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不在意的时候仿佛在眼皮子底下都看不见,一旦有了警觉便处处可见。

南和苏才发现梁隅看他的眼神是带着侵略性的,是躲避而忍耐的,是一个喜欢男人的成年男人的眼神。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夏末的时候,南和苏忽然问他:“我们主任今天找到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问要不要介绍个对象给你认识。要么?”

其实他不问就好了。

不问,他们还可以以学生和老师的遗孀的关系继续相处下去。或许还能这样相处个一年,两年。

梁隅说:“我一个人挺好的。”

过了一会他又说了一句:“我想……跟师母就这样过下去。”

说完他抬头看向南和苏,南和苏已经起身去洗碗去了。

但他已经领略到南和苏的意思了。

他起身把剩下的碗筷收拾了,走到南和苏身边,其实还是想再说几句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明年这个时候估计就在国外了。”南和苏说。

梁隅“嗯”了一声。

那一年的夏末出奇的反常,眼瞅着要入秋了,反倒热起来了,时常下雨,天闷热的厉害,还经常大规模停电,煤油灯幽微,光亮不够,炎热的夏夜最容易滋生欲望。

二十多岁成年男人的欲望。

梁隅总是睡不着,总上火。

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他就受不住了。

这天他去上班,他同事赵老师把他拉到一边,尴尬又带着些探寻的语气问:“你现在还在思园住?”

梁隅皱起眉头,赵老师说:“现在有些嘴巴碎的,在造你和南先生的谣呢。”

梁隅问:“什么谣?”

“就说你们俩现在不清不楚的。”

他们俩现在算不清不楚么?

看着不清不楚,实际清楚的很。

这份感情一直都属于他一个人的单相思,南和苏并不爱他,甚至在此之前,他估计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外头的传言逐渐多了起来。

年轻美丽的未亡人,从古至今都很容易陷入流言之中,而一个喜欢男人的美丽的未亡人,和他亡夫英俊的男学生一起居住,自然会引起更多的流言。

他觉得流言既然传到了他这里,南和苏只怕听到的更多。

他又找了个晚上的工作,晚饭不再回来,后来他把需要早起的工作辞了,也不再需要早起,早饭他们也是偶尔才会在一起吃了。

秋天来了,思园一下子变得格外凄凉,每天的落叶都扫不完。

梁隅收到家乡的电报,他伯母病危。

他幼年是在伯父家里长大的,伯父虽然对他很一般,但伯母一向疼爱他。

接到电报以后,他就收拾行李打算回老家。

如今时局动乱,他这一去,并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

隐秘的甜蜜安宁早已离他远去,入秋以后,他过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痛苦。

临走前一夜,他准备去找南和苏说一下。

结果南和苏深夜才回来。

身上居然有酒气,脸颊都是红的。

“你喝酒了?”他问。

南和苏“嗯”了一声,说:“跟朋友喝了两杯。”

自从老教授去世以后,南和苏几乎和从前的朋友断了联系。梁隅就问:“什么朋友?”

南和苏说:“你不认识。”

“外头乱,以后不要这么晚回来了。”

南和苏“嗯”了一声。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褐色的长衫,脖子里还系了围巾,他将围巾解开,脖子里都散着热气,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梁隅说:“有。”

南和苏说:“那进来说吧。”

他们推门进去,开了灯,梁隅就看见老教授的遗像。

慈祥柔和地看着他们。

南和苏去倒茶的时候,才发现壶里面的茶已经不够倒两杯了,他拿了水壶去烧水,梁隅就在原地站着,说:“师母,我要回老家一趟,明天走。”

南和苏回头看他。

梁隅说:“我伯母病危,打电报让我回去。”

南和苏回过头去,接了水,放在炉子上,“嗯”了一声。

梁隅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说:“外头这么乱,我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照顾好自己。晚上早点回来,或者把张叔请回来,看个门。”

南和苏问说:“学校那边工作呢?”

“我辞了。”

南和苏微微低头,过了一会说:“知道了。”

梁隅看了他一会,转头就走了。

南和苏双手撑着厨台,发了会呆,将领口解开了。

好像身上的热气一下子就散掉了。

一直到水烧开,呜呜地叫,他才回过神来,倒了两杯茶。

但梁隅已经离开了,倒了也没人喝。

他这一晚上并没有睡觉,将一些衣服收拾出来,又用信封装了几百块银元,塞到了衣服里面,收拾好以后,一个人默默在那里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他就听见外头有扫落叶的声音。

他从房间出来,就看到晨雾里的梁隅。

思园水多树多,天一冷,早晨雾气总是特别重,落叶最多的时节,天天扫也不行。梁隅噙着烟,将路上的落叶扫了,他觉得思园春夏很美,到了秋冬就不行了,树木太多,到了秋冬显得特别破败,叫人看了心里都跟着伤感。

把路扫干净,看着也敞亮些。

他这一走,这偌大的园子就只剩下南和苏一个人了。

“西边的院子一直空着,可以租出去,多点人气,没那么冷清。”他对南和苏说。

南和苏点点头,说:“你只管放心,我年轻力壮,能照顾好自己,等到你下次回来,要我已经出了国,你就把这园子卖了,这园子太大了,难打理,反而是个累赘,卖了去买个小四合院,我们学校那些老师,现在都住永兴路,说那边治安好,房子也好。”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好像人生真就剩下这一面了。

梁隅忽然就不想走了。

但也不能不走。

“这里头有几套衣服,新的,你拿回去穿,或者给别人。还有两包烟。”

梁隅今秋很喜欢抽烟。

梁隅接过来,放进自己的行李里,说:“最快我一个月估计也就回来了。”

南和苏点头说:“路上注意安全。我听说中州在打仗。”

“我绕路,不从中州过。”梁隅说。

南和苏点点头。

外头有人按喇叭,是接他的朋友到了。

梁隅拎起行李:“我走了。”

南和苏点点头,并没有要送他的意思。

梁隅就拎着行李往大门口走。

到了外头,他坐上车,车子要发动的时候,他又从车上下来,说:“你再等我一会。”

“别晚点了。”

梁隅回到园子里,南和苏已经不在外头了。他在庭院里听到了南和苏弹琴的声音。

南和苏钢琴弹的极好,但是自从教授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弹过了。

梁隅没有再进去,在庭院里听了一会,然后他在这样美丽的琴声中离开了。

这偌大的庭院里就只剩下南和苏一个人了。

南行这一路果然不太平,南方到处都在打仗,他几经辗转,等到回到老家,他伯母已经去世了。

伯母的葬礼刚过,北边就传来消息,说连州打起来了。

报纸天天都在报道,城里大学生都在游行。敌军一路往南,眼瞅着就要打到京州。

梁隅给京州打了好几封电报,一开始南和苏还有回复他,说京州尚好,就是街上有点乱,后来就再也没收到他的回复。

京州遭遇了大轰炸,南和苏彻底没有了音信。

他听朋友说,南和苏也跟着州大的老师一起南迁了。

他急得不行,整日做噩梦,梦见南和苏死了,他不顾族中人的劝阻,逆行北上。

他先到了南州,遇到州大的老师,才知道南和苏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说是他在京州附近的乡下暂避。他又往京州去,火车坐不了坐汽车,汽车坐不了坐马车,又或者步行,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京州,几经辗转,终于收到消息,说南和苏在京州安平县。

他要到了南和苏的确切地址,连夜就赶过去了,到了南和苏住的地方,半夜叩门,大声喊:“南和苏!”

南和苏披着衣服,提着煤油灯跑出来。

打开门,看见梁隅胡子拉碴,衣衫脏兮兮的,像个流浪汉。

油灯幽微照着他的脸,南和苏看了他好一会,面上依旧是很温和的笑,叫道:“梁隅。”

他还活着,真好。

这世道,能活着就很好,也不一定要和对方在一起结为伴侣,只要知道他活着就够了。

南和苏给他烧热水,给他做饭,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他还半夜去邻居家借了点菜。

梁隅睡了二天二夜才缓过神来。

他沉睡的时候,南和苏举着油灯,看着他发呆。

梁隅瘦了很多,他这一路上寻他,应该吃了很多苦,下巴坚毅的有些尖锐了,胡子很长,头发也长,看起来像一下子到了四十岁。

他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甚至比十几岁做人体模特的时候都要强壮,高大,有力量。

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被填满了,他又有家了。

梁隅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不知道是他们在一起生活过两二年的缘故,还是因为这时局太乱,他四处飘零却又没有男人的坚毅心脏,需要有人依靠,又或者是因为是老教授把他托付给梁隅的缘故,他觉得他以后都离不开梁隅了。

他甚至想抱住他。

分开这几个月,他几乎夜夜都会想他。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也没在安平呆几天,敌军轰炸到安平,整个县城都几乎成了断壁残垣,烽火满城,他们在爆炸声中紧紧抱在一起,这一刻,什么身份地位的差距都不再存在了,他们的心跳声一起跳动。

他们都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好像也就只能依靠彼此了。

梁隅察觉了南和苏的改变。

依靠他吧,依靠他吧,他抱紧了南和苏,在北行的这一路,他吃不下,睡不着,心无数次磋磨熬煎,他就知道,他这一辈子,都离不开他了。

他不再是仅仅渴慕他,还想成为他的依靠,把他瘦削的身体都要勒断了。南和苏有些无法呼吸,在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紧缚反而带给他极强的安全感。

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年轻男人给予他的安全感和力量,心脏开始发热。

谁家的师母和学生这样抱在一起。

他有一种羞耻感,这种羞耻感并非来源于他对老教授的“背叛”,他是新时代的人,其实并没有要一辈子做个未亡人的意思,老教授临终前,也希望他能再找。他的羞耻来源于他的身份,他和梁隅的关系,换一个男人都不会有这种羞耻感,但对方偏偏是梁隅。

他逝去的爱人的学生,叫了他很多年师母。所有亲朋好友都知道他们这层关系,他们有着无关血缘的禁忌。

但这种羞耻和禁忌却在死亡面前让他坠落的更快,一旦抱在一起,他的身体有了支撑,他的心就迅速地坠落下去了。

他也是喜欢梁隅的,他只是一直在努力逃避,混乱的局势仿佛给了他接受梁隅的理由,他攀附在梁隅怀里,任由他拥抱着他睡觉。他的心彻底满了,像游游荡荡的旅人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美丽的未亡人,注定要迎来第二个春天。梁隅半夜醒来,抑制不住想要亲他,他却急忙扭过头去,脸和脖子都已经红遍。

他还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却又不能逃离,羞耻让他发抖,却不知他这种抗拒和痛苦,让梁隅更加兴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征服他。梁隅抱得更紧,勒得他红唇微张,南和苏一向洁白无瑕得如同白色的百合花,如今侧着头,露着纤长脆弱的脖颈,变成了粉色的百合花。

截然不同的人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