太摇头哀叹她的外孙女真是个丫鬟命。

霍旭西也这么觉得。

“我以为你至少会先说声谢谢,很可惜,你的礼貌就跟品味一样,基本为零。哪个男的敢对你好啊,外表看上去算是个正常女人,其实比我们小区物业的装修工还要彪悍,硬得可以上街表演胸口碎大石。情调两个字更是跟你前世有仇,这辈子丁点儿不占。我真是脑子被灌了假酒才会看上你这个女土匪母夜叉。”

“……”他哪儿来这么大怨气?嘴巴跟机关枪一样滔滔不绝。

陆梨被呛得语塞。

霍旭西直接挂了电话。

她只能灰头土脸返回阳台。

“怎么办哦,乖乖。”外婆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几只花盆你都没法坦然接受,还生气,就像个没被宠爱过的可怜人,我看了真的好心痛。”

陆梨胸口莫名被扎了几刀。

“我是不想欠他!”

“谁,小霍?”外婆目光淡淡:“他早晚是家里人,你这么见外干嘛?”

“明明是你们两个糟蹋钱。”她坚持己见:“这么多花,能养活吗?如果你三分钟热度,过段时间不想种了,上万块的花盆就放在阳台吃灰?”

外婆瞥她一眼。

知道外孙女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爱钱且抠门,禀性难移,可私心里多么希望她成为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不必计较人情和得失,安然享受一切。

“别站着了,过来干活儿。”老太太找到两棵做过记号的月季:“喏,你负责这两盆。”

她拧眉,满是不解:“为什么把最寒酸的两盆交给我?”

瞧瞧,一朵花没开,徒有几根前途渺茫的细枝丫。

外婆回:“小霍专门给你挑的。”

陆梨胸口又被扎几刀。

啥意思?

他啥意思?就这种审美还有脸鄙视她的品味?

陆梨嫌弃地拿起吊牌查看,发现是不同两个品种的月季。

名字倒挺特别。

一盆名叫你的眼睛。

另一盆叫……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