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几个字儿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成了他读不懂的东西。

刘越发呆,皱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他下意识地想要出门,忍住了。看了看送信人,是辟阳侯没错,刘越凭借所剩不多的冷静,开始分析。

第一个可能,这封信是恶作剧。

……审食其除非是活腻了,才敢用先帝遗诏当恶作剧,他不要命啦??

那么问题来了,刘越慌张地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这个先帝是哪个先帝?

大概率是便宜爹,他哥在未央宫好好的,要是生了重病,定然有迹可循,可这几个月,母后和皇兄的书信,都没有提到生病的事。

问题又来了,他哥身体康健,还有皇嗣即将出生,怎么会突然来个先帝遗诏,怎么看都透出一股诡异。

梁王登天子位……一定是做了噩梦没醒。刘越拔腿就跑,看得门外的季心目瞪口呆,大王这是怎么了?!

“太傅,太傅。”刘越跑得小脸通红,一路过五关闯六将,把密信怼到张良面前。

此时天色尚早,梁王太傅还在睡觉。他缓缓坐起,望了眼苦哈哈的管家,把卧房的人都遣散:“东胡又来犯了?”

刘越猛摇头。

张良少见学生这副着急的样子,接过翻译的密信,眉梢一扬。

半晌露出笑意:“我这是升官了……”

刘越:“…………”

重点是这个吗?

张良神色正经起来:“辟阳侯所言先帝,正是高皇帝。先前,我与陈平早有猜测,先帝许是看出陛下志不在此,备好大王登位的遗诏,遗诏存于太后手中,加之石渠阁录档,只等合适的时机宣读。”

重点是“合适的时机”,如果遇不上,遗诏自然就作废了。先帝临行前,早早做了两手准备。

他瞄了刘越一眼,生怕学生经受太多的刺激,不准备多说下去。

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动静,传进刘越耳朵里,然而就是短短的几句解释,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晴天霹雳!

不管是遗诏的存在,还是遗诏在母后手里,都让刘越感到绝望。母后难道不爱他了吗?皇兄难道不想当皇帝了吗?

说好的不想努力,都去哪儿了?

刘越灵魂出了窍,他咸鱼的人生刚迈进一大步,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如野马奔腾拐上另一个弯。

回长安,必须回,云中郡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再拖几天,指不定一回宫就是登基大典,刘越深呼吸,积极地自救起来。

他扯住张良的衣袖,发表胆大包天的言论:“太傅知道的,有时候,父皇的眼光并不是那么好。”

张良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的话点点头:“譬如戚氏与赵怀王。”

“……”刘越感觉到不妙了,决定另辟蹊径,“太傅升了官,就要担起更大的责任,怕是没有时间门养生。”

张良摇头,娓娓道来:“从王师变成帝师,将受到更多的尊敬,人们会拼命打探我的喜好,送我数不清的养生方子。养生,又有何难?”

刘越不可置信,刘越受到了打击。

他蔫着脸,把希望寄托在亲爱的陈师傅身上,转身的时候,却被太傅告知这法子没用。

张良意味深长:“当下,满朝文武恨不得吃了他呢。单凭太后的垂青,免不了他被人咒骂,曲逆侯怕是日日在琢磨,该如何避免成为奸臣。”

刘越听懂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太傅的话。

不被骂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成为新帝的老师,给自己盖上双重保护伞……

刘越:“……”

世界忽然面目全非,弱小的梁王感受到了深深的险恶。

-

两日前,长安。

战报送达的时候,恰在深夜,与满城狂喜的气氛大不相同,满朝文武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实在是太过荒谬,太令人吃惊!只靠一支梁王卫队,联合代地全歼三千骑兵,几乎五比一的战损,这怎么可能?!

今天已然足够惊心动魄。宗庙出事,重臣联手威逼太后,先帝显灵紧随天罚……当晚,以灌婴郦商为首的数位大臣,包括九卿中的宗正、郎中令、廷尉,被宫卫围于坍塌府邸,鲁元长公主亲自护送他们,只等翌日上朝议罪。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等人奉太后虎符,一旦罪臣有异动,等待他们的将是军队的镇压。

便是不揽事的丞相曹参听闻这些,也长长叹了口气,回到屋内睡不着。

曹参正欲敲萧何的门,与他深夜谈心,下一刻,大汉骑兵携战报入城。

据说骑兵还带来了东胡的战旗,与贵族蛮夷的贼首——不管信不信,众人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亢奋得收拾齐整,请求觐见。

他们必须好好地细读战报,了解云中郡都发生了什么!

一道道流程下来,很快,朝臣们懵了。

战报里的韩信是谁,彭越又是谁?

十面埋伏,为何那么眼熟??

长信宫中,满朝文武都变了色,太尉周勃揉揉眼睛,瞪大,然后又揉了揉。

周昌放在身旁的手一抽,曹参掩饰般地转开脸,太仆夏侯婴呆呆立在原地,嘴巴张开又闭合。

最开始冲上前去,让人朗读战报的舞阳侯樊哙,眼睛斜着,望向虚空一动不动。安国侯王陵扭了脚,建成侯吕释之的面容儒雅依旧,动了动嘴唇,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骂娘声……

就连下面一笔笔清晰的记录——记录汉军如何用计,如何杀敌,如何引得天神相助的描述,那般激动人心的大场面,都吸引不了朝臣更多的注意力了。

至于蛮夷的人头,那是什么?

东胡战旗,哦,就这么破破烂烂,一点气势都没有。

最终,吕雉轻咳一声:“众卿有何感想?”

大殿依旧死寂。

鲁元长公主捂住嘴,已经彻底忘了问询天子的行踪。听闻姐姐问话,临光侯吕媭回过神来,颤着手,扯了扯丈夫的衣摆。

樊哙猛地窜了起来,大吼一声:“好!”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

就是樊哙,也差些没把自己吓死。他捂住肝儿颤的胸膛,半晌憋出一句:“打得好,打得太好了!”

可不是打得好?

战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割下的匈奴人的耳朵,都会经过处理送到长安,如此一来,绝无谎报的可能。那可是纵横草原的楼烦骑兵啊,欺负了边塞多少年,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足够让汉人挺起胸膛,先帝当年被围困的耻辱,也被洗刷了一部分!

因着汉匈议和已久,加上先帝北伐却受挫于冒顿,有臣子逐渐升起畏战情绪。但如今的大汉,尚未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南侵打击,开国功臣活跃的朝堂多的是主战派,他们不怂,只是对双方实力有着清楚的认知,认为悄悄发育才是硬道理。

正因如此,许多大臣都不理解太后的决定。但梁王卫队已经拔营,除了认,还能怎样?大汉男儿不怯匈奴,打一场也好,打输了不会伤筋动骨,更能让子孙牢记今日之耻。

谁知峰回路转,他们赢了一场奇迹般的、梦幻般的胜仗。放在平日,满朝文武早就眼含泪光,或嚎啕大哭,焚香沐浴,抱着先帝的灵位念念有词,而现下,眼泪与狂喜……要稍稍延后些。

由周勃率先开口,喃喃重复樊哙的话:“打得好啊。”

樊哙等来了附和的小伙伴,瞬间门松了口气。

他呵呵笑起来:“呵呵,故淮阴侯和故梁王,好像也是叫这个名字。那立下泼天大功的韩司马、彭司马,应当是同名……同名!”

这回,没人附和他。

就是心态最平和的曹参,都忍不住想送他一个白眼,更别提其余人了。

看尽百态的吕雉,不欲妹夫惹了众怒从而叫妹妹守活寡,又咳了一声。

她拿出一道木匣,对曹参拜道:“丞相,这份先帝遗诏,你来宣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恍恍惚惚,等曹参读完遗诏,将字迹印信一一与他们确认、比对,太仆夏侯婴激动地说:“这是真的。”

这群刘邦的老兄弟们,与刘邦朝夕相处,怎会认不出他的语气,何况石渠阁有没有存档,一查便知!

原来很久很久之前,先帝就与太后在下好大一盘棋,实在是,实在是……

这两人没死,一直窝在梁园里头呢。结合此战震惊天下的墨家化学家,还有八百重甲骑兵,怪不得,怪不得能打出这样的神迹。

朝臣们捂住瞬间门膨胀的自信心,觉得打到匈奴龙城也不是不可以畅想,霎时又哭又笑——

当过韩信旧部的樊哙眼睛红了。周勃也平静不到哪里去,他与燕国相栾布交好,而燕国相就是千里迢迢来长安替彭越收尸的那位,当年的真相,又有谁能料到?!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那眼熟的、战场神器“黑家伙”爆.炸的效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梁王越之功,并不逊韩彭。”

继而异口同声:“陈平该死啊。”

竟敢耍得他们团团转,扭了脚的王陵尤为愤怒:“卫尉曲逆侯实乃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