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的确比赵王迁强百倍。”

无关感情,这样的忠义任何人都会为其动容。

“我娘就是吃亏在学问不行,没有留下传世的名作,不过只要我记得,那日后我会让历史也记住的。”赵不息托着腮。

司马迁的祖爷爷司马毋泽现在应该正在咸阳担任管理市场的小官,等她日后打下咸阳,就把他找过来再让他世代给自己担任史官。

到时候《史记》上会留下她娘亲的名字的。

嬴政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赵不息的发旋。

“现在你知道我没有抛弃过你了,那……”嬴政戏谑的看着赵不息。

赵不息别扭问。

“那你不介意我是六国余孽吗?”

嬴政:“?”

看到了嬴政脸上疑惑表情,赵不息语速很快,“我娘是赵国亡国公主,她是六国余孽,那我是她的女儿,就是小六国余孽啊。”

“……”

嬴政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眼神凝视着赵不息。

秦始皇的女儿是六国余孽?

六国那些被他宰了的君主和贵族若是地下有知,他们承认你吗?

“哦,这个你无需担心。”嬴政语气微妙。

赵不息长叹口气,怜悯的看着她的便宜爹:“这怎么无需担心了,现在秦到处缉拿六国余孽,若是被秦人查到你我和赵国余孽有关系,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依我看,你还是离我远点,就当作不曾见过我,老老实实做你的马商,不要再和我这个小六国余孽有牵扯了吧。”

赵不息将头埋进膝盖里,闷闷道。

嬴政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终于想明白了的确不应当和我这个六国余孽扯上关系?”

不,我是在想,按照你这个算法,我的后宫中的美人都是原先六国的妃嫔媵嫱和王子皇孙,我的子女全部都是“六国余孽”。

扶苏之母是楚国公主,高之母是魏国公主,阳滋之母是韩国公主……嬴政只是略微在心中过了一遍,就发现他的所有子女都是六国贵女生的。

可他最大的孩子扶苏都二十有余了,嬴政今日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孩子很认真的说自己是”六国余孽“的。

嬴政一直觉得自己的见识已经足够广博,无论听到看到什么事情都无法使自己惊讶。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能让他捉摸不透想法的人竟是他的亲女。

“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嬴政忍不住询问赵不息。

赵不息哼哼唧唧,将嬴政的意思理解成了他哪怕知道自己是六国余孽也愿意和自己牵扯:“那你以后还敢来怀县找我吗?”

嬴政哂笑:“这天下间还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这还差不多。”赵不息高兴了,看着嬴政觉得他顺眼多了。

看看这漂亮的丹凤眼,这棱骨分明的的俊脸,还有虽说已经能看出岁月痕迹但依然俊美的五官,除了眼睛之外长得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果然是她亲爹!

赵不息从石椅上蹦下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叉着腰宣布:“好吧,那我勉强承认你了。走,带你吃饭去!”

嬴政也站起身,挑眉望着赵不息,笑道:“既然说清楚了……那你如今该称呼我什么呢?”

赵不息装傻:“我们说清楚什么了吗?”

心结解开归心结解开,可想让她认爹是不可能的。

本来造反成功以后只需要一个侯位就能打发的,干嘛非要多一个太上皇呢。

太上皇可不是各个都像是刘邦他老爹那么知情识趣的。看看后世的李世民他爹,分明天下几乎都是李世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可坐在长安享乐的李渊白嫖天下不说,还想将二儿子打下来的江山留给他大儿子。

那李建成和李世民还是一奶同胞、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她和这个便宜爹的其他儿女可是既不是一个娘,也没有什么感情的。

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反正她又也不想继承便宜爹的那点遗产,何必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嬴政看着赵不息那副无辜的嘴脸,心想这个装傻充愣的模样像谁呢。

好像是像当初跟吕不韦装傻的自己。

那就没事了。

嬴政轻笑一声,摇摇头,也不在意赵不息不肯开口喊他爹这回事。

总归只是一个称呼,他初回咸阳的时候也很少喊嬴异人父亲。

等日后熟悉了就好了。

赵不息又开始理直气壮的使唤起嬴政了。

有了嬴政这个精通法家学问的大家,赵不息修书的进度快了一大截。

当嬴政看到赵不息来找他请教学问的时候有多欣慰,那他看到自己教给赵不息的学问出现在《教你逃避秦律的六十六个小技巧》上的时候就有多生气。

合着朕教你法家学问就是为了让你去教那群黔首们该怎样逃避朕制定的律法的吗?

赵不息则振振有词的狡辩说她这是在给黔首普法。

将嬴政都给气得骂也不是笑也不是。

普法应当命人将秦律一条条的告诉黔首,让那些黔首知道他们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不给黔首讲解何为秦律,反而告诉黔首如何逃避秦律,这难道能被称为普法吗?

赵不息则是反驳,秦律那么繁多,除了法家之外的其他百家弟子都无法每一条都记住,更何况是大字都不识几个的黔首呢,他们根本不可能记住所有秦律。

普法的意思是只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不该做什么就行了。比如关于偷盗罪的条例秦律中有数十条,黔首记不住,可也根本就不用黔首都记住啊,只要让黔首知道偷东西要受罚不就行了。

赵不息本来也以为偷东西犯法这种事应当是人人都知道的,可直到她来到了这个时代之后才发现不是这样的。绝大部分人都是仅凭本能活着,他们不知道其他人的东西自己拿走了那就叫做“偷”。

他们认为路边地里的果子是可以随便摘的,饿了的时候看到卖大饼人看不见就可以随便拿大饼是没有错的……哪怕在数千年后,吃喝不愁的年代也依然有许多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头老太太会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时候呢。

赵不息告诉嬴政,普法的意思不是让所有人都能将秦律倒背如流,而是尽量要让更多人知道不能偷东西、不能杀人打架、不能团伙抢劫……

嬴政想了想,觉得赵不息说的很有道理,接纳了赵不息的谏言。

换句话说,嬴政觉得这个方法不错,是他的了。

嬴政心想,不愧是他的女儿,在法家学问上一触即通,比他宫中那几个糟心儿子强多了。

直到这一日,一匹快马从韩地飞驰进入怀县,将一封信交到了赵不息手中。

赵不息拆开信一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又是去开会。

她加入六国造反联合会的这两个月来,已经收到了那边寄过来的五封信,其中一封是向她介绍燕国的六国余孽组织,剩下四封都是邀她过去“共商大事”的。

赵不息去过两次,说是共商大事,可实则就只是一群人在那里吃吃喝喝,吹吹牛,吵吵架罢了,和某些事多钱少的公司组会一模一样。

让赵不息不禁感慨有些糟粕文化原来竟是从现在就开始流传的。

后来赵不息就不太愿意去参加了,不过这次——

赵不息深吸一口气,是时候该把她的便宜爹拉上车了。

她爹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日后忽然有一天她告诉她便宜爹:哈哈哈,其实你闺女我早就开始准备造反啦,惊喜不惊喜啊!

别再把便宜爹吓出事来。

还是循序渐进,先让她爹知道自己和六国余孽有勾结……呸,什么勾结,说的那么难听。是先让她爹知道自己和六国旧贵族们有联系。

先把赵朴拉到造反的马车上来再说,今日先让他知道自己和六国旧贵族有联系,过几年等到秦始皇昏了头开始修阿房宫和修骊山陵墓,天下怨言四起的时候再透露一点自己有举大旗的想法,等始皇帝死了再告诉她便宜爹自己早就开始准备造反。

让赵朴有一个心理接受过程。

赵不息眼睛滴溜溜的,双目中掠过一丝狡黠,坏笑一声,反正等上了马车,就由不得她便宜爹愿不愿意了。

“我有事要去颍川郡一趟,你可要一起去?”赵不息跑到嬴政面前,仰起头问他。

嬴政想了想,这还是赵不息第一次约他出门,于是欣然答应。

“好。不过我咸阳还有事务要处理,恐怕只能腾出七日的时间陪你。”

赵不息笑笑:“够啦,从河内郡到颍川郡只要一日一夜,从颍川到咸阳也只需要一日多一点,到时候你可以不回怀县,直接从颍川回咸阳。”

从河内郡到颍川郡,道路两侧从繁华到荒芜的对比也让嬴政颇为感慨。

赵不息治理地方的确是十分不错,她和陈长一同将河内郡之力的很好。

这一辆马车上只有赵不息和嬴政两个人,马车外其他骑马的护卫在赵不息的示意下都距离马车有一段距离,不会听到马车中的声音。

嬴政捻起赵不息带上马车的小点心,轻轻咬了一小口,放松地将后背靠在马车车厢壁上。

“说吧,你要带着我去何处?先前问你,你一直说等到了颍川郡就知道了,如今已经出了河内郡,你该告诉我了吧?”

赵不息悄悄将身体往后挪了挪,远离了嬴政。

她怕这个便宜爹万一不能接受他自己糊里糊涂就变成六国余孽,回做出什么不太理智的事情。

嬴政没有错过赵不息的小动作,他眯了眯眼,抬眼看见了赵不息那一脸无辜弱小的小表情,心里顿时一咯噔。

这逆女,又想什么混账事情呢?

赵不息瞟了嬴政一眼,干巴巴道:“你知道我是小六国余孽吧。”

“你不是。”嬴政矫正赵不息。

就像其他人听到扶苏只会将他当作大秦长公子,而不会将他当作楚国公主之子一样。

赵不息是他的公主,是大秦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不是赵国余孽。

尽管赵不息一直不愿意喊他爹,也不愿意去咸阳,可赵不息流着他的血,这天下间最顶尖的血脉。

赵不息干笑两声,小声说:“我是不是六国余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很快也要变成六国余孽了……”

“而且,你拒绝也没办法拒绝,现在你已经在马车上下不去了,再有两个时辰,我们就要到地方了。”赵不息理直气壮地先斩后奏把自己便宜爹拉下了水。

秦始皇·六国灭国者·嬴政:“?”

他怎么忽然听不懂赵不息说的话了呢?

他始皇帝是六国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