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当空。

一路沿着似水河追踪三轿鬼的痕迹,到了半夜,宁予道人忽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皎白的月亮蒙了层血色。

惨红的月光洒在幽黑的夜,仿佛凝固在阴影下的血浆。

应智行环顾四周:“师父,有些不对,煞气好重。”

宁予道人忽然“嘘”了一声,应智行立刻闭嘴,就在这时,两人发现有亮光倒映在似水河中,远远的像是一点点红色萤火,串成一排,向光源来处看去,赫然见山林中一条刚刚还不存在的道路出现,一行队伍远远地从山上而下,点着在夜风中摇曳的红灯笼,像一条巨大红色莽蛇,张开蛇口,蜿蜒地下山来。

这……

应智行瞪大了双眼。

“嘀——”刺耳的唢呐声划破夜的寂静,一声声随着那摇曳的红光步步而来,晃晃悠悠入耳,飘飘忽忽入神,声音初一听是喜庆,再一听却仿佛在招魂一般,吹拉间让人神魂震荡,越发把这黑夜趁得阴森了三分。

那长长的队伍,仔细一看,竟似是一个送嫁队,只是古怪的送嫁队中,竟抬了上百顶深红大轿缓缓而来,仿佛一次要送上百个新娘出嫁一般。

半夜有人娶亲?

这阵势,谁家有这么多新娘一次出嫁的?

随着送亲的队伍已经渐渐从山上下来,轻飘飘如同被风推着走到了这人间的柏油马路大道上。

一瞬间,这人间的大道看着也显得不真实起来,林间和大路上似乎都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鬼魅莫测,如入阴曹。

应智行正听得认真,却听啪地一声响,原来是他们一行的一位师弟差点被那送嫁队的唢呐声勾了魂去,被他师父一巴掌拍向天灵盖,把魂儿给震了回去。

应智行回头的时候,就见师父宁予拍完小师弟手还朝着自己伸来,忙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可是下一刻,应智行忽然心中一跳,就发现那柏油马路上的送嫁队伍,好像正冲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一般,连忙提醒师父他们注意。

宁予道人和一位道兄立刻空手结印,很快一道淡淡波纹在周围荡开,仿佛将他们的气息和周围的空间隔绝了开来。

宁予道人:“碰到不干净的东西了,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正心静气,我们先看看情况。”

宁予道人尤其提醒了几个修为较低的弟子,别多去注视,小心被那送嫁队勾得掉了魂魄。

……

柏油马路上,司机老陈载着李丽葵两人离开了似水村,一路往上城的方向而去,夜间犯困正絮絮叨叨地和元辰李丽葵夫妻俩说着话提神呢,忽然老陈咦了一声,“这路怎么看不清了。”

走在大路上,车越开前路越暗,到老陈注意时,微弱灯光之外俨然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车灯根本照不亮前方的道路,离灯三米之外,道路仿佛拦腰切断,往前一步就是深渊。

老陈打开了远光灯,道路也照样幽暗,那种幽暗,仿佛身处在茫茫无一物的大海上,邪了门了。

“啊。”李丽葵的肚子忽然又痛起来,不禁痛呼出声,抓着元辰的手用力的都有些泛白,“肚子好痛。”

本就心中犯嘀咕的老陈,这下更是被李丽葵叫得浑身一激灵,心生退意道:“这,这路不太能走了,不然我们还是调头回去吧,离村还没有多远。”

“不能回头。这不是来找我们的,你把车灯关了,继续往前开。”元辰安抚李丽葵的同时,对老陈说道。

“开灯都看不见路,关灯更看不见了啊。”

“没事,关灯。”

司机老陈心中慌得一匹,虽然不能理解,但是被元辰声音中的镇定所引,慌忙中还是把车灯给关上了。

这一关灯,除开最开始眼睛的不适应后,而后片刻功夫,老陈发现这道路竟显得比开灯时更清晰了,天上的月亮仿佛一下子出来了,细细的月牙亮度却不低,将道路和路边的花草树木都一一清晰标出,甚至,远处的路面上,隐隐还泛起一道道红光。

真是奇怪,老陈心中嘀咕,不敢拖延,赶忙发动车子继续往前进。

李丽葵疼痛减轻之际抬眸看了元辰一眼,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人好像非常陌生,这还是她那个遇事比她还容易慌乱的丈夫吗?

这时元辰回过头来,冲狐疑的李丽葵安抚一笑,似乎又变回了之前那个人。

轿车黑灯瞎火地走在大马路上,在关掉车灯后,车子反而和周围的幽暗就分割开来,仿佛那些冲着光源而去的无边际的黑影,就失去了目标,扑向了别的地方。

嘀——

元辰突然捂住了李丽葵的耳朵。

黑暗中隐约传来失真的唢呐声,伴随着黑暗中摇曳的红光,和这辆黑夜中的轿车渐渐擦肩而过。

·

夜里起风了,阴嗖嗖呜呼呼地四处刮着,错耳间就好像能从风中听到黄泉彼岸传来的哭声。

元溪拉着李昙顶风噔噔跑回家,赶紧和李昙一起去厨房拿盐,刚撒了大门口和两扇窗户,元溪就听到李昙叫,“铁头,快12点了。”

元溪嘶地一声,抱着盐罐子赶忙关门跑回去,砰砰砰地趁着最后几分钟把所有门窗关上,又东奔西跑地去关灯。

“啪。”

屋里的最后一盏灯终于在12点前关上,当当当地晚点报时声响起,助理小王已经被两人赶回房去睡觉了,元溪赶忙拉着李昙蹲在他们房间的窗户下,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去。

李昙探头问:“铁头,外面好像还没什么动静?”

元溪立刻“嘘”了一声,示意小伙伴压低声音,然后做贼似的小声道,“我感觉已经有动静了,似乎有什么正朝我们这来,我们要小小声,别被发现了。”

李昙歪头,配合地压低声音交头接耳:“铁头你看到什么了吗?”

元溪闻言一拍脑门,顿时反应过来,是啊,他还可以试试用天眼看一看情况。

元溪立刻集中精神,望向窗外那片黑暗。

黑暗像是被搅拌的混沌,没一会儿就在元溪的眼中晕开,远远的,元溪似乎看到黑暗深处摇晃着几率红光,喜庆的唢呐声在夜的阴影里不断清晰。

很快,熟悉的高跷鬼映入元溪的眼中,正是元溪当初在庙前街看到过的那些,它们穿着戏服,带着面具,踩在高跷上往前走,一个个看起来都得有四五米高,或者举牌在前头开路,或者用长长的水袖拿着铜锣当当敲响。

高跷鬼们面具上抠出的人脸,都是一张张喜庆又可怕的笑脸。

高跷鬼身后紧跟着就是上百顶深红色喜轿,一个接着一个排成长长一列,在道路上蜿蜒前行。

每个喜轿前都挂着一盏红灯笼,照亮轿帘前三尺光处,喜轿像是被看不见的人抬着,吱呀呀一晃一晃地往前荡悠着,轿帘随之摇晃,元溪时不时就能瞥见轿帘后露出的一双双红色绣花鞋。

大量的黑气盘旋在这送嫁队伍上方,仿佛还有远远不断的黑气在从四面拉扯出来,汇聚到这里,天空中的云图和周围的黑暗,似乎混沌成了一个巨大的灰黑太极图。

元溪看到它们的时候,这送嫁队伍刚从山路上走下,来到大马路上,长长一排,将似水河附近的一条大道完全占据。

李昙仔细观察着元溪,似乎从元溪眼底的倒影中,看到了一片黑暗中混着几点红光,好奇地戳戳入神的元溪,“铁头,你看到什么了?”

元溪回了下神,正想要和李昙直播下自己看到的情景,忽然他耳中那尖锐的唢呐声声调骤然一转。

【嘀——】

元溪捂了下耳朵,再去看时,那行到大路中央的数百喜轿忽然停了下来。

咚咚咚,喜轿纷纷落地。

轿帘掀开,一个个身披大红嫁衣,头盖红盖头的新娘同时下轿走了出来。

【嘀啦——】唢呐声再次奏响,铜锣声当当当当。

百余红衣新娘捧着轿前飘来的红灯笼前行,她们步履一致,整齐宛若一体,元溪从高空远远看去,就仿佛看到密密的梳齿被拨动,这些人每走一步,元溪就发现天上的黑气就重一分,大量的黑气仿佛旋涡一样被席卷而来。

黑气填充着空荡荡的红嫁衣,填充上她的手,让原本空荡荡的衣袖伸出白腻如尸体的手,长出尖长的指甲,填充上她的脚,让原本空荡荡的绣花鞋里,长出尖细如削藕般的脚,踮着脚尖在红嫁衣的裙摆下。

夜中忽然亮起了灯,捧着红色灯笼的新嫁娘一顿,随着突然激昂,宛如进入洞房的唢呐催促声,新嫁娘们朝着灯光的方向缓步前行。

这些灯像是从地面上升起,排成两排出现在新娘们的左右,似是一道道路引,引其转向。

元溪看到这里,心中陡然一凉,连忙捂着脑壳蹲下来,仿佛自己要被看见了一般。

……

压胜城附近的磐石谷,这是个和小青山般的一处妖怪聚集地,只是地方明显比小青山大,妖口也比小青山要多很多。

妖精的世界并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很多集市和娱乐都是晚上才热闹,然而今日,一扇扇的大门却早早关闭,庙前街,小青山,大烟街,甚至冰雪城,靥纸街,以压胜城为中心向外的妖精居所,到处都已经关门闭户,仿佛一处空城。

只有几家妖精的门口,却挂着红色的灯笼,灯笼上还贴着个红双喜字。

刺猬精小慧半夜偷偷爬起来,蹲在窗户处往隔壁观望。

这次他们家也算幸运,没有抽中成为社君女婿,但是它们隔壁的野猪精家就倒霉了,本来一开始也没抽到野猪精家,谁知道后来灏社君竟然会扩收呢,就选中了它。

小慧虽然得了家长的警告早早睡觉,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家里妖说了,这次灏社君的动静不太一般,小慧就有些好奇,是怎么个不一般法。

【嘀——】

一声喜庆的唢呐声,忽然响彻幽冷黑夜,刺地小慧猛一机灵,浑身软刺都要炸起来了。

来了。

小慧忙支棱一只眼睛往外看去,就见远远的似乎有一队穿着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从黑暗中走来,她们排成一列走来,经过野猪精家门前时,队伍最前头的新嫁娘脱离了队伍。

新娘手中的红灯笼,似乎变成了一条红绸带,直接连接到了亮着红双喜灯笼的野猪精家里,下一刻,这个红盖头的新娘走到了野猪精的家门前,敲了敲门。

“咚”“咚”

连敲四下,肉眼可见的,大量的黑气一瞬间笼罩了整个野猪精的家中。

野猪精的家门没有被打开,然而在门外敲门的鬼新娘却消失了。

往年也是这样的,成为了社君的女婿完成婚礼后,这些接了因果的就会开始倒霉,社君挑选女婿的范围极广,有人有妖有鬼怪,普遍来说,妖怪活下来的几率还是比较大的,不小心被选中的人类,往往不出一个月就要开始生一场重病,而鬼魂可能会直接被煞气吞噬,妖精的话……

小慧正想着,忽听昂一声急促的叫声,下一刻野猪精家就传来了各种古怪的碎裂声,首先碎裂的似乎是窗户镜子之类的,然后就是门的咚咚声。

野猪精家里出了什么事了?

小慧探头有点看不清,下意识打个响指想要给自己点盏灯,然而灯还没打着,嘭地一声头上就挨了一下,抬头一看是它爸的刺猬脸正黑黢黢地瞪着自己。

小慧被它爹用小爪子捂住嘴:【别吭声,别开灯,会被找上来的。】

小慧立刻听话地老实下来。

这时,“哐”地一声,野猪精家的大门忽然破开,那不幸被添了女婿名额的倒霉野猪精,此时横冲直撞地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野猪精浑身黑气缠绕,那些黑气仿佛一丝丝的幼虫钻进它的体内,在它皮肤下滚动,小慧看得心惊,眼见那熟悉的野猪精眼睛发红,似乎是要走火入魔,发狂之际,它昂地大叫,碰地一声先撞断了它自家门前的墩子,而后起身又一头撞破了小慧家的大门。

小慧见状差点跳起来,但是被它爹按住了,就见那野猪精又一头撞了出去,差点撞碎了别个邻居家的大门。

野猪精仿佛被什么魇住了,好像在和空气打架一般,这状态妥妥是走火入魔,而且这种状态下缠绕在野猪精身上的黑气越来越多,仿佛在榨取它的生命力般,野猪精发疯短短不过五分钟时间,它原本半吨左右的体型,已经像是脱了水的干木头一般,直接被吸干去一半有余,不断地化为一道气流融入到天空中灰黑云团气流中。

小慧倒抽了一口凉气,被眼前所见吓得不轻。

野猪精会死的,这么下去,它甚至活不过一刻钟。

小慧看向它爹,不解这次社君选婿的情形为什么这么可怕。

小慧爹皱眉,知道这次情况不同往常,可能是因为野猪精是后来添上的名额,所以先被祭阵了。

……

与此同时。

庙前街。

小青山。

大烟街。

甚至远在冥界的一些鬼怪居所,以及似水河畔几个村庄里,也都响起了那渗人的唢呐声。

【嘀——】

披着红盖头的新娘们栉行于黑夜中,捧着一盏盏红色的灯笼,踏着唢呐和铜锣的声音,走向黑夜里的一盏盏灯。

月见路小青山阳东29号。

门口挂着红灯笼的一只魑魅。

耳听着送嫁的唢呐声已经到了门前,这屋里的一窝魑魅着急忙慌,不知所措,似乎已经得到消息,知道了磐石谷那边的惨状。

不挂红灯笼据说是不敬,会全家倒霉,可是现在挂了灯笼的好像也很惨。

挂也是死,不挂也可能是死。

这家魑魅左思右想,趁着送嫁队伍还没到家门前,心一横就去把门前的红灯笼给熄灭了,若不是小青山附近住户比较分散,它们都想要把灯笼扔到别家去祸水东引了。

说来也怪,灯笼一熄灭,外头原本越来越近的唢呐声,突地戛然而止,半天都没有再响起来。

好像突然迷失了方向一般。

走了吗?

成功了?

这户的魑魅面面相觑,正要以为它们真的安全蒙混过关,忍不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时,忽然它们发现自己手上竟亮起了之前被社君选婿时栓上的绳子!

魑魅们顿时惊跳起来,然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发现原本没有影子的它们,脚下竟都多出了几道红色的影子。

一窝魑魅骇然奔逃,然而他们身下的红影仿佛真的是影子般如影随形,甚至还越来越清晰,最后,魑魅身后的红影竟变成了一件件血红的嫁衣贴身而起。

【啊——】

……

“滴答”

“滴答”

浓郁的黑色煞气凝结成黑水,仿佛血一样从石洞的壁上流淌下来,随着唢呐声逐渐远去,小青山29号寂静无声。

送嫁队队伍上空盘旋的黑气,越发狰狞明显,黑气盘旋的范围极广,似乎还在从四面八方吸取着煞气,云波翻滚间,仿佛有什么在其中撕扯挣脱。

而在同一时间,似水河在夜风下泛起的波澜,也明显剧烈了起来,河底似乎有了什么动静。

【嘀——】

送嫁队伍在黑暗中随着唢呐声前行,而在路过小青山后,黑暗中的声音很快接近了似水村。

·

元溪原本正看得眼花缭乱,那些送嫁队伍似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好几个地方,元溪脑子里也在一时间出现了好些可怕的场景,不过当元溪看到那送嫁队走到了似水村外时,他的视线顿时一下聚集到了眼前这一处。

元溪嘶地抽了一口凉气,赶忙从窗户蹲下来给自己压压惊,和李昙小声咋呼,“朝我们来了,就朝我们来了。”

“在哪里?”李昙探头往外看去,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什么,只发现村子外上空黑压压一片似是乌云正在朝他们这边推过来。

不过很快,李昙就注意到入村口的位置,那片黑暗处忽然亮起了几点微弱的红光。

唢呐声引路,锣鼓声喧天。

有什么东西正在进村。!