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腊月,风跟下刀子似的掉在人的脸上,又到五天一场庙会,城西万福寺门前却是游人如织,门庭若市。

茶肆中,几个闲汉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一面吃茶嗑瓜子一面东扯西侃,聒噪地议论着近来城郊二十里裴家庄子失火一事。

“据说这卫国公夫人沈氏死后冤魂不散,叫嚣什么她死之后自有天理主持公道,替她沉冤昭雪,她死后那间化为废墟的院子时常闹鬼,庄子里都没人敢踏足那地界儿。”

“裴家庄子那晚不是走水吗,怎么照你这话说沈氏像是被人害死的?”

起头那人嗑瓜子嗑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大碗热茶润喉后才继续道:“你说这卫国公夫人好端端地怎就去了乡下的庄子养病,卫国公府是不能养病怎么的?指定里面有些猫腻,再者那火为何偏偏就把她和几个心腹的丫鬟给烧死了,要说她这死没蹊跷我是不信!”

“沈氏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七出的大错吧,我听闻她可是嫁进卫国公府六年一无所出,或许因此失了卫国公宠爱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也未可知。”

隔壁桌听热闹的汉子闻言插嘴道:“倘若是犯七出,那为何卫国公不休妻,偏就把人赶到乡下庄子里去养劳什子病?哪个男人做梦不想升官发财死老婆,休妻就能另娶,卫国公既不休妻又不另娶,摆明了是被家里的小妾给迷了心智,那小妾挑唆得男人宠妾灭妻,两人合起伙来把原配给弄死了呗!”

此言一出,满座众人俱是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静了片刻,有人忍不住问:“照你这么说,那卫国公夫人死的还真是冤枉了,却也不见庆国公府来为她伸张冤屈那?”

汉子就笑道:“庆国公府与卫国公府皆是功勋之后,上一辈庆国公过世后庆国公府一代不如一代,卫国公府好歹还出了能征善战的裴都督,那庆国公府敢和卫国公府叫板吗,闺女没了不还是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做人,说到底门第不显贵光鲜,卫国公府又与皇家沾亲带故,怕是就算庆国公府想声张上面那位也得叫人给压下来!”

一个身着青布直裰的书生忽冷笑道:“亏我还以为这卫国公保家卫国是个多么铁骨铮铮的汉子,原来竟是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虫!这卫国公府上传两代老太爷老国公俱是宠妾灭妻,可见这位裴大都督是得了老子和亲祖父的真传!”

不愧是文人,骂起来人来就是比没文化的闲汉们更尖酸刻薄,腊月里集市庙会本就比寻常时候人更多更热闹,但凡有这么一两个在茶余饭后谈起来此事都颇是一番谈资。

尤其事涉的乃当朝累世簪缨的功勋大族,大都督、卫国公裴元嗣的名声在京城可谓家喻户晓,这样一个极为光彩出色的人物却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一个小妾深陷争议泥淖,被人冠上宠妾灭妻的骂名,甚至极有可能牵扯到杀妻冤案之中,一时间在京城里闹的是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风言风语就传扬到了宫中成嘉帝的耳中。

成嘉帝早知侄子裴元嗣近几年宠爱小妾,反与原配发妻沈氏关系不和,沈氏为裴家妇的这几年贤良淑德,待人接物体贴大方,家中中馈料理得更是井井有条,外头人提起来无有不夸。

可她嫁进裴家一连六年无子无女,认真论起来实犯七出之罪,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裴家想休庆国公府亦无可奈何。

作为叔侄,成嘉帝自然偏袒裴元嗣,因此成嘉帝对这些传言并未放在心上。孰料传言不过短短几日便不胫而走,且愈演愈烈。腊月十五朝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显通当堂上奏弹劾卫国公裴元嗣好色无度,以致宠妾灭妻、治家无方,逼死原配发妻沈氏!

此奏章简直石破天惊,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会之上,众臣纷纷对裴元嗣投去异样眼光,成嘉帝陡然色变,显然也未曾预料这陈显通如此大胆,半个月前陈显通就曾上奏成嘉帝弹劾裴元嗣,兹事体大,孙士廷只好将奏章拿来给成嘉帝。

言官最喜风闻奏事,成嘉帝自信裴元嗣不会冤杀原配,龙心不悦,孙士廷察言观色将奏章下压,不予理会。

陈显通眼见自己的奏章入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不死心地又接连上奏,皆了无音信,今日突然上奏当堂弹劾,可谓打了个成嘉帝个措手不及。

成嘉帝沉着脸问:“陈卿既出此言,证据又在何处?”

言官风闻奏事,意为不用证据便可弹劾,成嘉帝问陈显通要证据明显是为难陈显通,让他知难而退。

陈显通昂首答道:“太.祖曾言,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无需证据。臣听坊间传闻卫国公宠妾灭妻,冤杀原配,若不然卫国公夫人好端端怎会在乡下庄子葬身火海,此事断有蹊跷,臣请陛下彻查此案,还沈氏与庆国公府一个公道!”

成嘉帝再看向裴元嗣,裴元嗣神色冷峻,薄唇紧抿,一语不发。

成嘉帝当做没听见陈显通说的话,继续捡起下一份奏章,淡声问:“孙阁老,明年元旦的大朝会准备得如何。”

陈显通一愣,急忙说道:“陛下,礼法有言‘夫为妻纲,妻尊妾卑’,卫国公位高权重却宠妾灭妻以致违背伦理法度,难保日后百官不会纷纷效仿,按律当杖责一百,以儆效尤,陛下不可因私情偏……”

“孙士廷,你年老体衰,是耳聋了不成?!”

成嘉帝突然盛怒喝道。

孙士廷一震,忙出列应道:“回陛下,元旦朝会事宜礼部已大体筹划妥当,章程是……”

朝会结束后,成嘉帝在武英殿见裴元嗣,询问沈氏之死各种始末。

裴元嗣如何将事情告知成嘉帝暂且不提,且说阿萦自沈明淑死后依旧在府内安心养胎,闲时做些花露香丸,教绥绥念诗识字,与张氏吃茶打牌,在裴元嗣的可以安排下,外面传的闲言碎语皆飞不进卫国公府。

直到这日晌午和绥绥午睡,屋里烧得地龙太热,醒来时小丫头蹬开了被子,四仰八叉地贴到了凉快的木制床壁上。

阿萦起身揉了揉眼睛,替小丫头把被子盖好,旋即躺回枕上放空了会儿,身子依旧懒懒地不想动。她随手抽出枕下的一本书,半靠在床上看裴元嗣编的前朝史鉴醒神。

裴元嗣担心她看不懂,特意重新给她整理了一版他三次批注过的版本,每晚回来还会给她讲解不懂之处。

阿萦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窗外洒扫的小丫头低声与同伴抱怨道:“大爷昨天被朝中的御史大夫给弹劾了,那酸儒竟说夫人是死在咱们姨娘手里,这也忒荒谬!”

“是啊是啊,夫人分明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先前还不是她非要大爷纳妾,好容易磨得大爷答应了,她又反悔去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姨娘平日里多温柔和气,待咱们又宽厚,摊上这样的好主子那是咱们的福气,这些酸腐没口子叽呱大爷宠妾灭妻,怎不说夫人就善妒成性,真真好笑!”

紫苏进屋的时候阿萦神色阴晴不定,让桂枝把还在熟睡的绥绥抱去了梢间。

“最近外面的传言都是一回事?”

紫苏眼皮子一跳,将厨房新作的一碟子果饼递到小几上,脸上堆起笑道:“什么传言,姨娘是又在哪儿听到什么新鲜趣事了?”

“昨日早朝大爷被御史弹劾,”阿萦看着她道:“紫苏,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告诉我,究竟是不是真的?”

紫苏笑容微滞,沉默片刻,“是,是真的。”

她将裴元嗣被陈显通弹劾的奏章内容,以及最近京城中大街小巷的传闻据实告诉了阿萦。

阿萦有孕五个月,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裴元嗣不想她因为这些糟心事坏了心情,故而严令众人勿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就连为此对阿萦气得咬牙切齿的赵氏到她面前也是忍着三缄其口。

没有人比赵氏更想抱孙子了,以前阿萦没怀孕也就罢了,就算要对付阿萦,也得等阿萦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阿萦只觉胸口一股怒气直冲心头,一挥手砸了小几上的茶盏,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泼在地上,扶着大肚子就要从床上下来。

紫苏唬了一跳,忙拦着她道:“姨娘,姨娘您别想不开!都是些酸腐的迂腐之言,他们定是嫉妒大爷得圣心才写出这样的折子去攻讦大爷。再说沈明淑当时是纵火自焚,与您无关,就算刑部和大理寺要查办大爷也找不到证据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爷是陛下的亲侄子,就算沈明淑真死在他手里又能怎样,可我不一样!”

阿萦摸着自己已经很是显怀的大肚子,咬牙道:“这世道对男人向来宽容,男人们贤妻美妾左拥右抱被叫做风流,大爷宠妾灭妻,世人们却会说我沈萦是红颜祸水,是我迷惑了大爷!”

就像前朝的孙贵妃和胡皇后,世人皆同情弱者胡皇后,百年来便唾骂孙氏谄媚逢迎、狐媚惑主,对其极近诋毁!

连裴元嗣自己都认为孙贵妃是靠着美色迷惑了宣宗皇帝成功上位赶走了原配胡皇后,阿萦能指望这些刚愎迂腐的男人们狗嘴里吐出象牙吗?!

阿萦的目标可不仅仅是想当裴元嗣的一个宠妾这么简单,她要做的是裴元嗣的正妻,如果没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将来就算裴元嗣不介意,她却要一辈子忍受旁人异样的目光,三人成虎,到时候沈明淑不是也得是死在她的手中!

“你过去,去找平儿和周文禄,让他们两个帮我去办些事。”

震怒过后,阿萦冷静下来对紫苏道。

-

打从昨天左佥都御史陈显通弹劾裴元嗣之后弹劾他的奏章便犹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飞到了成嘉帝的御案上。

成嘉帝告诉裴元嗣,即使他相信沈氏是纵火自焚,但那些言官们不会信,外人也不清楚沈氏作恶多端的内情,何况裴元嗣宠爱小妾将正妻发配到乡下庄子去,以致正妻在乡下庄子自焚而死也是不争的事实。

沈明淑之所以选择如此壮烈的方式自焚而死,为的就是今日。

这是她对裴元嗣的报复,她要毁了阿萦和他的名声。

裴元嗣全都认。

事情还是往最糟糕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地去了,当年祖父裴忌宠爱钟氏,在钟氏死后心灰意冷荒废政务,御史大夫和六科给事中群情激愤弹劾到先帝面前状告老太爷宠妾灭妻置公主颜面无存,先帝将大长公主请入宫中。

没人知道兖国大长公主和先帝聊了什么,事后先帝便对此事来了个冷处理,之后弹劾一事不了了之。

可能是提前对此早有所预料,裴元嗣反而有种心中紧压的大石终于落下来的感觉,为了阿萦为了卫国公府,当务之急他必须迅速做出决断,掐断流言。

短短一天的功夫裴元嗣命心腹扮成平民百姓到坊间散布了三四个流言。

这些流言为的是混淆视听,真真假假无所谓,因此编的越离谱越好。

从宫内出来之后紧接着裴元嗣去了一趟顾家,他要公布顾三娘和薛玉柔的死因,薛家是来不及通知,他要征求顾家的同意,从前不公布是为了裴家的名声,如今公布同样是为了裴家的名声。

顾氏夫妇恨毒了两面三刀的沈明淑,当初瞻前顾后不能给女儿沉冤昭雪,事到如今怕是天意,又怎会横加阻拦,遂请裴元嗣随意,只求给夫妇两人可怜的女儿一个公道。

于是刘妈妈作为薛玉柔之死的证人从江州被急召回京城,与此同时被发落的万贵、白芷作为薛顾两人案子的证人及各类物证在今天下午一并移交到了刑部。

裴元嗣平日在朝中不结党,但不代表他没有至交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刑部主事韦成昀、大理寺少卿罗贤两人一个曾是裴元嗣在府学的同窗,一个早年曾与他在军□□事,相交甚笃,上次沈二夫人的案子就是这两人在其中帮忙才能得到迅速了结。

“你怀疑这些流言是有人推波助澜,从中作梗不成?”韦成昀道。

卫国公府书房中,裴元嗣翻看着手中一份份的卷宗和信笺,“还记不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泰昌二十六年的刘恒贪墨案?”

“记得,”韦成昀道:“这就是当年案件的卷宗,刘恒贪墨案是一桩铁案,林奎贿赂上司本罪不至死,不过他牵扯入此案当中,犯的是连坐、贿赂之罪数罪并罚,否则按照律法只有林奎本人革职为民流放三千里即可。”

“林奎曾任刑部主事、刑部侍郎,在历经刘恒贪墨案之前还有一桩案,”裴元嗣又拿出另一份卷宗,“山西右卫指挥使张寅营私案。”

韦成昀一愣,张寅营私案,这也是一桩铁案。

张寅营私案还要从先帝泰昌朝的二十多年前说起,先帝泰昌十五年,有百姓向其时前往山西巡按的督察御史马禄状告山西右卫指挥使张寅奴役兵丁以权谋私,马禄申案之后发现张寅确有其罪,准备将张寅槛送京城治罪。

谁料张寅竟让儿子暗中携带重金前往京城贿赂了泰昌帝宠妃的兄长武定侯,武定侯遂写信给马禄替张寅说情,马禄铁面无私,不仅照旧把张寅押送到了京城,还上书弹劾武定侯贪纵不法骄横跋扈等十数条罪状。

武定侯不仅是宠妃的兄长,亦堪称泰昌帝的心腹,泰昌帝不愿处置武定侯,又不满满朝文武把持朝政胁迫他定罪,下令关押马禄并命三法司会审以刑重新审案。

三法司中多有谄媚之徒为讨好皇帝对马禄下手迫害,马禄不堪刑罚屈打成招招认是他借张寅案之手以污蔑武定侯挟私报仇。

最终张寅案以巡按督察御史马禄被革职流放,张寅、武定侯无罪释放告终,而蒋孝正是当年三法司中参与审理张寅案的刑部侍郎。

在案件审结之后蒋孝私下收集证据,在泰昌二十四年擢升为刑部尚书后冒着生命危险上书请求泰昌帝重新审理此案,在当时的内阁首辅张阶与大学士孙士廷等人的求情下被盛怒的泰昌帝革了一年的俸禄、打了三十个板子才作罢。

两年之后便是震惊朝野的刘恒贪墨案,林奎牵涉其中,全家连坐。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案子却因为林奎的存在牵涉在了一起,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

“林奎乃蒋孝一手提拔,两人生前都是为官清廉刚正不阿的好官,确实不像是会行贿私相授受的样子,但刑部当年确实在蒋家搜出了百两银子,就连蒋孝和林奎都招供行贿之事属实,肃之你又是凭什么断定林奎冤枉,乃是触动了张寅案之人的利益才被诬陷至死?”

韦成昀正色问道。

在蒋孝上书重新审理张寅案后不到两年便被诬陷而死,连他一手提拔的好友林奎亦不能幸免,韦成昀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便是蒋孝在张寅案中触犯到了这桩案子当中之人的利益,这个人不能让蒋孝成功翻案,为了报复蒋孝,索性将他牵扯进另一桩案子,借此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以除去祸患,而林奎极有可能是受到了无妄之灾!

可早在泰昌二十一年武定侯郭宁便寿终正寝,而张寅也早在张寅案结后不久病逝,蒋孝上书是在泰昌二十四年,这个伺机报复蒋孝之人显然不会是武定侯与张寅。

此人竟如此神通广大,蛰伏多年,能够买通三法司中人对蒋孝与林奎动用私刑,倘若事实真如裴元嗣所疑蒋孝、林奎无罪,那么这背后操纵之人简直不可小觑。

裴元嗣在朝中从不结党,为了阿萦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刘恒案和张寅案,案子却陷入僵局,始终找不到有用线索。

裴元嗣有强烈的预感,也许这流言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恰恰就是当年害死蒋孝和林奎的凶手。

既然他已经插手这两桩案子里,就没想过要再置身事外。为了阿萦,也为了能替那些无辜而死的官员沉冤昭雪,终有一日裴元嗣要亲自将这凶手绳之以法。

-

沈明淑死后丧仪一切从简,在卫国公府的汀兰馆挑出一间院子停设灵堂,因沈明淑是横死,便未请任何人来卫国公府吊唁,于第二日将沈明淑骨灰出殡安葬。

本以为事情可就此平息,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于腊月十五朝会当朝弹劾裴元嗣宠妾灭妻、冤杀原配。

坊间顿时流言四起,都道卫国公夫人沈氏生前贤良淑德,为人处事无不妥帖,管事持家无不周全。

而卫国公新纳的小妾小沈氏身为沈氏庶妹却是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凭好美色谄媚逢迎卫国公,在她的挑唆下卫国公与沈氏日渐离心离德,以至于沈氏一场重病竟被卫国公赶去了乡下庄子,最终葬身火海。

众人皆同情含恨而死的卫国公夫人沈氏,矛头气势汹汹地指向阿萦。

通惠书院,沈玦在寝舍外读书半夜方回,一掀开被子发现被褥全都被人泼了冰水。

沈家,沈文德同样备受非议,就连从前一些因为裴元嗣的缘故对他讨好奉承的同僚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讥讽他卖女求荣凭借女儿平步青云。

……

如此这般,流言持续发酵,愈演愈烈,后来竟衍生出多个版本。

有说当年卫国公裴元嗣相亲时看中的其实是沈文德的女儿小沈氏,但小沈氏出身低微,且当时年纪稚幼,老庆国公偏爱嫡亲的孙女沈氏,卫国公不得已只能娶了沈氏为妻。

沈氏多年不孕,故而将庶妹小沈氏接入卫国公府,意图借腹生子,再去母留子,却不想事迹败露,这才被盛怒的卫国公赶去了乡下庄子。

有说卫国公先前之所以执意不肯纳妾,是因他压根不喜女子,有断袖之癖,喜好南风!沈氏逼迫卫国公纳妾之后两人关系破裂,沈氏心灰意冷,自请称病去了乡下庄子,因庄子无意走水葬身火海。

更离谱的是这一则,说当年沈氏为有孕听信妖僧偏方,强夺他人之子将男婴烧成灰烬吃下骨灰,男婴惨死后诅咒沈氏如他一般不得好死,沈氏自吃下男婴骨灰之后夜夜噩梦,行为疯癫,卫国公无奈之下才将沈氏关进了乡下庄子,最终沈氏果真葬身火海,应验了当初的男婴的诅咒。

其实无论是哪一则传闻都有迹可循并非胡编乱造,这男婴诅咒说更是暗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箴言,整个故事自成章法。

再加上阿萦在府内的好名声被一些听不过耳义愤填膺的小厮丫鬟们传颂出去,温记脂粉铺的温大娘更是逢人就说阿萦的好话,自从阿萦接管铺子之后聘请的制香工匠都是女子不说,每个月发的工钱也比旁的香铺要多,而且阿萦从不会克扣和故意压榨铺子里的佣工工匠,满铺子里谁不夸阿萦的大方宽厚。

如果说阿萦做这些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挣面子哗众取宠,那么开铺子是在流言传扬之前开的,阿萦有这么大能耐能够预料到自己将来会陷入众说纷纭千夫所指的境地吗?

不过两三日,莫衷一是的流言渐渐从一边倒的局面产生分歧,几方各执所见。

腊月十.八.大雪,城中道路泥泞难行,下衙之后裴元嗣便坐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刚掀帘进了车厢,便见车厢的座靠上引人注目地放着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

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裴元嗣皱眉将打信开——

“成嘉十一年,御史陈显通置外宅寡妇董氏于马神庙大街井儿胡同,董氏为陈显通生一子,其子今年八岁,名陈鸿。”

马车外,马车还大街上艰难走着,决明正骑在马上搓着手取暖,忽见帏帘一撩主子急命停车。

“大爷出什么事了?”决明忙跳下马问。

裴元嗣下车四下逡巡,入目所视除了白茫茫的大雪与来往匆匆的行人却并无可疑人等。

“上车。”

裴元嗣冷声道。

-

翌日,都察院中素与陈显通不和的右佥都御史崔潭上书弹劾陈显通不修私德、蓄养外室,奏章中称那寡妇董氏不光为陈显通生下一子陈鸿,在外宅之中更犹如正室般被下人们成为“太太”,着实寡廉鲜耻,有辱士林之风!

本朝官员奏章写完之后一般需交由内阁由内阁大学士票拟,票拟之后方才交由皇帝朱笔批红,继而转达各部门衙门执行。而崔潭这封奏章却并未经手内阁,而是越过内阁交给了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寿公公,由寿公公直接转交给了成嘉帝!

成嘉帝看完奏章后勃然大怒!

好个陈显通,自己私德不修竟还告敢卫国公黑状,简直无耻可恨,可恨至极!

当场召陈显通入宫,将其按在左顺门当众廷杖三十个板子,官降两级赶了出去。

陈显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朝中同僚与街坊邻里听闻后无不在背后指指点点戳陈显通脊梁骨,这陈显通自己都养外宅还好意思骂人家卫国公宠妾灭妻,这不是吊死鬼卖屁股——死不要脸嘛!

韦成昀乘胜追击,很快公布了刑部和大理寺对薛玉柔、顾三娘溺死案的审查结果,有友人登顾家门询问顾阁老小孙女三娘死因,顾阁老亲口承认孙女三娘死于昔年手帕交卫国公夫人沈氏之手,因孙女突遭横祸,又顾及裴、沈、顾三家颜面,在顾家的妥协和要求之下,卫国公将罪犯沈氏赶去了乡下庄子关押。

同日大清早,庆国公府。

被接进京城的刘妈妈进京坐在庆国公府门前哭诉沈明淑害死自家小姐,薛家不是世家大族,“市井粗妇”刘妈妈嚎啕大哭捶足顿胸大骂沈明淑草菅人命买.凶.杀.人,将薛玉柔之死的往来经过公诸于众。

眼看事情闹大,庆国公府门口的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庆国公夫人气得由丫鬟搀扶着出来亲自轰骂刘妈妈。

“原来你就是那毒妇的娘,能教养出一个脏心烂肺心如蛇蝎的闺女,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告诉你老东西,我这条命就是从水里头捡回来的,今个儿大不了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老婆子我血溅三尺,死也要死在你庆国公府的门前!”

刘妈妈丝毫不惧,一口啐痰到庆国公夫人脚底下,面对街坊邻里男女老少异样唾弃的目光,庆国公夫人白眼一翻,怒急攻心晕了过去。

沈明淑怙恶不悛,她之死实所谓大快人心,而非什么所为的卫国公宠妾灭妻,听信小妾谗言冤杀原配。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其实不论传言是真也好假也好,大部分老百姓们通常听得就是个热闹和乐呵,对几种传言稀奇又不分轩轾,茶余饭后谈资罢了,三人成虎,被流言中伤的人往往才是受到伤害最深的。

卫国公府,和门庭若市的庆国公府相比,卫国公府就逊色许多,赵氏已经气得躺在床上两天没下来了。

阿萦端着饭菜亲自过来劝,赵氏一通发火将阿萦赶了出去,最后还是秋娘抱着绥绥过来才解了阿萦的围。

赵氏拒绝不了小孙女的软声撒娇,勉强陪着绥绥吃了几块糕点,眼看祖孙两人有说有笑,阿萦这才舒了口气,趁两人吃得正香时悄悄退了出去。

……

“昨天刑部公布了顾氏溺水案的结果,今早我又让刘妈妈在庆国公府门前闹了一场,想来流言很快就能平息了。”

锦香院,裴元嗣同阿萦说着话,阿萦边听边伸手替他整理着衣襟,裴元嗣忽握住阿萦的手叹道:“萦萦,我知道嫁我委屈你许多,其实你不必如此,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朝臣攻讦我的手段和借口罢了,从头到尾与你无关,你不必感到内疚,也不必为此去和太夫人道歉……”

“您千万别这么说!”

阿萦手指抵住他的唇,“我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能遇见您,和您生儿育女、长相厮守是我这一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微微垂了眼帘,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我会给您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如果、如果我一开始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肯定不会答应姐姐给您做妾……”

“又浑说什么?”裴元嗣轻斥她道:“你不想嫁我,莫非还想嫁给曹诞那个糟老头子?”

阿萦摇了摇头,“其实外面那些人也没说错,我出身卑微,又小家子气,若我是太夫人,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裴元嗣再怨怼赵氏,赵氏那也是他的生身母亲,裴元嗣可以不要她这个小妾,却不可能不要他的老娘,疏不间亲的下场便是恃宠而骄失了自己的分寸,阿萦既要做卫国公夫人,就必须把眼光放长远,为自己和一双儿女的将来做打算,眼前的小委屈根本不值一提。

装可怜、告状可以让裴元嗣一时怜惜她,时日一长即使裴元嗣再喜欢她对着一个总是搬弄是非的她也会厌烦,沈明淑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赵氏这人你要说她坏,似乎也非像沈明淑、沈二夫人那般大奸大恶之人,可你要说她好,她又总是时不时地挑拨离间、破坏她与裴元嗣之间的关系。

赵氏不喜欢阿萦,阿萦当然也不喜欢她,她永远不会忘记赵氏曾经对她的那些中伤辱骂,说什么真心化解赵氏对她的憎恶不喜,希望想想就很渺茫,但样子她至少得装出来,这样即使别人要挑她的刺都挑不出来。

裴元嗣被阿萦一番话气笑了,指腹轻捏她的下巴道:“你要太夫人喜欢作甚,你又不是要嫁她,日子是我们两个关起来过的,何必去在意旁人感受,你日后还说要做生意开铺子,这样不自信旁人笑你两句你岂不是就又要哭鼻子?”

日子是我们两个关起来过的?阿萦抬眼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元嗣,转身飞快拍开他的手道:“谁又哭鼻子了,我才没有呢。”

“好好,你没哭鼻子。”

裴元嗣从身后搂住阿萦,温声说。

裴元嗣本以为阿萦会向他抱怨,他都已经做好了要为阿萦讨回公道和开解阿萦的准备,可阿萦现在不仅没有半分怨言,还想了不少借口为赵氏着想。

阿萦总是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叫人心生爱怜,沈明淑当家那会儿但凡受点委屈便会迫不及待来寻他告状,而后家中就又是一阵子的鸡飞狗跳,烦得他宁可在衙门熬到天黑都不愿回家。

阿萦却从不会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她能做到以德报怨,裴元嗣都自叹没有这样的胸襟,他终于明白大长公主从前时常念叨的“妻好一半福”是什么意思了。

倘若七年前他娶的人是阿萦而非沈明淑,是不是今天的一切也许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所以裴元嗣更想要珍重他与阿萦今日来之不易的幸福,抚摸着阿萦圆滚滚的腹正色叮嘱道:“生产前你都不许再去撷芳院了,绥绥去可以,她要孝敬祖母,你还大着肚子,我不能叫你们娘俩儿有个三长两短,记住了吗?”

“记住啦记住啦,您可真唠叨!”

阿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推他道:“咱们快去吃饭吧,说了半天我和娃儿都要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