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地拍打着窗棂,满院银装素裹,曾经娇艳盛放的海棠树枝桠蜷缩向下,生出枯萎衰败之态,推开门,屋里竟平白冒出一股寒风,迎面扑到男人毫无知觉的脸上。

裴元嗣走进去。

还是熟悉的一切,熟悉的红木桌,书案,墙上的字画,地上的猩红毯、小摇床……一切却都仿佛蒙上一层阴翳般,冰冷冷没有一丝温度。

走到屋里,坐在两人那张曾经无数次翻云覆雨的架子床上。

淡青色的纱幔垂下,大红色金银丝线的褥子,攒金丝弹花的锦被,月白色的大迎枕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柔软的触感,好像她还在,她从未离开过,枕巾上甚至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露幽香,随着微冷的寒风似有若无地吹拂在他的身上。

“昭儿,叫爹爹,这是爹爹,跟姨娘念,这是爹爹,爹爹!诶,我们昭儿真聪明!”

耳旁忽然响起阿萦温柔清润的声线,裴元嗣蓦地起身,向着窗边走去。

阿萦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褙子站在窗下,抱着昭哥儿笑靥如花地向他走过来。

“大爷,您快看,昭儿他笑得多开心呀,他会叫爹爹了,我再让他叫一遍给您听……”

裴元嗣的手情不自禁地向着阿萦美丽的面庞伸过去,然而猝不及防摸到的却是一片虚空,阿萦和昭哥儿的身影犹如齑粉一般在他面前寸寸烟消云散,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裴元嗣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不敢相信在屋里四处翻找,掀开纱幔,推到桌子,打开衣橱……他不相信阿萦就这么死了,他不相信阿萦会这么狠心把他和孩子一并抛弃!

她平日里不是最疼绥绥和昭哥儿吗,她怎么忍心就这么去了,抛下他和他们的一双儿女无牵无挂地走了,她还这么年轻,她还不到二十岁,他回来之前给她准备了她十九岁生辰的礼物,他以为她会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一起好好过日子,等他……

阿萦,你好狠的心。

裴元嗣骑上照夜白,癫狂了一般纵马跑出去。

他要挣脱那个牢笼,在卫国公府的这间牢笼里他永远无法做自己,他需要披上面具冷静理智地做那个叫做裴肃之的男人。

爱不得,恨不能。

他厌了,倦了,他讨厌那样的自己,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何处,裴元嗣闯进一家离家很远的酒楼里,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这三天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干,醉生梦死。

赵氏和沈明淑找到裴元嗣的时候,裴元嗣蜷缩在床上醉得人事不省。

赵氏气得让人把他翻过身来,刚准备开口大骂,却见儿子胡子拉碴,眼皮红肿,双目紧闭,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底的青影深到发紫。

……

裴元嗣颓废了三天,三天结束后他并未再放纵自己继续消沉下去。

他要查清楚阿萦的死因,为阿萦报仇。

阿萦死后沈明淑便忙不迭将她的尸体烧成骨灰入殓,裴元嗣不仅没能见到阿萦最后一面,甚至连她的骨灰,她曾在这人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都被毫无保留地抹去。

阿萦死后的某一日菘蓝因为失足滑倒,后脑着地摔死在地上,当场一命呜呼。

沈明淑赶在裴元嗣回来之前销毁了所有的证据。

她笃定丈夫再喜欢阿萦也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小妾和她反目成仇,将她休弃,但是她低估了裴元嗣对阿萦的情意,她以为只是男人对可怜的小猫小狗一样施舍的粗浅情意,殊不知那是裴元嗣这一生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曾经深深地压抑着他对阿萦的情,对胆怯柔弱的阿萦,他同样胆怯地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吐露心声,就像埋藏在厚沃肥料中的种子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裴元嗣埋在心底的这颗种子刚刚冒出翠绿的芽便被她无情的斩断,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裴元嗣没有立刻休掉沈明淑,即使他手中找不到任何的证据,他清楚害死阿萦的凶手就是他结发六年的发妻,沈明淑。

他曾经敬重她,爱护她,信任她,她却放任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

或者说,他从来都不喜欢她,为了所谓的恩情娶了恩师的孙女,娶了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为什么他不知道拒绝。

在沈明淑强迫他纳阿萦为妾时,为什么他要再一次地屈服。

害死阿萦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他的手中同样沾染着阿萦的鲜血。

两个孩子被轮流送到了怡禧堂和撷芳院养着,除了上衙外出公干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会亲自教养两个孩子。

绥绥并不知道阿萦就是她的生母,沈明淑从不许旁人告诉绥绥真相,因此阿萦死后,绥绥只是感到很难过,她并不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娘,变成了一个没有娘疼的孩子。

昭哥儿半岁的时候就被抱到了兖国大长公主身边,阿萦却很少去看昭哥儿,她是真的怕了,害怕自己多看昭哥儿一眼昭哥儿会被沈明淑欺负,害怕她的亲近会给昭哥儿无尽的烦恼,她为昭哥儿有自己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母亲而感到自卑难过。

于是昭哥儿忘记了阿萦,在他模糊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一位美丽温柔的母亲,可是她却在他的生命中转瞬即逝,短暂到他很快便将她抛之脑后。

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

裴元嗣不再去汀兰馆,他连面子活都不肯再做,对沈明淑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为了和沈明淑打擂台,赵氏趁着裴元嗣出去一趟巡边的功夫把自己另一个外甥女薛宁婉接进了卫国公府,瞒着裴元嗣给他纳了薛宁婉为妾。

薛宁婉怀疑自己的姐姐是死于沈明淑之手,所以暗中一直在调查薛玉柔之死的真相,仗着赵氏的宠爱和沈明淑作对,给沈明淑下绊子。

她不是没试着去勾引过裴元嗣,却皆被裴元嗣识破,裴元嗣警告她安分守己,留下薛宁婉不过是为了不想让沈明淑好过,他对薛宁婉丝毫不感兴趣。

薛宁婉不甘心,她早就看出裴元嗣和沈明淑夫妻俩早已离心离德,便趁机卖惨,哭诉她怀疑姐姐薛玉柔是死在沈明淑手中。

裴元嗣很快就查到了沈明淑的忠仆万贵身上,奈何沈明淑比他快一步,杀了万贵灭口。

当初薛玉柔失足落水时与她一同落水的那个妈妈叫做刘妈妈,刘妈妈被打捞上来时确实面目全非,看不出本来面貌,裴元嗣找到刑部主事韦成昀和大理寺少卿罗贤,求两位好友帮他找出薛玉柔之死的真相。

韦成昀受好友之托,亲自去了一趟江州挖出那位被打捞上来的“刘妈妈”的尸身,经过仵作的比对鉴定后发现死者并非真正的刘妈妈本人,而是一个与刘妈妈年纪不相上下的老妇人。

刘妈妈落水在嘉河附近,罗贤一年往嘉河去了足有十来趟,终于有一次让他在嘉河附近的一个小渔村中找到了一个瞎眼的老婆婆,那老婆婆告诉罗贤六年前她曾在河岸边救过一名老妇人,根据老婆婆的描述罗贤确定了老妇人就是落水重伤的刘妈妈。

问题却在于为何刘妈妈离开小渔村后不是回江州便是得回京城告状,但现在不论是江州还是京城从此后再无刘妈妈的丝毫音讯全无。

刘妈妈究竟去了何处?

依据刘妈妈离开小渔村的节点,全国上下两京一十三省,重点放在江州和京城上,裴元嗣动用了多方关系,终于让他查到顺天府曾在六年前接过一桩案子,一个形容落魄的老妇人在顺天府门前击鼓鸣冤,状告有人买.凶.杀.人案。

顺天府的差役们赶紧将此事禀告给了顺天府尹,谁知这桩案子后来却莫名销声匿迹,而那曾到顺天府来击鼓鸣远的老妇人也不见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巧合,刘妈妈的尸体不是被人无意发现,而是裴元嗣顺藤摸瓜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的结果。

他命人将刘妈妈的尸骨再度送到顺天府,新任顺天府尹秉公执法,真相大白,裴元嗣休妻,亲手将妻子送进了刑部的大狱,沈明淑不堪受辱在下狱前饮鸩自尽。

处理完了沈明淑,接下来要解决的是薛宁婉。

如果薛宁婉肯安分守己,裴元嗣不至于非要忤逆亲娘,将赵氏唯一还在人世的外甥女赶尽杀绝,薛宁婉见沈明淑已死,做梦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扶正,时常借着亲近昭哥儿之便接近裴元嗣,仗着昭哥儿是个孩子说话不利索,但凡这孩子表现地稍有不愿就对昭哥儿连掐带捏地随意泄恨。

人通常只会欺负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弱者,薛宁婉此举又与当年沈明淑对绥绥有何区别?

裴元嗣忍无可忍,瞒着赵氏将薛宁婉逐出卫国公府远嫁。

成嘉二十四年,成嘉帝病重垂危,远在千里之外云南的周王趁机谋反,朝廷派遣武定侯郭允率领三十万朝廷大军发兵云南。

大军压境周王毫无畏惧,一场平叛之仗整整打了一年多胜负未分,我军千里奔袭不熟悉云南气候,很快出于下风节节败退,叛军的势力甚至从云南逐渐蔓延到蜀地、贵州,最终伸向陕西这一重镇。

成嘉帝崩逝后太子于乾清宫仁智殿大行皇帝灵柩前登基为帝,新帝召回屡战屡败的老将郭允,任命卫国公裴元嗣为平南大将军前往云南继续平叛。

裴元嗣没想到会在云南遇到沈玦,沈玦被孙绍赶出京城之后他便一直在四处寻找沈玦的下落,一个瘸腿而智近乎妖的少年,同样叫做沈决,同音不同字,以裴元嗣的聪明不难猜出这位被周王册封为翰林院大学士的沈玦究竟是何人。

他命眼线秘密给沈玦写了数封书信劝他回头是岸,然而每一封信送出去无不是石沉大海,半年后周王大军节节败退,穷途末路,周王投降,妻离子散,不得已命信任的大学士沈决出城投降。

翌日,一瘸一拐的沈决被顺利请到中军大帐中,裴元嗣屏退左右,沈决淡然摘下头上兜帽,终于露出他那张酷似阿萦的俊脸。

“卫国公,许久不见。”

曾经高傲病弱的少年郎黑了、壮了,面庞褪去青涩变得愈发坚毅,终于有了男人的模样,他的眉眼与阿萦是那样的像,落日的余晖落到少年清隽的面庞上,恍惚间,裴元嗣仿佛看见阿萦抱着昭哥儿在笑着向他走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两人离得越来越近,突然沈玦抬起头,寒光乍现,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裴元嗣的胸口。

殷红刺目的血犹如一朵娇艳美丽的花在裴元嗣的胸襟上迅速晕染开来,沈玦眼中一瞬间闪过悲愤、哀恸与震惊。

他双手颤抖,抬起赤红的眸问他,“为何不躲,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是书生,裴元嗣是武将,以裴元嗣的身手和机敏不可能对他这个叛军首领毫不设防。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裴元嗣怜悯地看着他道:“阿玦,你姐姐若泉下有知,她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抛家弃国,变得被仇恨蒙蔽双眼……”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沈玦蓦地暴怒,抓着裴元嗣的衣领吼道:“裴肃之,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姐夫?你把我姐姐扶正了就妄想我叫你一声姐夫?”

“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是你和那个毒妇亲手害死了她!我姐姐从头到尾没有对不起过你们裴家一分一毫,可你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还那么年轻就被你们活生生地逼死!”

帐外的侍卫们闻声纷纷提刀而入,很快便将沈玦团团包围住,“都督!”

裴元嗣胸口插着把匕首,脸上血色全无,杨义武大惊失色,忙大急喊道:“还不快将这刺客拿下!”

“住手!”

裴元嗣堵住胸口往下滴落的血,喝道:“下去,统统下去!”

“都督……”杨义武还欲再言,裴元嗣抬起手,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与他的私事,谁若擅作主张违抗军令,一律军法处置!”

侍卫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往前了,杨义武心疼得不行,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招呼侍卫们离开了营帐。

“离开周王,随我离开,从今往后,没有知道你沈玦曾是叛军首领。”

“我走的是条不归路,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想过再回头。”

就因为他和姐姐出身卑微,便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人人都能欺辱唾骂,就连自己的血肉至亲都可以弃若敝履,他们的命不值钱。

他的姐姐是那么地善良柔弱,甚至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自责,却被自己的未婚夫和生父抛弃,被嫡亲的姐姐哄骗进卫国公府,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来巩固她的卫国公夫人之位。

沈明淑就像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贪婪地从他姐姐的身上吸取着鲜血和养分,等到他的姐姐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他恨不得将沈明淑剥皮拆骨,食血啖肉,可惜沈明淑死了,害死阿萦的罪魁祸首死了,没能死在他的手里实在是个遗憾。

沈玦撩起衣袍,露出那条苍白、纤细、没有丝毫血色的废腿,“我杀了孙绍和沈瑞给我的妻子和这条腿报仇,可我这三年来依旧不快乐,每一天我都活在痛苦之中,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曾经我活在这世上唯一意义便是报复这不公的世道。”

所以他千里迢迢拖着残废的身躯追随周王,如今周王败了,他也倦了,“如果因为不是绥绥和昭哥儿,今日我拼死也定要取你性命。”

裴元嗣深望着他,“如果阿萦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你如现在这般整日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

可惜啊,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沈玦摇头,忽似喜似悲一笑,喃喃念道:“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血亲转成仇恨。”

“莫将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沈玦抬手拔下头上发簪摔个粉碎,撕下身上的衣服、扔掉鞋子,只着一身白袍仰天大笑出门去。

等裴元嗣亲自上去追出去时,沈玦的身影早已消失于一片茫茫的天地之间。

周王率众投降后,周王的谋士沈决却于乱军之中不知所踪。

某年某月某日,乐安城外大悲寺内多了一位剃度出家的青年,这青年入寺前手里捧着两张牌位,一张牌位上写着姊之位,另一张则写着妻之位。

叛乱不到一年便顺利平定,卫国公裴元嗣却因在平叛过程中伤及心脉落下病根,六年后,文治六年,四十二岁的卫国公因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在送长女出嫁不久后彻底病倒。

临死之前,裴元嗣躺在病床之上,耳旁是一双儿女和亲人们压抑哀恸的哭声,睁开沉重的眼皮,他仿佛又看到了站在窗下哄着儿子昭哥儿的阿萦。

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地年轻美丽,窗外熹微的日光为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就在这团光亮中,她冲他嫣然一笑,轻声道:

“大爷,我等您很久了。”

裴元嗣伸出手,想要用力地抓住那一团光亮。

“爹爹!”

耳旁响起绥绥和昭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裴元嗣却慢慢垂下手,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文治六年,卫国公裴元嗣英年病逝而终,享年四十二岁。

裴元嗣病逝后,文治帝悲伤过度,整整十日未上早朝,十日之后亲下圣旨追封裴元嗣为镇北王,谥号忠武,入祀功臣庙,赐葬钟山之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